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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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煙不壞!」

劉子平想。

坐在棕褐色豬皮蒙麵的高靠背椅上,劉子平貪婪地抽著煙,兩隻眼睛眯成了一道縫。眼前的景狀因此變得模糊起來,大辦公桌後的高橋太君,太君身後牆上的太陽旗,辦公桌上的電話機,都和他拉開了距離,仿佛一個遙遠的舊夢中的景物。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那支和三八步槍子彈差不多長的小白棍,從放到乾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沒拿下來過,灰白的煙灰競沒有自己掉下來。

這煙確實不錯。

劉子平抽完了一支,將煙頭扔到了地下,用趿著破布鞋的腳踩滅了,一抬頭,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煙。他的眼睛不自覺地在那盒煙上多停了一會兒。

托著下巴坐在桌後的高橋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說: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氣的不要!」

他沖著高橋太君哈了哈月要,點了點頭,又哆嗦著手去扌莫煙。

第二支煙點著的時候,他不無得意地想:自由對他來說,隻有一步之遙了,隻要他把那樁巨大的秘密告訴麵前這位日本人,這位日本人定會把應有的報償支付給他,以後,他想抽什麼煙,就能抽什麼煙。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麼時候抽,就能什麼時候抽。

秘密在他心中。這無疑是一筆財富,是一筆任何人也搶不走的財富。他要靠這筆財富換取生命的自由。在做這筆交易之前,他得弄清兩點:第一點是買主的誠意,第二點是能索取的最高價錢。

對第一點,他不懷疑。麵前這位高橋太君無疑是有誠意的,高橋太君一直在這高牆下麵搜索陰謀,他出賣給他的,正是他所需要的陰謀,這交易他自然願意做。高橋一般不會卸磨殺驢的,若是他卸磨殺驢,日後誰還會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謹慎,踹水過河似的,一步步試著來。

第二點很難說。鬧得好,日本人或許會將他放掉,再給他一筆錢;鬧得不好,他還得留在閻王堂裡給日本人當差。給日本人當差他不能乾,那樣,遲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裡。張麻子留給他的教訓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後關口,決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來!賣東西就要賣個俏,賣得不俏,沒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筆一回頭的大生意,一錘頭砸下去,沒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們鬥,也得和日本人鬥哩!

第二支煙抽了一半的時候,高橋太君說話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他慌忙點點頭,極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們要逃!好多人要逃!」

「有人在戰俘裡麵,唼,串聯?」

「有的!有的!」

這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是買賣開張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來和他做這筆買賣,根本不涉及買賣本身,說多說少,說輕說重都是無害的。

高橋像烏龜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長,小眼睛炯炯有神:

「誰在串連?」

想了一下,決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點給高橋太君嘗嘗:

「是孟新澤,六號大屋的!」

高橋太君皺了皺眉頭:

「孟——新——澤?孟……」

太君站了起來,走到身邊的櫃子旁,順手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一疊戰俘登記冊和卡片。

他知道高橋太君要乾什麼,討好地道:

「太君,孟新澤的戰俘編號是『西字第。五四二』號!」

高橋太君一下子將那張O五四二號卡片抽了出來,看了看,用手指彈著說:

「姓孟的,做過連長?」

「不!他是營長,是六十軍一O九三團炮營營長!被俘時,他欺騙了太君,現在又是他在戰俘中串通,唆使戰俘們不給皇軍出煤,通通的逃跑!」

高橋攥起拳頭,在桌上猛擊一下:

「我的,今夜就讓狼狗對付他!」

他慌忙撲到桌前:

「太君,高橋太君!這……這樣的不行!」

「嗯?」

高橋太君瞪大兩眼盯著他看。

他更慌了,探過身子,低聲下氣道:

「太君,據我所知,戰俘中有個反抗大皇軍的組織,我隻知道一個孟新澤,其他人還沒弄清楚,另外,這些人還在和外麵聯係哩,那個聯係人也沒找到。我……我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報告!」

高橋太君點了點頭,雞爪似的手壓到了他肩頭上:

「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幫助我的,我的,不會虧待你!我的,把他們一網打盡,把你放掉!放掉!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這點秘密渣兒,高橋太君一嘗,就覺著不錯哩!

高橋太君慷慨出了價。出了價,自然想看看下麵的貨色,高橋太君又開口了:

「他們的,串連了多少人,四號井的戰俘,他們串沒串過?他們要什麼時候逃?」

這些問題,他確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說自己不知道,做買賣不能這麼老實:

「太君,他們串連了不少人,各個號子都串了,四號井也串了!什麼時候逃,外麵的遊擊隊什麼時候來,我還不知道!估扌莫就在這幾天吧!」

高橋太君吃驚了,叫道:

「這不是逃跑,是暴動!我的,要把他們通通槍斃!」

「是的,太君,是該通通槍斃,不過——」

高橋太君笑道:

「你的放心,現在的,我的不會動他們,大皇軍要把他們和外麵的遊擊隊一網打盡!」

「太君高明!高明!」

高橋又問:

「來接應暴動的,是哪一支遊擊隊?是共產黨喬錦程?還是那個何化岩?」

「這個……這個,我的不知道!」

「和外麵遊擊隊聯係的人是誰?你的,也不知道嗎?」

他想告訴高橋太君:他懷疑井下二四二O窩子的礦警孫四,甚至想一口咬住孫四,然而,轉念一想,又覺著不妥:倘或孫四真是秘密聯絡員,那麼,抓了孫四,暴動就不會按計劃進行了,遊擊隊就不會來了,他的秘密也就賣不出好價錢了。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

「太君,我的,真的不知道!」

高橋太君顯然很失望,但臉上卻堆著笑。

「那麼,回去以後,你的,要把這個聯絡人找到!要盡快把暴動的時間告訴我,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轉身回去了,臨走時,又向桌上的煙看了一眼。

高橋太君讓他把煙拿著,他想了想,還是忍住沒拿。那一瞬間,他猛然想起了一句挺高明的話:「小不忍則亂大謀」……

劉子平被提走時,六號大屋的弟兄們都在睡覺;劉子平回來時,六號大屋的弟兄們依然在睡覺。孟新澤卻沒睡,他眼看著劉子平心慌意亂被提走,又眼看著劉子平滿麵愁容地走進來。劉子平在地鋪上躺下時,孟新澤輕輕咳了一聲。

劉子平立即在黑暗中輕輕叫了起來:

「老孟,孟大哥!」

孟新澤應了一聲:

「老劉,爬過來!」

他們的地鋪是並排的,當中隔著條一米左右的過道,已是晚上九點多鍾的光景了,過道上沒有燈光,黑乎乎一片,劉子平狗一樣爬過來了,兩隻腳一下子伸到孟新澤麵前,自己的身子貼著孟新澤的身子躺下了。

劉子平沒敢將頭湊到孟新澤麵前,他怕孟新澤嗅出他嘴裡的煙味。

孟新澤隻得把身子曲起來,頭抵著劉子平的膝頭,低聲問:

「怎麼回事?日本人突然把你提出去乾啥?」

劉子平極憂慮地道:

「老孟,怕有人告密,日本人仿佛知道了點啥!高橋這老王八老逼問我:張麻子是怎麼死的?誰給我們通風報信的?他說,有人向他報告了,說咱們要組織逃跑!」

「這癆病鬼是唬你的!他要真知道了,還問你乾啥?!」

「我沒說,啥也沒說!高橋讓我再想想,說是給我兩天的時間,兩天以後,就要用狼狗對付我!老孟,孟大哥,可得快拿主意了!」

正說著,鐵門又響了一下,靠門邊的項福廣被提走了,提人時,日本看守竟沒注意孟新澤的鋪上擠著兩個人。

「看,老項又被提走了!保不準又是問那事的!孟大哥,咱們得行動了!說啥也得行動了!不是和外麵聯係上了麼?咋還不把日子定下來!」

孟新澤道:

「這事不能急,得準備充分些,要不,沒把握!」

「具體日子你不知道麼?」

「不知道!我隻負責給六號的弟兄傳個信兒,誰他媽領頭,我也不清楚!這日子要是我能定,我他媽今夜就乾!」

劉子平嘆了口氣:

「完了,兩天以後,我非落個老祁的下場不可!」

「你也得像老祁那樣挺住!」

劉子平怯弱地道:

「我……我……我不敢說這硬話……」

孟新澤惡狠狠地道:

「你想做張麻子麼!」

劉子平狡猾地撇開了話題,近乎哀求道:

「孟大哥,快逃吧!再拖下去,弟兄們可都他媽的完尿了!」

竟嗡嗡嚶嚶哭了兩聲。

孟新澤開始安慰他,兩人又悄悄講了許久,劉子平才又溜到自己的鋪位上睡了。

這夜,一切正常,十一點鍾,哨子照例響了,號子裡的弟兄照例匆匆忙忙地趿鞋,穿衣。十一點二十分,高橋訓話。十一點半,門樓下的鋼板門拉開了,十一點五十五分,閻王堂二百多名戰俘和四號井的二百多名戰俘全擠進大罐下了井,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暴動將在今夜舉行……

這一切來得都很突然。

最初,煤窩子好像有人叫,聲音短促,尖厲,礦警孫四警覺地從煤樓邊的守護洞裡鑽了出來,支著耳朵聽。那短促尖厲的聲音卻消失了。通往煤窩的洞子是黑沉沉的,靜悄悄的。孫四以為是幻覺,又把槍往懷裡一摟,縮到了守護洞裡。

坐在笆片支起的鋪上,他還是不放心,總覺著今夜有些怪。戰俘們的神氣有些不對頭哩!他們似乎是醞釀著什麼重大事情,從東平巷往二四二O窩子爬的時候,有些人就在那裡交頭接耳,尤其是O五四二號孟新澤,一會兒走在前麵,一會兒拖到後麵,老和人嘰咕什麼。

他們莫不是想鬧事吧?

不禁打了個寒顫,摟在懷裡的槍一下子橫了過來,黑烏烏的槍口正對著黑烏烏的煤洞子。

他想:隻要有人從煤洞子裡撲出來,他就開槍,他知道,槍一響,守在東平巷的日本人和礦警就會趕來救援,任何搗亂的企圖都會被砸個粉碎!

其實,不到萬不得已,他真不願開槍。他對這些戰俘蠻同情的,平常對他們也並不壞。他和劉老八不一樣,從未向日本人報告過什麼,也從未打過哪個弟兄,他認定他們沒有理由和他為難。

往好處一想,腦瓜中那根繃緊了的弦又鬆了下來,長槍往肩上一背,掛在棚梁上的燈往手上一提,徑自向洞子裡走去。

他得看看,煤窩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

彎著月要在通向煤窩的洞子裡走了二三十米,兩盞晃動的燈迎著他跳過來了。他停住腳,把燈往地上一放,槍橫了過來:

「誰,乾什麼!」

迎麵傳來一個驚慌的聲音:

「不好了!炸幫了!埋進去三個,劉八爺也埋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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