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漣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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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被咬破了,可欒秋根本沒感到痛。李舒身體的溫度仍舊很高,仿佛一團才開始燃燒的火,貿然鑽進他懷裡。唇上觸感柔軟,李舒的呼吸像輕柔的刷子,掃過他的鼻尖。

皮膚相貼,欒秋腦中空白,聽見那句「你竟懷疑我」時才如雷震般醒覺:他正壓著李舒倒在床上。

他瞬間彈起來,後背砰地撞上木門,嘩啦地響。

房梁落下一片灰塵,嗆得想說話的李舒咳嗽不停。

他咳出了眼淚,正好繼續裝模作樣:「還以為你跟別人不一樣,原來也不過如此。你從不信我,是不是?我隻是你浩意山莊一個外人,沒資格當你的知己。」

欒秋不知道他說的什麼,腦子裡一團混沌,隻剩一個念頭:此處危險,不可久留。但看見李舒坐在床上,瘦臉瘦脖子,可憐巴巴看自己,他怎麼都無法推開木門揚長而去。

「……你不是英則,是我錯怪了你。」欒秋低聲說,「對不住,我剛剛實在太過冒犯,我……」

李舒眼裡那一點兒薄薄的淚水乾了,不好裝委屈了。他隻好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十指絞在一起。在苦煉門裡和白歡喜糾糾纏纏的姑娘總是這樣的,隻要哭一哭,低頭說兩句軟乎話,白歡喜就願意牽著她們的手,跟她們和好。

可究竟要說什麼,李舒一時半刻也想不出來。他實在沒有這樣的經驗,又怕裝得過火,讓欒秋瞧不起自己。在難捱的沉默裡他開始惱恨白歡喜的提議:勾引好難。

欒秋終於開口。

「找苦煉門報仇,這是我心裡唯一能想的事情。」他說,「若我是個普通的江湖俠客,和你萍水相逢,也許我們能成為……能成為摯友。」

李舒:「……」

欒秋的語氣裡有一種說真心話的老實和決絕:「別留下,快走。英則還在附近,苦煉門的人也在附近,他們會對山莊做什麼我不知道,但你並非山莊的人,多留一天,就多一份危險。……去找你那位有緣無分的小兄弟吧,他一定還等著你。」

換旁人說這樣的話,李舒一定會當場忍不住大笑出來。

太正直了,正直得近乎虛偽。

可說話的人是欒秋。再虛偽的話,從欒秋口中說出來,就有了錚錚的分量。

「我現在不想他了。」奇怪的話語像順流而下的溪水,從李舒舌頭上淌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總是想著你。」

欒秋的臉從耳朵紅到鼻尖,像顏料洇在濕透的紙上。李舒看著他慌裡慌張開門,慌裡慌張離開。

力氣太大,他把門撞得搖搖晃晃。

李舒把頭埋在枕頭裡悶笑,回味自己諸般表現後,在床上打了個響指:「原來如此!做這種事,我比白歡喜更有天分。」

大夫的藥煎好了,是曲洱端來給李舒的。李舒假模假樣地問欒秋怎樣了,曲洱想了想:「二師兄在杜梨樹下發呆,叫也不應。」

喝完那藥,李舒再也睡不著了。一是那有毒藥湯令他渾身不舒服,老大夫的藥又苦得他六根抖擻、雙目如炬,恨不能立刻起身在院子裡打一套拳;二是一想到欒秋,他就渾身不對勁。

他爬上屋頂偷看正堂旁邊的杜梨樹。樹下沒有人,李舒看得眼睛都酸了,最後悻悻落地。

渾身不適,他隻能上躥下跳,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又到院子裡戳螞蟻窩。紅頭小蟻慌得四處亂爬,李舒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啦……」

欒秋會上鈎嗎?一定上鈎,他害羞得很。李舒想得很反復:也可能不是上鈎,而是單純地討厭我,所以不想再跟我說話?他發什麼呆?想我?恨我?懷疑我?

一時高興,一時煩惱,李舒蹲在哪瘦巴巴的梨樹上,幾乎把梨樹壓折,小聲道:「回家算了。」

一會兒又自言自語:「我這樣回去了,欒秋一定想我想得夜不能寐。可憐、真可憐。」

他跌在樹下,乾脆張開手腳躺著,長長一嘆。月光太透亮,照得他臉頰微熱。

四郎峰的早晨總是潮濕的。沈水上浮起奶白色大霧,灌注山間峽穀。幾處翠綠峰頭在雲層裡影影綽綽,人往這樣的霧、這樣的林子裡走一遭,從裡到外都會被那濕漉漉的綠侵染。

李舒深吸一口氣,五髒六腑都被霧氣潤透了。他這一夜想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欒秋的、自己的,山莊的、苦煉門的,該想的不該想的。

白歡喜和商歌恰好翻牆而入,跟坐在屋頂的李舒打了個照麵。

見了白歡喜,李舒第一句話便是:「接下來怎麼辦?」

白歡喜茫然坐下:「……吃、吃早飯?」

李舒懶得和他解釋。扌莫著下巴思索。

他已經冷靜下來了,知道現在最理智的選擇,是立刻和白歡喜、商歌拔營回家。

樂契死了,最迫切的事情已經解決一件。誅邪盟尚未順利建立,但明夜堂等幾個幫派都已經暗中聯合。他身邊隻有商歌和白歡喜,要實現「把大瑀正道人士一網打盡」這個目標,根本不可能。

保命為上,有仇有恩,來日再報。

他正思考,商歌伸手搭上他手腕脈門:「……真是稀奇,你內力怎麼好似比之前還渾厚了一些?」

李舒想起昨晚的古怪事情,忙仔細詢問。得知他倆給自己渡了內力,李舒大吃一驚:「『明王鏡』?!」

說著立刻從丹田開始,運轉「明王鏡」。

「明王鏡」是苦煉門心法,所有苦煉門門徒都必須修煉。

心法共有十重,李舒一直停留在第七重,想再往前,卻一直都無法突破。此時內勁在他體內流轉,從丹田到四肢百骸,最後回到丹田,一切順暢。章漠給他的那道劍傷殘留的淤血,似乎也在落入沈水之後全都吐了出來。

白歡喜回憶當時情況:「你體內另有一股真氣,和『明王鏡』不一樣,但它可以跟『明王鏡』融合。」

「那是欒秋的內力。」李舒把昨晚遭遇一五一十說出。

三人麵麵相覷。

「不可能,不是同一種內功心法,怎麼能融合?」白歡喜忖度,「難道『明王鏡』吞掉了欒秋的那部分內力?」

李舒漸漸煩躁。好不容易解決一件事,卻又冒出新的麻煩。

「好罷,廢話免談。你們有什麼要帶的、要收拾的,今日之內都整理好。晚上在這裡會合,我們回苦煉門。」他說,「不能再留,再留隻怕會生更多事端。」

商歌:「要走就現在走。」

李舒:「我總得跟人道個別。」

白歡喜:「跟誰?」

李舒:「曲洱、渺渺這兩位救命恩人,被我吃了不少蛋的老母雞,走不動的老馬……」

還未數完,白歡喜和商歌翻牆走了。

曲洱來喊李舒吃早飯:「平時飯沒好你就坐在桌邊了,今日是怎麼了?病還沒好嗎?」

「今天誰做早飯?」李舒問。

「二師兄。」

李舒心裡像揣了一尾歡蹦亂跳的魚,啪嗒啪嗒地撲騰,沒完沒了。他盯著欒秋端來麵碗和菜,但欒秋沒看他。又盯著欒秋落座吃飯,欒秋仍舊不看他。

曲渺渺和卓不煩從麵碗裡翻出荷包蛋,連同桌蹭飯的騎牛少年碗裡也有一個,三人都十分驚喜。

欒秋:「好好吃,補補身體。」

李舒萬分期待地翻自己那碗清湯麵。幾乎連碗底都反扣過來了,除了麵、湯、兩根青菜三片肉,再無其他。

「……我怎麼沒有?」李舒問,「我也是病號。」

「你精神得很,沒必要。」欒秋埋頭吃麵。李舒氣得把筷子當作欒秋,咬得吱嘎作響。

「二師兄,你嘴巴怎麼了?」曲渺渺忽然問,「什麼時候破的。」

欒秋一怔,不自覺伸手扌莫了扌莫唇上的小傷口,眼神下意識往李舒的方向飄。但飄到中途他就收了回來:「昨夜打鬥,被苦煉門英則弄傷的。」

李舒響亮地吸溜一根麵條:「噫,惡徒真是可恨。」

隻有曲渺渺和於笙飛快對了個眼色:欒秋耳朵紅了。

飯吃到一半,七霞碼頭的韋問星登門。

他十分喜歡李舒,進門先跟李舒打招呼,再循例看一眼桌上飯菜。

「這怎麼行!」他循例大喊,「沒魚沒肉,有什麼滋味!」說完大手一揮,兩個水工迅速竄出山莊。

「別別別!」李舒失聲大喊,「不要魚!不要魚了!我已經殺了二十多年魚,殺孽太重!」

韋問星:「那你想吃什麼?」

李舒:「豬牛羊,雞鴨鵝。」

韋問星:「……也是殺生。」

李舒:「不是我殺,善哉善哉。」

韋問星的人挑來好幾擔子肉,幾個水工捋起袖子,在廚房裡熱火朝天地忙了起來。

欒蒼水在門口探頭探腦:「這麼多肉,發橫財了?」

他自顧自走進來,搖著扇子:「巧了,我還沒吃。」說著已經坐下來。

但看見一桌子清湯寡水,他眉頭大皺:「這玩意兒……」

「不吃就滾出去。」欒秋冷冷截住話頭。

「……正適合清肚腸。」欒蒼水立刻說,「我這幾天大魚大肉吃多了,是該來點兒清淡的。」

沒人理他,他沖於笙擺擺手打招呼。於笙把自己和曲渺渺都不愛吃的芹菜分給他,欒蒼水激動得幾乎端不住那碗。

「蒼水來得正好,我倆有件事要跟你說說。」韋問星說,「欒秋,昨夜是你把英則打到沈水裡去的?」

原來欒秋載大夫回山莊之後,沈燈便到七霞碼頭去了。他請求韋問星幫忙,在沈水上下遊尋找英則,無論是生是死,都要找到他的下落。欒蒼水當時正好跟韋問星喝酒,便調動欒家的人幫忙尋找。

他們一夜間把江州城沈水這一段翻遍,連江水也撈到了底,但始終不見英則蹤跡。

水工和船工回報的時候,有兩個人說出曾在附近見過「欒秋」。那男子長得和欒秋一模一樣,呆呆地站在水中,打招呼也不見應。他倆回了碼頭,想到那是浩意山莊的人,生怕他遇上麻煩,折回去想幫忙,但人已經不見了。

「那就是英則。」欒秋說,「他沒有死。」

欒蒼水:「看來苦煉門有人懂得易容,本事還相當高明。這樣一來,找到他可就不容易了。」

昨夜一番試探,確定李舒並不是那位「英則」,欒秋少了顧忌。「人雖然沒死,但他受了我一掌,現在必定身負重傷。還得麻煩韋把頭在周圍繼續搜索。」他對韋問星說,「我那一掌很重,他現在應該無法行動,內傷隨時會要了他的命。」

李舒叼著兩根麵條,慢慢咀嚼。

「好!我和蒼水再派人到周圍醫館問問,進山仔細搜尋。」韋問星拍著大腿說,「總之苦煉門惡徒,人人見則殺之!」

從卓不煩碗裡搶了半個荷包蛋的李舒也跟著拍大腿:「對!英則這人滿頭惡瘡,人神共憤,我看他即便從沈水裡出來,也活不了多久,說不定已經死在哪條山溝溝裡,頭被老虎啃了,手腳也爛進泥裡,挖都挖不起來。」

他現在已經很習慣附和他們一起罵苦煉門,心裡頭沒有一點兒愧疚,反而整日搜腸刮肚,想些新鮮詞匯來痛斥。

「正所謂惡有惡報!」他說得痛快,韋問星簡直把他看作知己,拍著他肩膀大笑。

聊著聊著,韋問星說起了曲天陽。

誅邪大會讓諸多江湖幫派蜂擁而至,七霞碼頭交遊廣闊,韋問星幾乎天天都要接待朋友。

聊的是誅邪大會、誅邪盟,自然避不開明夜堂和浩意山莊。

但凡提到浩意山莊,年長的、認識曲天陽的人總是搖頭嘆氣。當年曲天陽屍體從四郎峰上搬下來時,許多人都在現場。他妻子任薔和幾個弟子不顧惡臭,清理屍體、更換衣服,見到屍體月匈口那巨大傷口,誰見了都要皺眉。

然而所有人都不明白,究竟是誰殺了曲天陽。

「浩意山莊不是尋常幫派,在江湖上有幾十年的根基,曲天陽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好手,他是怎麼被苦煉門人刺殺的?」

人們百思不得其解:苦煉門的什麼人能有這樣的功力,不僅殺了曲天陽,還能將他屍體用長槍釘在山崖上,數日都不脫落?

「英則當上苦煉門門主也不過一年時間,莫非是在他之前的前任門主?」

人們議論紛紛。許多人沒去過金羌,沒見過苦煉門,隻能憑借沈燈寫的《俠義事錄》來獲取對那片戈壁和西域魔教的印象。

「魔教若真的這麼厲害,隻怕我們都會有危險。英則這毒物,說不定比以往的苦煉門惡徒更狠辣。」

人們津津樂道於英則割長老腦袋的故事,有人說:「可那英則不是被明夜堂的章漠一劍刺穿?可見還是明夜堂更勝一籌哇!」

不高興的韋問星掀了桌子,一堆人不歡而散。

李舒打著嗝起勁鼓掌:「好哇!韋英雄!明夜堂何德何能,敢跟咱們浩意山莊比?」

欒秋終於正眼看他,示意他閉嘴:「這是我們浩意山莊的事情,是欒秋無能,始終無所作為,還讓韋把頭為我們動氣。」

「你這話就說錯了,這是整個江湖的事情。曲天陽是好人,好人不能這樣不清不楚地枉死。」韋問星鼻子一哼,「再說,最應該記掛曲天陽之死的,與其說是你,不如說是曲青君。」

這名字一說出來,飯桌便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欒蒼水喝湯的聲音異常響亮。

「說到曲青君……」他匆忙放下麵碗,掏出手帕擦乾淨嘴巴,「她已經啟程,不久後就要到江州城來了。」

誅邪大會不了了之,誅邪盟盟主也並未選出來。謝長春敗在於笙手下,金滿空沒能從霍夫人招數裡討得便宜,雲門館兩員大將都沒有什麼風浪,館主自然得出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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