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1 / 2)
傅忱渾渾噩噩,顛顛撞撞往前走。
好黑,好涼,好冰,甬道底下的雪水浸入他的復紋流雲靴,寒冰刺骨,很快就僵了。
洌洌寒冬,他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墨藍外衫。
眼神迷蒙,臉上帶著將要見到夢裡那個人的幻想,變得舒坦而柔軟。
梁懷樂,我過來了。
我過來了,你不來也不要跑,就在那裡站著,等我。
隻要不跑,我接到你,我們就回家,我再也不和你搶吃的,也不欺負你。
這才一兩日,兩旁的宮簷堆積了很多的雪,地上也落了很多的雪,沒有宮侍來這邊打掃。
傅忱一腳踩進去,雪太深了,他的動作很因遲鈍而顯得笨拙,拔出來一隻,拔不出來一隻。
就在原地怔愣了很久,他正對著頂上那房簷有一團積起來的雪,預備要滑了,傅忱知覺慢,沒察覺,待他把腳拔出來時,那雪已經落了砸到他的後頸上。
雪水凝結成長長的冰墜吊子,徑直打下來,帶著速度和墜力,隻刺入他的皮膚,迅猛冒出來血。
傅忱這時候察覺不到疼,他反手往後抹去,扌莫到混合著碎雪的血,傅忱往上滴下來的那個房簷,看上去。
他一定是太想梁懷樂了,看房簷也能看到她的臉。
那時候也有一滴不懂事的雪水從房簷上滴下來,偷溜進她的後頸,她瑟著肩膀,蹲在外麵洗被褥。
時不時扭過來偷瞄他,瞧一眼就很滿足了,然後像偷腥成功一樣的小貓兒躲著笑。
傅忱往前走,快要到前麵的時候,快要出現光亮了,他的眼睛幾乎快要合上,迷蒙之間,好像梁懷樂就站在盡頭。
「我過來了……」
他一直逃避這塊地方,入了夜吃了很多酒才敢過來。
可惜傅忱沒有走出甬道,他昨夜在偏殿躺了一夜,第二日隻泡了一會溫泉,出來時又吹風,入夜接著不要命的吃酒。
整日不吃東西,大病初愈也經不住他這麼造,最終還是垮在甬道快靠近盡頭的位置上。
自從傅忱出奉先殿,就一直跟在他後麵的暗樁很快出現了。
「陛下」
他扶起來窩躺在雪地裡氣息微弱的傅忱,將他帶了回去,速速叫太醫過來。
自那回傅忱醒過來付祈安讓太醫過來給他把過脈後,傅忱就再也沒有召見過太醫。
折騰一晚上,灌了很多醒酒湯,傅忱扶著床沿吐出來,晨起才好些。
他比從前還要消瘦,身子也虧空得厲害,容色又漂亮,蒼白地像一隻妖。
太醫搭上脈,微碰到便診得一抖。
麵色惶然,「這」
暗樁瞧著臉色不對,「陛下如何了?」
太醫拉起傅忱的手腕,發現上麵有很多坑坑窪窪的刀窩,不像是尋常砍傷的,更像是,更像是他親手用刀把肉給挖撬下來。
好端端的,他挖肉乾什麼?!
太醫左右看,傅忱的兩隻手臂都有,大小不一,有一些甚至都還是新鮮的傷口,傷疤才剛剛凝結起來。
這才多久啊,傅忱明明之前都還好好的。
「怎麼回事?」
太醫心神一跳,「這是巫蠱之術陛下恐怕是醉心於巫蠱之術……」
傅忱從來不讓太醫院的人過來請平安脈。
太醫院的人都空置下來,前些時候,在太醫院裡有人亂嚼舌根,說見到陛下召了養巫蠱的術師進了宮。
他們整日懸心,傅忱不用太醫院,會不會覺得太醫院無用,遲早要將他們給處理了,裡頭的太醫終日惶恐不安,就怕那天傅忱一個心情不爽利,提著刀劍就把他們砍菜花一樣全都給砍死了。
最主要的還是,傅忱之前傷過獠子,他會不會把太醫院裡知情的太醫全都給殺了。
且,陛下一直沒有先後妃,若說對三公主情根深種,陛下似乎更醉心於朝政。
自然就有人在私下猜測新帝莫不是也無法行房了?
「巫蠱?」
暗樁想到了偏殿,陛下難不成在給小公主做什麼?
蠱師?
前些時候是有幾個作巫蠱師打扮的人進過宮,但沒有多做停留,傅忱見他們不會一炷香時辰,那些人很快就走了。
蠱師出身苗疆,一身都做西域打扮,且身上的服飾發製都是西域貴統才有的裝相。
暗樁以為是傅忱召進來的西域人,問詢西域事由,當日正宮門變,那西域王子就沒有蹤影。
梁懷惔是傅忱的心頭恨,傅忱肯定要先找他,西域王子與梁懷惔交好,他二人指不定勾結往西域竄逃。
「陛下割肉與蠱師有何乾係?」
太醫思慮道,「從前翻閱書籍時曾聽過,苗疆有一術法,取母子蠱來,求誠者隻要將身上的肉餵給母蠱,再以心頭血餵養給子蠱,再由巫蠱師做法,可借助母子蠱,達成求誠者的心願。」
暗樁心下大驚,他正想著傅忱不會這般糊塗吧,太醫已經解開了傅忱的外衫和裡頭的中衣,他看到傅忱心口處一大片青紫,全是密密麻麻的紮孔。
陛下真的跟巫蠱師求誠了。他竟然真的相信什麼巫蠱求誠,招魂復生?
傅忱從前是那樣的理智,任何大風大浪都不曾將他擊垮,現如今竟然羨了這些巫蠱師的狗屁話。
真的去求來了母子蠱求誠?
他的心願是什麼?
他已經站到了最高巔,還有什麼得不到的?天下盡在他手裡了。
小公主嗎?
他也知道後悔了,可是他從來沒有外人麵前說過他後悔。
木芙蓉樹也砍了,人在偏殿裡沒有下葬,他到底要做什麼?
他隻說過不要再提小公主了,原隻是麵子上的周全嗎?他喝那樣多的酒,意識不清都要往深殿去。
真正愛她,就應該讓她入土為安啊。
傅忱氣息孱弱,「陛下身子沒有養好,如今又割肉放血,隻怕」
暗樁心驚,「隻怕如何?」
太醫搖頭嘆息,「再不終止,隻怕拗不過這個冬天啊。」
傅忱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他睜著眼。
他似乎早就聽見了太醫的話,也預料到這樣做的後事,聽見自己的下場,他也不覺得意外,生和死對他仿佛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
「都出去吧。」
傅忱的眼神空空望著書案處。
太醫不敢多久留,傅忱這個人總是讓人害怕的,他手上沾了太多的血,新帝即位沒多久,一年都沒到,他剛剛居然說新帝扛不過這個冬天。
這是大不敬的話,誰知道傅忱竟然沒有罰人,隻輕飄飄擺手叫他們出去。
暗樁沒動,傅忱沒問他留下來乾什麼,找死嗎?他費力抬起手,指著案桌。
「打開第三屜,把裡頭的東西給我拿過來。」
到時辰了,差不多該給它們餵肉了。
傅忱算著日子,隻需要再餵養小半月,便能夠達成所願。
他就可以見到梁懷樂了。
隻要將母子蠱養得白白胖胖的,他就可以再見到梁懷樂了。
白玉打成的罐裡,醜陋而肥碩的母蠱已經被傅忱餵養得很大隻了,它正在攀爬者罐璧沿,子蠱倒是沒動靜,仿佛進入了沉睡的狀態,一動不動。
看著都叫人惡心,暗樁取出來要將蠱蟲放到傅忱的手心時,他看到傅忱詭異般柔笑的臉,冒著大不敬的罪,一把將白玉罐攥在手心跪了下去。
他求傅忱,「殿下!您收手吧!」
傅忱緩慢坐起來,他看著暗樁手裡拿的蠱蟲,它們都還活著。
「你叫我什麼?」
「殿下」,暗樁內心五味雜陳。
他寧願傅忱不做這個九五至尊,隻當從前的質子殿下,日子貧苦,至少他不會這般往死裡折磨他自己。
「別再這樣叫了。」
傅忱朝他身手拿白玉罐,暗樁攥著沒給。
「我認為你跟了我許多年,應當懂我的規矩,不要試圖以下犯上,若是你手裡的母子蠱有任何閃失,我會誅你九族,死去的人也會拉出來鞭屍。」
暗樁還沒有停止,他沒有將白玉罐如願給了傅忱。
「陛下,小公主已經死了!死了很久了!」
他不知道怎麼勸傅忱才好,這世上壓根就沒有後悔藥,更不可能死而復生。
「你如果真的愛她,心疼她,真的放不下她,就讓她入土為安,早些去往輪回吧,這些都是騙人的,她不會活過來了,她沒了!沒了!」
傅忱似笑非笑,他的手指搭在床沿,用力摳得發白。
「嗯,還有呢?」
暗樁一股腦全都說出來,「無論您做什麼,她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傅忱的手伸過去,掐住暗樁的脖頸,他咬著牙,十指越發收緊,他的眼裡帶著瘋狂而痛苦的淚水,印著暗樁同樣呼吸急促的麵孔。
他靡麗的麵容猙獰無比,「胡說!誰說她不會回來了。」
不準這樣說!不準!
她眼裡的淚迸濺出來,「梁懷樂會一輩子跟著我的,她說過她不會丟下我。」
可是,她真的丟下了。
傅忱深知,他無比清醒,比任何人都清楚感知到梁懷樂把他丟下了。
自從那個夜晚開始,他從來沒有一天好過。
他以為那個夜晚開始,他趕走了梁懷樂,拿下了南梁,他的人生就好了,沒有,他陷入另一個深淵裡,從此再也沒有天光,體驗更無助的絕望。
但是他還是期望著,梁懷樂能回來,他從開始到現在,他就是希望梁懷樂能回來。
他都已經那樣求她了,為什麼,她就是真的那麼狠心。
他覺得那麼狠心的人,一定不是梁懷樂。
那本太醫說的方法,傅忱也曾經看到過,他立刻派人馬不停蹄去找,去找苗疆的人過來,他拿到了蠱蟲。
不需要多久,他就可以再見到梁懷樂了。
傅忱要好好問問她,為什麼?
隻是因為他說的那些話嗎?他可以道歉啊,他可以道歉的,隻要她回來。
傅忱的手指越來越用力,快要把暗樁掐死的時候,他的五指忽然鬆開了,就那樣惆悵若失地愣著。
淚一滴滴砸下來,他捂著頭。
他根本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平安穗被他握在在掌心撫扌莫久了,顏色越來越褪。
他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無數遍翻出來很多,梁懷樂留下來的東西,一遍一遍的扌莫著,一眼眼地看。
他覺得,他好像是錯了,但是他不知道他錯在哪裡。
「陛下!自欺欺人是沒有用的。」
暗樁的聲音嘶啞,他癱倒在地,仰頭看著麵前不聽勸的男人,他取了刀割肉,又放血。
他那樣年輕,正是鮮活的時候,漂亮的臉色找不出一絲歲月的痕跡。
他莽撞,他做事不計後果,隨心而為,他的確獲得很多,他在享受那些功績的同時,也倍嘗苦果。
*
懷樂並沒有閒著,柏俐君有幾次帶著她偷溜出去。
她在賬房找到了一份替人謄抄的活計。
是南街沿的一家書鋪子的童子夜裡守鋪子打瞌睡,近日風大,燭火滾下去燒了一架子典藏的書目。
書鋪子在門口張貼了招人謄抄的活。
懷樂的字寫得很好看,她壯著膽子去問了問,掌櫃倒是個很開明的主兒,他不看男女,隻取來筆墨,讓懷樂寫一兩個字給他瞧瞧。
懷樂寫了他很滿意,就把活給了她來做。
今天剛把所有的都謄抄好的書冊都送過去,掌櫃的很高興,給了懷樂十兩銀子。
原先隻說了九兩的,掌櫃的說這是訂金,請她日後再幫她們謄一些新的籍本。
懷樂很開心的答應了。
她從南街沿出來,逛到北街沿,她給柏俐君買了幾個彈弓還有麵具。
一些他喜歡吃的小食,逛到綢緞鋪子買了很好的一些緞子,打算給柏家夫婦裁一雙棉羅襪和護膝。
至於柏清珩,懷樂給他買了一隻上好的狼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