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萬尺高空的吻(1 / 2)
「我想跟你當一家人。」
那時天色將暮,日光已斜,從半人高的荒草到不知名的小花,都被浸入洗了遍第一遍墨的筆洗裡,染上曖昧模糊的灰,等待著月光把整個世界染得更淡。
江依心裡卻有一束光,從被巨石壓住的小縫裡,初升朝陽般透出來。
那是足以顛倒日月晨昏的一句話。
從她媽去世後,她飄飄盪盪走過了很多地方,美國,波蘭,回到邶城,又去祝鎮、山城……多數是為了拍戲,也有為了從過往桎梏中解放自己。
並沒多少不安定感,現在想來,後知後覺意識到,那是因為她不再覺得自己有一個家。
沒有可歸去的地方,談何不舍與想念?
她總認為自己成熟強大,想著要給鬱溪一個家,現在聽鬱溪帶著不改少年之氣的倔強神色,在夕陽中眉眼溫柔又堅韌,說:「我想跟你當一家人。」
她垂眸,把纖指一根根塞進鬱溪指縫,幡然領悟,她過往的那些過度思量,何嘗不是內心的不安全感作祟?隻是以跟鬱溪截然相反的形式表現出來。
鬱溪與她十指緊扣,聽她微笑:「這話當著你媽媽的麵說了,可就不能改了呀。」
「嗯,不改。」鬱溪托過她後腦,印上她的唇:「蓋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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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鎮並沒有什麼好留宿的地方。
鬱溪和江依找了車回附近市裡,一排簡陋的小旅館看上去大同小異。
「住哪間?」江依問。
「如果你不很累的話。」鬱溪道:「我想回邶城。」
除了江依,這是沒能給她留下任何愉快回憶的地方,並不想多待。
可是,江依為難:「沒航班了。」
「跟我走。」
一輛車停在路邊,掛的並非普通車牌,鬱溪帶著江依走過去,立即有人開門,低聲招呼她:「鬱工。」
鬱溪點點頭帶江依上車,開了數小時,來到一個非民用的小型機場。
停著一架直升機,螺旋槳開啟,做好起飛準備。
送她們過來的人跳下車:「鬱工,一路平安。」
螺旋槳帶起的獵獵風聲中,江依放大音量才能問:「怎麼回事?」
鬱溪笑答:「新項目順利完成,賀院問我要什麼獎勵,我要了這個。」
一趟私人航班回邶城的權利。
江依摁住紛亂飛舞的長發,在喧囂氣流中瞧著鬱溪的臉,回想在祝鎮初見她的青澀模樣,想著這小孩兒,已經走過了那麼那麼遠的路。
往高處去,往遠處去,往星辰大海的征途中去,現在她已站得那麼高,什麼都攔不住她。
江依跟著鬱溪往直升機邊走,卻見鬱溪轉身攔住她,笑道:「沒有機票,誰讓你登機?」
她一雙桃花眼微眯,睨著鬱溪,心想這又不是民航,哪來什麼機票?
眼見直升機等著,放大聲量對鬱溪道:「別開玩笑了。」
想繞開鬱溪往前走,鬱溪卻展臂又一攔:「沒開玩笑,必須要機票。」
「到底哪來的什麼機票?」
「我可以幫你。」鬱溪彎了彎清溪般的眉眼:「你在我身邊找找。」
她把雙臂又往上揚了揚,含笑的眼神催促江依。
江依往邊上看了看,分明那麼多執勤人員都看著……
「別鬧。」
「你說什麼?」一片喧囂中,也不知鬱溪是不是真聽不清,把耳朵湊到她唇邊。
親密的姿勢,跟咬耳朵似的,她卻也隻好再講一遍:「別鬧。」
這次鬱溪聽清了,笑意更甚:「沒鬧啊,你找嘛,真的有。」
江依不得已,隻好伸手往鬱溪身上扌莫去,眾目睽睽之下,邊扌莫邊瞪她,鬱溪卻一直含笑不以為意。
甚至在她手扌莫到自己屁股時,還晃了晃作為提示。
江依:……
手指往口袋裡伸,還真有東西。
掏出來,雙瞳放大。
當真是一張機票,來自她全然意想不到的時空——十年前。
是十年前她給鬱溪買的那張機票。
鬱溪見她愣在當場,拉著她往直升機邊走:「你去試試,看他們讓不讓你登機。」
她替江依把機票交給副駕,副駕笑道:「機票沒問題,江小姐,歡迎您。」
直到飛機轟鳴著起飛,江依還陷在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裡。
「為什麼這張機票……」
恍然想起兩人戴著耳罩,看到旁邊有紙筆,寫給鬱溪看:「為什麼這張機票還在你那兒?」
驚訝讓問號的最後一點重極了。
鬱溪接過紙筆:「我沒用。」
「一是因誤解而恨著你,二是舍不得用。」
在你給我縫好的雙肩背包裡,一藏就是十年。
鬱溪收起紙筆,點點窗外,江依透過舷窗望出去,瞳仁映出閃亮燈火。
夜已深了,足下的城市陷入沉靜,可總有那麼些燈還亮著,為哭鬧的嬰兒,為加班的方案,為重逢的愛侶。
每一盞燈,都是地上的一顆星。而每一顆星,是否又因寄存著地上某人的哀愁與想念,變成一個家。
天地美景在江依眼前綻開,浪漫得有些不真實,讓這些天多少因網絡議論而低落的心情,豁然間轉為開闊。
而這樣的盛景,隻有鬱溪可以給她。
這人現在就坐在她身邊,在螺旋槳的轟鳴聲中握住她手,隨她一起垂眸遠眺,背脊挺得筆直,像棵直指藍天的樹。
天那麼高,星那麼遠,可總歸在她所指的方向。
江依一步步看著她萌芽、拔節、生長,而此時她轉頭,一雙黑白笑眸把江依收納進去,又握筆在紙上寫:「我的星海征途,始於這張機票。」
「現在我把它還給你,祝你以後的人生,也能天高雲闊,再無束縛。」
「而我都會陪你一起。親愛的江依,生日快樂。」
她的字跡實在瀟灑,和整個人一樣落拓疏朗,三行字流暢自筆尖流淌,像兩個人曾並肩看星山邊的清溪。
一個個字淌進江依眼底,變為瀲灩的水光。
她已經很久不過生日了,倒並非覺得自己年紀大,而是從觀山出事以來,她就不願再過。
她和葉行舟一起被拖進往事泥沼,哪裡還有再新生的機會。
身份證上「八月三十」的數字,每次觸目都刻意回避,十多年過去,在自己腦中都變得模糊。
可是現在,眼眸所觸及的天地,終讓那些變得渺小。往事不可追,有人生性莽撞,可用行動詮釋著寬解和接納,又帶著她一路往前,重新活過來。
眼底水光把眼前盛景染得模糊,感受到那人在輕輕捏她指尖,用嘴型又一次說著「生日快樂」,然後,口勿過來。
前座兩位飛行員大概在笑,可都配合的沒有轉身。
鬱溪帶她在萬尺高空接口勿,整個世界在她們足下。
直到直升機穩穩降落,鬱溪和江依下飛機道謝,兩位飛行員笑道:「江老師,生日快樂。」
江依有些不好意思:「謝謝。」
卻又聽那二人認真說:「我們都是你的影迷,希望你不要在意網上那些聲音,我們都會支持你。」
年輕的雙眸,赤誠而閃亮。
江依心下感慨:「謝謝,如果有繼續演戲的機會,我會努力。」
那兩人肯定的說:「一定有。」
航天院派了車來接,一路送她們回江依的出租屋。
江依在後排跟鬱溪咬耳朵:「鬱工,好大的排麵。」
鬱溪認真道:「小時候在課本上不是學過嗎?古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
江依剜她一眼,心想小孩兒好大的膽子,這是拿她比妖姬?
鬱溪話鋒一轉:「我很正經,不戲諸侯,卻也願為一人點起烽火。」
她湊到江依耳邊壓低聲:「你以為掙這點排麵容易嗎?這幾個月攻堅那新項目,皮都蛻一層。」
兩人回到家中,累到不行,一起洗了澡,倒頭而眠。
如果隻說結果,兩人身為情侶竟幾個月沒那個,一定所有人都覺得不思議,可鬱溪身在其中,卻清楚這幾個月兩人忙成什麼樣子,又覺得正常。
也許也沒那麼正常,江依一副不急的樣子,她也就順水推舟,躲一天是一天。
跟差生躲大考似的,越躲越怕,躲得越久越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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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來,鬱溪回航天院,江依去剪輯室。
電影送審沒什麼大問題,隻有些細節需要調整。
鬱溪摳她手心:「別擔心。」
江依點頭,眉目溫嫵。
隻是告別了鬱溪,卻微微耷下來,一點點愁緒攀上來,像纏住柳枝的絮。
說完全不擔心是假的,這部電影寄托了所有人的心血,而網上關於她的各種惡評雖然沒有之前洶湧,卻一直源源不斷,到影片即將上映前還沒止息,她開始擔心自己一人的口碑,會讓很多人抵製這部電影。
導演組倒泰然處之,跟鬱溪說一樣的話:「江老師,別擔心。」
他們的大度反而催生江依的愧疚:「要是沒讓我演倪教授,就好了。」
甚至突發奇想:「要是現在換一個演員,通過後期……」
「換個錘子換。」
一個風風火火的聲音,引得江依和導演組一起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