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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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一樣,出完了第一茬煤,監工劉八爺到避風洞睡覺去了,礦警孫四睜著紅絲絲的眼睛守著煤樓直打哈欠。

這照例是一天之中最懈怠的時候,弟兄們活動筋骨的機會又到了。

孟新澤營長將二四二O窩子裡的弟兄攏到身邊說:

「都知道了吧?咱們這窩子上麵有一個老洞子,老祁扌莫著了,說是有風,估扌莫能走通……」

孟新澤未說完,蹲在孟新澤對麵的田德勝就低聲嚷了起來:

「老孟,你們他媽的真要逃?!」

孟新澤瞪著田德勝:

「能逃為啥不逃?你不想逃麼?你想一輩子在這兒做牲口麼?」

田德勝冬瓜腦袋一歪,黃板牙一齜:

「歪子,你小子說話甭這麼盛,你們逃?你們逃得了麼。老子隻要不逃,你們他媽的一個也甭想逃!老子說不準也學學那張麻子,向日本人報告哩!」

「你敢?」

黑暗中,一個弟兄吼。

田德勝把披在身上的破小褂向身後一摔,燈籠似的拳頭攥了起來,胳膊一伸一曲的,又玩起了那嚇唬人的把戲。

「不敢?我操!這世界什麼都有賣的,還沒聽說有賣不敢的哩!爺爺遲早逃不了一個死字,爺爺就是告了你們,死在你們手裡,也沒啥了不起的!」

孟新澤忍不住吼了起來:

「姓田的,你他媽的還像中國人麼,你是不是我們的弟兄?!」

「咦,我姓田的還是你們的弟兄,你們他娘的還知道這一點?」

田德勝眼睜得很大,麵前的燈火在他紅紅的眼睛裡燃燒著、跳躍著:

「你們什麼時候把我看作你們的弟兄了,你們什麼事都瞞著我一人,你們不瞞張麻子,光瞞著爺爺!你們狗眼看人低!」

孟新澤一下子明白了田德勝憤怒的原因,笑道:

「我們什麼事瞞你了!這不都和你說了麼?!」

田德勝依然不滿,眼皮一翻:

「你們給我說啥了!裡外不就是一條破洞子麼!這還要你孟歪子說!老祁在號子裡說時我就聽到了!」

「我們想扌莫通這個洞子,逃出去,明白麼?」

「算不算我?」

「當然算!」

田德勝又問:

「聽說有遊擊隊接應,真麼?」

孟新澤點了點頭:

「有這事!」

「他們什麼時候來?」

「不知道,還沒聯係上哩!」

田德勝並未泄氣,冬瓜頭向孟新澤麵前一伸,大拳頭將厚實的月匈脯打得「蓬蓬」響,兩隻肉龍眼極有神采:

「不管咋說,我乾!日他娘,裡外逃不了一個死,與其在日本人手裡等死,不如逃一回看看!」

竟恭恭敬敬叫了聲營長:

「孟營長,你甭信不過我,日他娘,我田德勝壞,可就有兩條好處:不怕死,不告密!不像那王八蛋張麻子,看起來斯斯文文,人五人六的,可他媽的一肚子壞水!」

孟新澤受了感動,攥住田德勝的手說:

「老田,說得好!弟兄們信得過你!」

「那,老孟,你說咱咋辦吧!」

孟新澤放開田德勝的手,將目光從田德勝臉上移開去,對著弟兄們道:

「今兒個,咱們得把那個老洞子的情況扌莫清楚。」

田德勝自告奮勇道:

「好!老孟,我去扌莫吧!」

孟新澤想了一下,應允了:

「要小心,時間不能耽誤得太長。聽老祁說,老洞子的洞口在咱窩子上麵三百米開外的地方,洞口有紅磚砌的封牆,牆下有個缺口,牆上還掛著帶人骷髏的危險牌。」

「知道了!」

田德勝披上小褂,要往外走。

孟新澤將他叫住了:

「等一下,這樣出去不行!」

看了看煤頂,孟新澤交待道:

「劉子平、項福廣,你們準備好,用*炸煤頂,其餘的弟兄通通隨我出來,到煤樓避炮!」

借著避炮的混亂,田德勝溜了,順著二四二O窩子,爬到了上巷,上巷方向沒有出井口,閻王堂的日本人沒設防。日本人不知道那條令戰俘們想人非非的老洞子。

炮悶悶地響了兩聲,巷道裡的汙濁空氣驟然膨脹了一下,一股夾雜著煤粉、岩粉的乳白色氣浪從窩子裡湧了出來。鼓風機啟動了,吊在煤樓旁的黑牛犢似的機頭,用難聽的鐵嗓門哇哇怪叫起來。黑橡膠皮的風袋一路啪啪作響的凸漲,把巷道裡的風送進了二四二O煤窩。

弟兄們在礦警孫四的催促下,沒等炮煙散盡,便進了窩子。幾個當班弟兄站在炸落的煤塊上,用長長的鋼釺捅炸酥了的煤頂,讓一片片將落未落的煤落了下來。

放炮不是經常性的,日本人對*的控製也極為嚴格,能用鋼釺捅落的煤頂,決不許使用*。用完的*紙和帶編號的封條還要向礦警孫四交賬,上井之前必得搜身。想在*上作文章實屬妄想。

孟新澤卻老是想著要搞一點*。*總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引入了一個神聖*的境界。聽到煤炮的爆炸聲,他就想起戰場上的火炮聲,他眼前就聳起了一門門怒吼的火炮,那首他和許多弟兄一起高唱過的軍歌就會隱隱約約在他耳畔響起。

窩裡捅放煤頂時,他和一幫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幫上看,朦朧之中,他把窩子裡那躍動的電石燈燈火,想象成了悶罐軍列上馬燈的燈火。他總以為自己不是蹲倚在狹長黑暗的巷道裡,而是蹲倚在狹長、黑暗而又隆隆前進著的軍列上。

耳畔的軍歌聲越來越響了。仿佛由遠而近,壓過來一片隆隆呼嘯的雷聲……

我們來自雲南起義偉大的地方,

走過了崇山峻嶺,

開到抗日的戰場。

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

發揚我們護國、靖國的榮光。

不能任敵人橫行在我們的國土,

不能任敵機在我們領空翱翔。

雲南是六十軍的故鄉,

六十軍是保衛中華的武裝!

民國二十七年春天,他就是唱著這支軍歌,由孝感、武昌開赴台兒莊會戰前線的。據孟新澤所知,最高統帥部原已把他們軍編入了武漢衛戍部隊係列,準備讓他們在武昌、孝感訓練一個時期,參加保衛大武漢的會戰。不料,民國二十七年四月中旬,台兒莊一戰之後,日軍大舉增兵魯南,圖謀攻取戰略重鎮徐州,駐守徐州的五戰區吃緊。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電請最高統帥部並蔣中正委員長,要他們軍火速增援。最高統帥部遂調他們開赴隴海線的民權、蘭封一帶集結待命,暫歸程潛的一戰區指揮,情況緊急時,向徐州靠攏,增援五戰區。四萬多人的隊伍。四月十九日分乘軍列向民權、蘭封開拔,嘹亮的軍歌聲響了一站又一站……

軍列抵達民權以後,站台上突然擁來了一些五戰區的軍官士兵。孟新澤清楚地記得,一個白白淨淨的年輕軍官跑上前來,向他敬了一個漂亮的軍禮:

「六十軍的嗎?」

他點了點頭。

那年輕軍官口齒清楚地向他傳達了最高統帥部的命令:

「奉蔣委員長電令,貴部直開徐州,向五戰區報到,中途一律不許下車,違令者軍法從事!」

他對麵前年輕的軍官頗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斜著眼睛盯著他白白淨淨的臉孔看,冷冷說了一句:

「最高統帥部的命令是下給軍部的,我得知道我們團長、軍長的命令!」

那年輕軍官立即呈上了軍長的命令。

他接過來一看,見上麵寫著:

「接蔣委員長急電,我軍所屬各部直開徐州,中途不得下車,此令!」

下麵,是他熟悉的簽名。

徐州這個古老的城市,就這樣和他的命運、和他們軍的命運緊緊聯在一起了。

河南民權車站月台上的那一幕,是他一生道路上的一個轉折點。他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更沒想到,他會在軍列前方那個叫做徐州的北方古城結束他做為一個中國軍人的戰鬥生涯。

他問那個年輕的軍官:

「台兒莊不是大捷了麼?李長官會真吃不消麼?」

那年輕軍官嘆了口氣,附在他耳邊低聲道:

「情況不妙哇!老兄!台兒莊一戰之後,日軍又集中八九個師團的兵力在魯南,板垣的五師團、磯穀的十師團、土肥原的十四師團,都來了;另外還有劉桂堂、張宗援等部的偽軍,總計投入兵力估計已有二十萬以上。台兒莊再次吃緊,老兄,看光景要大戰一場了,蔣委員長這一回是下大決心了。」

他的熱血一下子沖到了腦門,脫口叫道:

「媽的,早該好好打一仗了!夥計,瞧我們怎麼用大炮轟他們吧!」

站在緩緩啟動的列車上,他還在向那個年輕軍官招手哩。

軍車開到車福山車站停下了,那是四月二十二日深夜。拂曉,部隊奉命渡過運河,其時,東南方向槍聲大作。隨即,他們團在一個叫陳瓦房的小村前不期與攻人之敵相遇。由於沒有準備,仗打得不好,弟兄們傷亡不少。後來,他才知道,那工夫,湯恩伯軍團所屬各部已在日軍攻勢之下向大良壁東南潰退,左翼陳養浩部已退到了岔河鎮,整個正麵防線形成了一個大缺口。為了堵住這個缺口,繼陳瓦房之後,鄰近之邢家樓、五聖堂又展開激戰。

激戰初期,他和他的弟兄們情緒是高昂的,他們都下定了作為一個中國軍人以死報國的決心。因為,他們知道,他們進行的這場戰爭,是關乎國家命運、民族命運的大搏鬥。

他曾在陳瓦房看到過一個犧牲了的連長的遺書,那遺書上的話使他久久不敢相忘。

遺書是寫給新婚妻子的,其中寫道:

「倭寇深入我中華國土,民族危在旦夕,身為軍人,義當報國,如遭逢不幸,望你不要悲傷。如我們已有孩子,不論男女,取名抗抗;隻要我中華民族眾誌成城,萬眾一心抵抗下去,則中國不亡,華夏永存!縱然是打上五十年,一百年,最後的勝利必是我們的!」

血與火的考驗就這樣開始了。

從四月二十二日的遭遇戰打響,到五月十九日徐州失守,他們團在幾場激戰中死亡過半,死神兩次撲到了他身邊。一次是在禹王山,一顆*落到了前沿火炮陣地上,在前沿指揮所指揮戰鬥的一位連長在他身邊壯烈殉國,他被炸起的黃土埋了起來,僥幸沒有中彈。一次是在那個被俘的刺槐樹林,日本人的機槍組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火力網,呼嘯的子彈雨點般地飛,身邊許多弟兄都倒下了,他軍帽和褲腿上被彈頭穿了兩個洞,竟又沒有中彈!

二十七年的五月十九日對於參加徐州會戰的五十萬中國軍人來說,是一個災難的日子,而對他個人來說,則又是一個僥幸的日子。

其實,五月十九日他不該留在徐州,他們軍也不該留在徐州。在台兒莊、禹王山一線的長達二十七天的戰鬥結束之後,他們軍傷亡慘重,從雲南拉出的四萬多人,隻剩了兩萬人,部隊必須休整。五戰區長官部下令交防,五月十四日,全軍撤出防線,由貴州新編第一四。師接防。不料,五月十八日,五戰區長官部突然下令,要他們奔赴徐州,參加守城之役,並掩護魯南兵團撤退。就這樣,他們陷入了日軍的重圍。

他們是五月十九日拂曉進入徐州的,這一日,戰爭機器在徐州古老的土地上高速運轉著,千萬人的性命在這部機器的輾壓下化作了塵埃。空中是日軍飛機的輪番轟炸,地麵是火炮、機槍、坦克的鐵壁合圍,聚在徐州的所有部隊全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五月十九日的陰影從他們踏入徐州市區就朦朦朧朧感覺到了。

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戰爭陷阱。五戰區長官部已經撤退,徐州處於棄守狀態,魯南二十幾萬大軍擠在徐州市區至宿縣的公路上、麥地裡洶湧南流,像泛濫的黃水。市區的路邊到處摔著廢棄的火炮,砸壞的槍枝,燒焦的被服,發臭的死屍,整個徐州古城都在轟轟烈烈的爆炸聲中震顫。

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為了向最高統帥部做最後的交待,令他們於徐州失守時進行遊擊戰,並將徐州中央銀行未能搬走的鈔票二十二萬元法幣撥給他們作為軍餉。長官部聲稱徐州防線固若金湯,徐州九裡山國防軍事堅不可摧。不料,實地探視的結果卻令人失望,軍部決定棄守徐州,減少無謂的犧牲。他們的軍長在徐州近郊的一個村莊找到了未及撤走的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這時,孫連仲和他的隨行人員已換上了便衣,準備撤離。孫連仲說:「撤吧!局勢已壞到了這樣,徐州反正是守不住了!」他們這才遵命突圍。

後來,他從武漢之役後被俘的弟兄那裡,聽說了孫連仲的情況。這位曾指揮著千軍萬馬取得了台兒莊大捷的集團軍總司令,是在徐州失守的當天下午化裝成商人,從東線雇民船到江蘇淮陰的。其後,又由江蘇省主席韓德勤設法護送到上海,輾轉香港,才回到武漢向最高統帥部報到。

戰爭是個神奇的魔術師,任何顯赫的元帥、將軍在它手裡都隻是道具。戰爭製造奇跡,也製造幻覺,它是最大的賜予者,又是最殘忍的剝奪者。

他對著烏黑的煤壁曾這樣感慨地想。

而他的命運遠遠不及這位集團軍總司令。他成了俘虜,變成了戰爭的垃圾,戰爭的棄兒,他們生命的主權已被勝利者沒收了。

五月十九日是一團烏雲,是一片黑煙,是一群停落在墳頭上的烏鴉……

然而,也就是這個災難的五月十九日,使他對戰爭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他的生命,他的悟力才突然跨到了一個高度。這個高度是他十八年行伍生涯都沒有跨越過的。十七歲那年的秋天,一個細雨蒙蒙的早晨,他穿著一身土布衣衫跨進了雲南講武堂的門檻,成為一名軍人。在其後的十餘年中,他打過許多仗,甚至負過兩次傷,可戰爭的真實氣氛卻從未領悟到,他是在五月十九日的徐州市區懂得戰爭的。

戰爭原來可以打成這個樣子!

從事戰爭的軍人原來可以變得這麼無可奈何!

也許這令人沮喪的心理從根本上影響了他,最終促使他在那個刺槐林舉起了握槍的手。誰知道呢!

帶著紛雜的思緒,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在那匆忙、短暫的夢中,他又把那場逝去了的災難重度了。

他的記憶永遠停在了五月十九日這個普普通通的日子上。

五月十九日對他來說是永恆的。

田德勝又怎能忘記五月十九日呢?那日,他不是發了昏,就是中了魔,迷迷糊糊跑了快一天,在十九日夜裡進了徐州。他們的湯恩伯司令那時並不在徐州,湯司令一看戰況不妙,一溜煙顛了,連師長都不知道他顛到了什麼地方。

他跑到了徐州。他是趁日本飛機的一次轟炸溜掉的,他怕不溜掉,遲早要被那猴臉劉連長槍斃。日軍的空襲過後,他躲到了齊月要深的麥地裡,硬是在麥地裡趴了一上午,等到蝗蟲般的隊伍全過完了,才爬起來搓了些麥穗吃,吃完稀裡糊塗上了路。

一路上沒瞅著多少人,隻見隊伍像決了口的水一樣,一陣陣往他走過的大路上漫,隻要一碰上隊伍,他就躲到河溝旁、麥地裡,反正不和他們照麵。憑他三次成功的和一次不成功的逃跑經驗,他認定和大部隊反方向走,不會有大錯。在他看來,日軍和國軍對他的性命都存在著威脅,來自國軍方麵的威脅似乎更大一些,這一回若是被抓住,猴臉劉連長一定不會饒他!兩個月前,他已逃過一次,被抓住了。他打定主意搞一套便服,化裝成老百姓,拔腿回河南老家。

肩上的槍沒扔,他要靠它換錢。

在徐州近郊王莊的一條小河邊,他大槍一橫,把一個蹲在河邊解手的老頭給嚇個半死,老頭差一點兒栽到了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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