第72章 往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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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夕陽篩過絲絹屏風,化作一縷縷細密的線。

因天色逐漸黯淡,寢殿早已點好了幾盞燈燭,高懸在大殿兩側,隱隱流淌著輝光。

凝著那帳子看了許久,趙懿懿抿了抿唇瓣,仍舊保持著那個姿勢,未曾出聲。

顧禎的聲音逐漸染了絕望,牢牢地攥緊了她的手,指尖都在發顫:「懿懿,別打開,你坐著,陪朕說說話吧。」

嗓子刺得難受,聽上去更有幾分氣若遊絲。

暗啞若生了毛邊的琴弦,打在麵板上滑弦的聲音。

帳子上的纏枝紋樣被她看了個清楚,連邊緣的勾勒也盡收眼底,良久,她問:「陛下怎麼了?」

「朕如今的模樣,很不好。」顧禎輕笑了幾下,那聲音卻不似笑,刺得人身上難受。許是知曉自個笑聲難聽,他又緩緩收住,壓低聲音安撫她,「別怕,沒事的。隻是那日被火熏過,等過段時日就能好了。」

他說著話時,不但嗓子燒灼得難受,連同身上皮膚、五髒六腑也都是疼的。

似是感受不到哪一處皮肉的完好無損。

顧禎確實不想讓她見著自己如今的模樣,身上數處不正常的瘢痕、左臂幾乎透骨的傷。這樣的傷勢,連太醫都難以下手,甚至調了幾個專治燒傷的醫士過來。

她這樣膽小,倘若見了,怎會不害怕。

一麵擔心她嚇著,內心深處,卻又怕她看到。

那日她醉酒時,曾說「陛下生得好看,笑起來時,季春被風拂落的梨花也沒陛下好看。我第一瞧見,就喜歡上了。」

那時他沒將這句話當回事,如今再一回想,卻是漸漸上了心,牢牢記在心頭,不敢遺忘分毫。

毫無疑問,懿懿是喜歡他的容貌的。

倘若瞧見他現在的模樣呢?

顧禎心頭一陣惶惶不安,不敢再細想下去。

往日沉穩有度的嗓音裡,竟是突如其來的帶了幾分祈求,趙懿懿眨了眨眼,怔怔地看著那帳子,仿佛透過那層鴉色帳子瞧見了榻上之人。

哪怕是倆人鬧得最凶、他想求和好的時候,也從未用過這樣的語氣。

趙懿懿扯著帳子的手逐漸收緊,心中念頭滾了幾個來回,掙紮猶豫以後,緩聲問他:「陛下傷勢如何了?妾身聽太醫說,陛下的傷已經有所好轉,莫非是那太醫誆騙妾身的?」

徐徐若春風流水的聲音劃過,顧禎心頭的擔憂逐漸被撫平,身上如烈火焚蝕後,半癢半疼的感覺也隨之消解。

卻隻是一瞬而已。

聽著那似笑非笑的聲音,顧禎心頭微有哽塞之意,隔著層薄紗帳幔,用力攥緊了那隻纖柔無骨的手,澀聲道:「有處地方傷得重了些,你瞧了,怕是會被嚇著。乖,咱們不要看了。」

趙懿懿道:「有何不能看的?難道妾身不看,陛下的傷勢便會自動褪去?還是說,妾身不看便可當做沒有?」

殿中陡然靜了下來,明明隻隔著一道帳幔,卻恍若隔著一道天塹。

輕飄飄一層薄紗,似有千斤重。

趙懿懿垂目看向被他緊緊攥住的手,如羽扇的睫毛輕輕眨動幾下,掙紮了一番,卻沒掙開。

心口如被萬千螻蟻啃噬,呼吸急促之時月匈口也會跟著起伏,顧禎下意識皺著眉頭,隻覺渾身都難受。他頓了頓,聲音便帶了幾分顫:「不好看,朕怕你嫌棄。」

他一向高傲,從不知自卑羞慚為何物,做了二十年的皇太子,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俯視眾生。即便是太醫診治、宮人上藥的時候,他也能坦然麵對自己的傷。

可見著了她,卻無法坦然以對。

從來沒有過,像今日這樣害怕擔憂、而又惶恐不安的時候。

倆人的關係剛剛緩和些許,他不敢賭。

隻怕賭了以後,真的會失去。

「不看了好不好?」顧禎握著她的手,連聲音都帶著顫意:「你不會喜歡的。」

晚風撞擊著窗牖,許是沒關嚴實,那兩扇窗牖在窗框上輕晃,聲音沉悶猛烈。

趙懿懿沉默不語地抽回了手,在邊上緩緩坐了下來。

「那日火光烈烈,妾身在海池邊上坐著,亦是瞧見滾滾濃煙遮天蔽日。」她將手放在膝上,輕輕眨動幾下眼睛,聲音溫潤,「陛下何必進去。」

顧禎攥著紗帳的手鬆開,倏爾又攥緊幾分,如此往復,他終是閉了閉眼,啞聲道:「朕以為,你還在裡麵。」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怕失去她。

隻那一刻,他什麼也沒想,隻是擔心會失去他的懿懿。

他知道火勢洶湧、知道凶多吉少,可還是對她的擔憂占了上風,下意識地一頭紮了進去。

烈火朝著他纏上來時,半分知覺也無。

隻是拚了命地找著,卻怎麼都找不到他的懿懿。他隻想著,那樣大的火,懿懿肯定會怕的。

也不知道躲在哪裡哭。

心頭幾度哽塞,顧禎顫著聲開口:「你沒事就好。」

趙懿懿以為,隻是眾人那麼一傳而已。

她猛地怔住,深吸一口氣,而後又緩緩吐出,看著那一片赭色葡萄纏枝的地衣出神。

殿中燭火搖曳,明暗之間,趙懿懿溫聲道:「那日妾身心裡不大舒坦,便翻了窗,獨自去了海池邊走動散心。」她頓了幾息,又笑道,「也是妾身運氣好,這麼些年,唯一一次突發奇想的舉動,就躲過了一劫。」

「可用過晚膳了?」顧禎緩緩鬆了口氣,低聲問她。

趙懿懿搖了搖頭,又後知後覺想起來他在帳中,想來也看不見,遂回道:「剛去了海池散步,正巧碰著吳茂,就跟著過來了。」

顧禎突然皺了下眉頭,問:「你同他一起過來的?在外邊等了多久?」

又不是時時刻刻盯著更漏,如何記得清楚,趙懿懿如實道:「妾身不大清楚。」

顧禎艱難轉過頭,試圖隔著那層紗帳看她:「既然過來了,怎麼不早些讓人通報?那幫人倒是越來越懶怠了!如今天冷,偏殿也沒燃炭火,當心著涼。」

趙懿懿笑了笑,溫聲回道:「吳茂也曾提過,要給陛下通秉一聲,妾身見陛下在商議政事,便沒讓他說。」

她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婉動聽,顧禎的神色越隨之柔和下來,眉眼間盈上了些許笑意,無奈道:「你倒是會為他開脫。」他頓了頓,又道,「近來也沒什麼過於要緊的事,你若是來了,直接讓人通傳就是。」

趙懿懿頷首應了,百無聊賴地撥弄著衣帶,不時看一眼天色。

聽著她突然起身的動靜,顧禎心頭一慌,不知所措地問她:「要回去了嗎?朕讓人做了你喜歡的蝦蟹羹,用上幾口罷?」

「天色暗了,妾身多點幾支燈燭。」

柔軟若雲的語調,與往常並無什麼不同之處,卻叫他剛剛沉寂下去的心重新雀躍,一陣失而復得湧上心頭。

她沒有要走。

僅僅是這個認知,便叫顧禎眉眼鍍了一層柔光,緊攥的拳也隨之鬆開寸許。

「延德殿偏僻,又荒廢了許久,可還住得慣?」顧禎輕聲問她。

趙懿懿溫聲道:「本來是舊了些,那日陛下派人來修整後,倒是好多了。宮人們又拾掇了幾日,換了些舊家具和物件,倒是煥然一新。」

她說得輕描淡寫,甚至還隱隱夾雜了幾分笑意,顧禎眼中卻不禁流露出些許愧疚與心疼。

默默聽她斷斷續續說著,他斂眉道:「是朕不好,前些時日無暇他顧,叫你將就著住了那麼久。」

趙懿懿道了聲無礙。

倆人之間,既客氣,又顯疏離。

一來一往,都帶著幾分克製和試探。

皆是小心翼翼的,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椒房殿盡數焚毀,周圍的樹叢和幾座殿宇也燒了大半。」顧禎沙啞的聲音娓娓說著,一字一句中,隻有他自己知曉其中艱難,「朕令人擬了樣式重建,或是你有什麼喜歡的宮殿,就讓宮人去翻修一遍,權且先住著。」

趙懿懿搖了搖頭,卻道:「妾身在延德殿住了些時日,倒是覺得還習慣,暫且不搬了。何況同陛下一樣……端端傷勢也不輕,不便挪動,妾身不放心她。」

顧禎唇角泛起一絲苦澀地笑,溫聲道:「好。」

心頭有許多話想問,想問宮人有沒有怠慢她,想問母後有沒有為了臨川的事去鬧過,更想問自己受了傷,她有沒有、哪怕隻是一定點的……難過?

卻不敢問。

倘若不是他要的那個答案,不過是徒增煩憂罷了。

還會不甘心。

聽著他沙啞若長久未上過油的門軸聲,趙懿懿皺了下眉頭,旋即又鬆開,到底起身行至榻邊,倒了盞茶水,遞到帳外給他。

「妾身聽著陛下嗓子似乎不大舒服,陛下喝兩口,潤潤嗓子吧。」

她說著,將那杯盞又往前遞了遞。

帳幔開了一條縫,而後緩緩伸出一隻手去接她遞來的杯盞。

趙懿懿低眉看去,隻見那手上布著幾塊瘢痕,透著些不正常的色,粗糲若砂石,哪有半點從前修長有力的模樣?

原來,剛才握著她的手,是這樣的。

似是被她的視線灼傷,顧禎猛地將手縮了回去,帳幔輕輕一盪,那處縫隙又重新合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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