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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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把褂子脫了!」

老頭從河邊爬起來,規規矩矩脫了。

「褲子!」

借著昏暗的星光,發現老頭隻穿了一條大褲衩。

老頭直向他作揖:

「脫了褲衩,我可咋回家見人,老總……老總,您行行好,饒了我吧!」

褲衩不要了,軍褂扔給了老頭,自己將老頭的褂子穿上了:

「餵,老頭,要槍不,三塊鋼洋就賣!」

老頭直拱手:

「老總,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

他火了,槍栓一拉:

「媽的,老子想賣,你就得買!三塊大洋,多了不要,回家拿錢去!老子在這兒候著!」

老頭極不情願地道:

「我……我回家商量一下。」

「快去快來!」

「好!好!」

老頭一走,他馬上覺著不對頭!這老王八說不準回村叫人,他獨自一人,鬧得不好準吃虧!

不敢等了,自願舍棄了一筆軍火生意,槍一夾,繼續趕路。

這是五月十九日晚上九點多鍾的事。

十一點多,他從西關段莊進了徐州城,徐州城裡的國軍大部分已撤走了,他站在西關大街上轉,依然想著找個地方弄點盤纏。

就在這時,六十軍的一個當官的和幾個弟兄把他叫住了:

「哪部分的?」

「我……我……自家弟兄!自家弟兄!」

「和隊伍走散了?」

「哎!哎!」

「到底是哪部分的!」

他裝傻,翻著白眼,很賣力地說:

「我們連長姓王,臉上有麻子!」

「飯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麼?」

他眼睛一閉,信口開河道:

「第二集團軍三十五師的!」

第二集團軍有沒有三十五師,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幫雲南兵也不會知道。

果然,那幫雲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們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隊都轉進了!」

他隻好跟著那幫雲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門麵的飯館門口,黑暗的空中突然響起了轟轟作響的飛機馬達聲。他剛趴到地上,一顆顆*就在他身旁炸響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聽到了一聲尖厲的槍聲,仿佛就是對著他腦門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槍。

手卻被一個沉沉的東西壓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頭,看到了一雙沾著黃泥巴的黑皮靴。壓著他那握槍的手的,就是那沾著黃泥巴的黑皮靴!他順著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隻懸在空中的指揮刀的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頂端包著黃銅皮。

是個日本官!

他叫了起來:

「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官一腳將他踢了個仰麵朝天,操在手中的刀舉了起來,腥濕的刀刃上躍動著一縷五月的陽光。他身子縮成一團,又叫:

「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縷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陽光終於沒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轉,指揮刀在半空中劃出了一個漂亮的弧。

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來了兩個端長槍的日本兵。

日本官將指揮刀插入刀鞘中,向兩個日本兵講了幾句鬼子話,兩個日本兵用長槍上的刺刀逼著他,要他站起來。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了,當天下午被押到了鄰近的一個小學校裡,後來,又被押到郊外一個戰俘營裡,最後,進了日本西嚴炭礦的閻王堂,成了給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月匈前從此便佩上了一個戰俘標記:「西字第O五一四號」

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慘的一次,比根本沒成功的第四次逃跑還要悲慘!第四次逃跑雖說沒有成功,雖說吃了一頓軍棍,可總還保住了一個自由的身子,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入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著槍被日本人活拿的!這實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幾個小時前就退出戰爭了麼?他不是已將軍褂換作粗布小褂了麼?咋又想來抓槍?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塊大洋的鋼槍,日本人或許不會把他編為「O五一四號」戰俘。

這他媽的都是命!

如今想來,最後一次丁,無論如何不該賣的,為了八十塊大洋,頂著人家田德勝的名字,到日本人手裡送死,實在是太不劃算了!這筆買賣從一開始就不公道,現今是徹底做砸了!

一條命賣八十塊大洋,真他娘笑話!

得扳本!無論如何也得把本扳回來!得把這條值八十塊的性命從日本人手裡偷走!否則真他媽的賠血本了!自打進了閻王堂,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計了,隨時隨地準備拔腿走人。然而,嚴酷的現實令他沮喪,高牆、電網、刺刀、狼狗,把他那想入非非的念頭一個個粉碎了,他幾乎看不到偷盜的機會。以往逃跑的經驗完全用不上了,他像個第一次做賊的傻裡傻氣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顫抖的手插入人家的月要包。

突然,機會送到了麵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個老洞子!孟新澤竟將再度扌莫索這條老洞子的差使交給了他!他一爬上上巷,腦子裡就及時地爆出了一個熱辣辣的念頭:日他娘,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那些弟兄們他管不著了,他隻能管他自己,隻能保證自己在這筆人肉買賣中不虧本!他獨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覺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澤他們一起逃,動靜鬧大了,搞不好準會一敗塗地,甚至連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才不上這個當哩!

他想得人情人理,坦盪大方,心頭根本沒有絲毫的愧疚。在他看來,麵前這個混賬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說!有力氣,有本事,你打垮他,沒力氣,沒本事,他壓扁你!誰對誰都說不上什麼愧!在軍營裡挨軍棍,他活該!給猴臉連長倒尿壺,也他媽的活該!在閻王堂他揍了誰,誰認倒黴,如今,他騙了孟新澤這幫雜種,他們也隻能認倒黴!

這世界,這年頭,誰顧得了誰?!

踩著泥濘的風化頁岩路麵,張口氣喘地向巷道的頂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輪飄盪的太陽。他仿佛看到那輪太陽懸在白雲飄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著,村頭成熟的高梁地上環繞起一片蒸騰的霧氣。

想起了家鄉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裡和他睡過的嫂子。

嫂子圖錢。他幾次賣丁的錢,一多半被嫂子的溫存哄去了。

買來的溫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閻王堂的地鋪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過嫂子,大手隻要往那東西上一放,嫂子黑紅亮堂的笑臉準他媽的從高粱地裡竄出來。

日他娘,隻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個目標:高梁地!

——自然,得拉著嫂子!

一腳踩入了個髒水凹裡,身體突然失重,紮紮實實跌了一跤,頭上的柳條帽沿著坡道往下滾,在身後的一根長滿黴毛的棚腿前停住了,電石燈摔落到地下,燈火跳了一跳,滅了。

還好,沒摔傷。

他從滿是泥水的地上爬起來,先從燈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紙包著的洋火,將燈點了,然後,又被迫轉身向下走了幾步,拾起沾著泥水的破柳條帽戴到頭上,繼續向上爬。

上麵是死頭,不通風,整個巷道溫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兩個掛著骷髏標誌的密封牆,那牆都是磚石砌的,牆下沒有洞。他記得孟新澤說過的話:那條要找的老洞子密封牆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盡頭,也沒找到那個老洞子,他隻好往回走。往回走時,他變得不那麼自信了,他被迫將許多奢侈的念頭排除到腦外,一心一意去尋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扌莫自己扌莫出來有二十分鍾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側發現了那條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牆下麵果然有一個半人高的缺口,缺口處有一股嘩嘩作響的水在向巷道裡流,他想,那堵密封牆可能是被洞子裡的老水沖破的。

他的心一陣狂跳,幾乎沒來得及作更仔細的判斷,便將腦袋探入了密封牆的缺口裡,手舉著燈,對著老洞子照。

燈光照出了五步開外,他看到了一條布滿褐黃色沉澱物的彎彎曲曲的水溝,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來的煤塊和矸石,看到了頂板上的淋水在水溝裡濺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條用了許多年沒有打掃過的歪斜的煙囪。

他像狗一樣鑽了進去。

他把電石燈噙在嘴上,用長滿老繭的手掌和被矸石磨硬了的膝頭在洞子裡爬。他爬得極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總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頂板和倒塌的煤幫把他壓在地下。他的蒜頭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範著那不動聲色的殺人凶手——髒氣。

現在,他不急了。他認為至少已把大半個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竊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輸在日本人手裡,也不能輸在這條深不可測的老洞子手裡,他要把他們都打垮,而不能被他們壓扁!

希望在前麵,在上麵,在那重重黑暗的後麵!越向裡爬,他的信心越足了。這條一路上坡的老洞子無疑是通向地麵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這一點至關重要!

渾身都濕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變成了一個水淋淋的兩棲動物。不斷碰到水星的燈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濕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燈火燒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彎彎曲曲向前上方伸著。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風,他覺著這條老洞子裡似乎沒有風。

沒有風準有髒氣!

髒氣能把人憋死!

他依著煤幫坐下來,大口喘著氣,臉上、額上的汗珠雨一樣地落。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

他沒感到頭昏,也沒看到麵前的燈火一竄一竄地跳,他判斷至少到這個地段為止,洞子裡的髒氣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約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頭。爬到了一個平坦的地段上。一個接著洞頂的水倉切斷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從那個漫頂的水倉裡溢出來的。

混賬的老祁騙了他,孟新澤這雜種騙了他,命運之神騙了他,他一下子從幻覺的天堂跌人了現實的地獄。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夢,他的自由,全他媽的悶在這個翻騰著黑水的水倉裡了。

價值八十塊鋼洋的生命依然不屬於他自己,依然屬於大日本皇軍,他依然是「西字第O五一四號」戰俘。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竊。

他狼嗥似地哭了起來,哭得放肆,大膽,無拘無束,幾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盡情地發泄,他要把自己的怨憤、不滿、絕望通通摔在這個老洞子裡,然後再去尋找新的偷竊機會。

哭了一陣子,他連滾帶爬往下扌莫,「o五一四號」戰俘的身份又明確地記了起來,他不敢懈怠,他要趕在混賬的劉老八進窩之前,趕回二四二O煤窩。

一身泥土溜到煤樓旁時,看到劉子平和幾個弟兄正拖著沉重的煤筐從窩子裡掙出來,礦警孫四正在嘰嘰咕咕說著什麼。他滅了燈,閃在黑暗中向劉子平和那幾個弟兄打了個手勢,幾個弟兄把拖筐裡的煤往煤樓裡一倒,圍著孫四討筐牌,他借這機會急速溜進了窩子。

他剛進窩子,孫四也進來了。

孫四扯著嗓門結結巴巴喊:

「弟……弟兄們,得……得抓緊點啦!現在八……八點了,定額可還沒……沒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兒,我……我可交不了差呀!你們挨了罰,可甭……甭怪我孫某人!」

孟新澤說:

「四哥,你放心!弟兄們不會讓你為難!」

孫四哼哼唧唧走了。

弟兄們這才一下子將他圍住了:

「怎麼樣?」

「能走通麼!」

「那老洞有多長?」

他把頭上的破柳條帽向地上一摔,吵架似的惡狠狠地道:

「走他娘的屌!那洞子是死的!」

喧鬧的煤窩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許多凶惡的眼睛在盯著他看,一盞盞聚到他臉上的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他突然有了一絲怯意,又嘆了口氣道:

「老祁上次沒走到頭,我他娘的這回為著弟兄們,拚死爬到了頭,是死洞子!迎頭是個水倉,大許是日本人開巷時存老塘水的。」

「你不會走錯吧!」

孟新澤問。

他又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

「怕我走錯,你屌操的自己再去扌莫一趟!」

徹底絕望了。孟新澤鐵青的臉膛劇烈地抽動起來,歪斜的嘴角幾乎要扯到耳朵根。劉子平臉變得蒼白,兩眼癡癡地望著手上的燈發呆,仿佛剛挨了一悶棍。

不知是誰在黑暗中嗚嗚咽咽地哭……

前一陣子看了部電影,日本的,內部片,叫什麼名字想不起了。電影說到了徐州,那些橫槍列隊開進徐州的日本兵在唱:「徐州,徐州好地方。」我看了怪心酸的!當年的徐州對幾十萬參加會戰的弟兄,對我們這些戰俘,可不是好地方啊!

我說到哪了?噢,說到了那條洞子,那條洞子不通,又派人扌莫了一次,還是不通,弟兄們隻好另想辦法。約扌莫三四天之後,又一個消息傳來了,說是和外麵山裡的遊擊隊聯係上了,井上井下一齊暴動。井下的弟兄通過風井口沖向地麵,上麵有遊擊隊接應;井上的弟兄在遊擊隊炸毀了高牆後往外突。

兩個戰俘營的千餘號弟兄又一次緊急串連起來,隻等著那個誰也不知道的指揮者確定暴動時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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