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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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平巷車場擠滿了人,無數盞躍動的燈火從各個煤窩匯攏來,沿著雙鐵道的寬闊巷子,組成了一條光的河流。沉重的喘息,興奮的叫囂,疑慮重重的詢問和毫不相乾的歇斯底裡的咒罵,嗡嗡吟吟混雜成一團。騷動的氣浪在燈光的河床上,在眾人頭頂上嘯旋著、滾動著,把一輪希望的太陽托浮在半空中。

地層下的整個暴動過程異乎尋常的順利,從一時十五分二四二O煤窩動手,到二時二十分二三四八煤窩的弟兄們走出來,暴動隻用了一個小時十五分鍾。在這一小時十五分鍾裡,四名礦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擊斃,餘下的十八名礦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動者的俘虜。四百七十餘名被迫從事奴隸勞動的戰俘們重新成為軍人,再度投人了戰爭。

行動中,礦警們還是開槍了,三個參加暴動的弟兄在礦警的槍口下斃命,另外還有幾個受傷。

然而,不管怎麼說,暴動是成功了,現在,那十八名礦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來,他們手中的槍,已轉到了暴動者手中。

繳獲的槍共計三十二支。

一O九三團炮營營長孟新澤抓了一支。他背著那支槍,擠在煤樓底下,和一些人商量著什麼。後來,他爬上一個被推翻在地的空車皮上,對著弟兄們講話。

這時,是二時三十五分。

「弟兄們,靜一下,靜一下!聽我說!都不要吵了……」

孟新澤喊了好一陣子,巷道裡的聲音才漸漸平息下來,弟兄們盯著孟新澤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裡靜靜地聽。

「弟兄們,我們成功了!從現在開始,我們不是日本人的俘虜了,我們是軍人!就像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以前那樣,是打日本的中國軍人!軍人要講點軍人的規矩!現在我宣布,我,孟新澤,一0九三團炮營營長,對這次行動負責!我要求弟兄們聽我指揮,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許這話問得多少有點突然,聚在車場巷子裡的弟兄們沉寂了一下,沒有回答。

孟新澤有些失望,他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又說:

「如果弟兄們信不過我,也可以另舉一個弟兄來負責,但是……」

孟新澤一句話沒說完,站在門樓前不遠處的田德勝先吼了起來:

「老孟,別羅嗦了,聽你的!都聽你的,誰狗日的不服,爺爺崩了他!」

「對,聽孟營長的!」

「孟營長,你發話吧!」

「聽孟營長的!」

「聽孟營長的!」

應和之聲驟然炸響了,巷道裡仿佛滾過一串轟隆隆的悶雷:

孟新澤感激地笑了笑,雙手張開,向下壓了壓,示意弟兄們靜下來。

手勢發揮了作用,巷道裡再一次靜了下來。

孟新澤又說:

「弟兄們,馬上,我們就從風井口沖出去,大家不要亂,還是以原來的窩子為單位,一隊接一隊上!三十二支槍,二十支由老項——項福廣帶著,在前麵開路,十二支我帶著,在末了斷後,不管出現什麼情況,都不要慌,不要亂!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

又一片應和聲。

「好!下麵,我還要說清一點……」

這時,人群中有人叫:『

「姓孟的,你他媽少羅嗦兩句好嗎?!」

孟新澤一怔,費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說:

「夥計,不要急,等我把話說完!」

不料,下麵叫得更凶:

「甭聽這小子扯淡!咱們走!」

「對!快走!」

巷道裡出現了騷動。

孟新澤火了,腳板在車皮上一跺,厲聲喝道:

「誰敢亂動,老子斃了他!我再說一遍,咱們是軍人!是他媽的軍人!弟兄們,給我瞅一瞅,看看誰在那裡搗亂!」

那些急於逃命的家夥不敢亂動了,小小的騷動轉眼之間平息了下來。

「現在,我還要說清一點,地麵的情況,咱們不知道,喬錦程和何化岩的遊擊隊來了沒有,來了多少人,都沒有把握!如果地麵情況有變,我們也得拚命沖出去!看守風井口的日本人不會多,充其量十幾個。出去以後,趁黑往西嚴鎮山後撤,進了山,日本人就沒轍了!」

有人大聲問:

「不是講定地麵有人接應麼?」

孟新澤被迫解釋道:

「是的,是有人接應!我們是怕萬一!萬一他們不來,我們也得走!事情已鬧到了這一步,我們沒有退路了!現在,突擊隊前麵開路。出發!」

孟新澤發布完命令,從煤車皮上跳下來時,已一頭一臉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亂在臉上抹著,眼見著一股股人流順著身邊的巷道向風井下口湧。他和他身邊的十餘個背槍的弟兄依著巷壁站著沒動,他們要在這支逃亡大軍的後麵打掩護,他們要用他們手中的槍,用他們的熱血和忠誠來對付可能從大井口撲過來的敵人。

逃亡的弟兄在孟新澤麵前走了大約兩分鍾。

在隊伍之尾?孟新澤看見了步履踉蹌的耗子老祁。老祁傷還沒好,就被日本人逼著下井了。昨日夜裡上了第一個班。這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日本人的殘酷給老祁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機會。這或許就是命。老祁命不該絕。暴動之前,孟新澤怕老祁行動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讓六號裡的兩個弟兄逃亡途中照顧他。現在,那兩個弟兄卻不見了。

老祁走過孟新澤身邊時。孟新澤抓住老祁的手問:

「咋隻有你一人,他們兩個呢?」

老祁嘆了口氣:

「到啥辰光了,誰還顧得了誰?」

孟新澤火了:

「混賬,抓住那兩個混賬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艱難地笑了笑:

「老孟,我還行!」

孟新澤沒去理老祁,兩眼隻瞅著從身邊湧過的人流。

突然,他從人流中拉出了兩個弟兄:

「你,還有你,你們別隻顧自己逃命!祁連長為弟兄們受了傷,你們一路上照應一下!」

那兩個弟兄連連答應著,扶著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兩個弟兄架著,向前走了好遠,還扭過頭對孟新澤喊:

「老孟,你們可要小心嗬!看著情況不對就趕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澤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聲:

「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澤這兩年的營長不是白當的!」

望著滾滾湧動的燈火,望著手中的槍,孟新澤覺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戰場,仿佛民國二十七年那個災難的五月十九日剛剛從他身邊溜走。

是的,從現在開始,他又是軍人了!他手中又有槍了!他可以用戰鬥來洗刷自己的恥辱了!他想:隻要這四百七十多名兄弟能成功地沖出地麵,隻要他能活下來,他一定永遠、永遠做一名戰鬥的軍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槍。他一定要率著這幫死裡逃生的弟兄們,和日本人拚出個最後的輸贏來。那個壯烈殉國的連長說得對:「隻要我中華民族眾誌成城,萬眾一心抵抗下去,則中國不亡,華夏永存!縱然是打個五十年,一百年,最後的勝利必是我們的!」

端著三八大蓋在泥濘陡滑的回風道上爬的時候,項福廣還在回味著捅死東平巷的那個日本兵時的感覺。那個日本兵真他娘傻昃,他走到麵前了,槍刺橫過來了,那王八還沒犯過想來。那時不知咋的,他競一點兒也不害怕,腳沒軟,手沒抖,抓著槍的手向前一送,那個從東洋倭國來的大日本皇軍便見閻王了。大皇軍的身子骨也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麼不經紮哩!他把刺刀捅進去的時候,覺著像紮了一個麥個子,軟軟的,綿綿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掙紮著用手抓住槍管的時候,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了槍上。他拚命往下拔刺刀,還用腳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濺到了他臉上,熱乎乎,挺疹人的,他當時就用手揩去了,現刻兒想起來?還是覺著沒揩淨。

抬起手,又在汗津津的臉上揩了一下,而後,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沒有血腥味,沒有。

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殺人,而且,是殺一個日本人。殺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龐炳勛部的一個排長,被俘時,他有些糊塗,他當時大腿受了傷,流了好多血,昏過去了,眼一睜就落到了日本人手裡。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後來在戰俘營,被俘的李醫官給他胡亂換了幾次藥,傷口竟好了,而且,沒落下什麼殘疾。從此,他對屬於自己的生命就倍加愛護,倍加小心了,為了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他對許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麼負責了。他向日本看守告過密,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沒命了。

三月裡,三排長李老二和機槍手張四喜夥他逃跑,他想來想去,沒敢。他瞅著空子,把信兒透給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報告了高橋,高橋這個陰險的壞蛋,有意不去製止這次司以製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給了一個空子讓李老二和張四喜逃。結果,李老二讓狼狗咬死,張四喜被電網電死。他好一陣子後悔,暗地裡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

高橋從此便瞄上了他,動不動提他去問話,要他把戰俘中的情況向他報告。他再也不乾了,隻說自己不知道。開初,高橋還信,後來,高橋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總要挨一頓打。

這就是告密的報償。

同屋的弟兄們見他挨打,對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們越是這樣,他的心越不踏實,越是覺著欠下了一筆沉重的良心債。

暴動前的這幾天,高橋又提了他兩次。他都沒說。高橋的指揮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沒說。後一次有點玄,最後一瞬間,他幾乎垮了,高橋說道,給他兩天的時間考慮,如果還不把知道的情況說出來,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體戰俘公開。

這比指揮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應考慮。

不料,偏偏在幾小時之後,暴動發生了,那令他膽戰心驚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猶豫地投身到暴動的行列,孟新澤一聲令下,他就和田德勝兩人按倒了監工劉八,一鎬刨死了那王八,緊接著又殺死了那個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隨著兩條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復了平衡,這才覺著不再欠弟兄們什麼東西了。端著死鬼孫四的三八大蓋在回風道爬著,他心裡充滿了一個軍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別人永遠不會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動證實了他的忠誠。

回風道裡的風溫吞吞濕漉漉的,卻又很大。風是從下麵往上麵吹的,仿佛有一隻元形的手推著他的後背。他被風推著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離,就停下來四下看看。聽聽動靜。他不知這段通往地麵的回風道有多長,對地上的情況,他心中也沒有數。

他爬在最頭裡,身後三五步,就是突擊隊的隊員,突擊隊後麵十幾米處,是沒有武裝的逃亡者。他和手下的那些突擊隊員手中的槍,不僅僅擔負著保護自己生命的職責,也擔負著整個行動成敗的職責,擔負著保護四百七十餘條性命的職責。

他不能不謹慎小心。

他總覺著快到井口了,井口卻總是不出現,麵前的回風道仿佛根本沒有盡頭似的。他想:也許在夜間,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斷——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會知道的。萬一他突然沖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人守著,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著歪斜的棚腿,舉著燈向巷道上方看。

一個突擊隊的弟兄跟了上來:

「老項,還有多遠?」

項福廣搖搖頭:

「不知道!」

「咱總爬了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該到了!」

項福廣抹了把汗:

「我也這麼想!」

「上麵不知道是個啥情況哩!若是那幫王八蛋不來,咱們就叫坑了!」

項福廣道:

「不論上麵是什麼情況,咱們都得小心!給後麵傳個話,讓後麵的弟兄們和咱們的距離再拉開一些!」

「好!」

待身後突擊隊的弟兄都跟了上來,項福廣又扌莫著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緊閉的風門出現在麵前了。

原來,回風道上還有風門哩!這倒是項福廣沒想到的。

幾個弟兄上前一扛,把風門扛開了。

舉燈對著風門裡一看,上麵還有一道風門。

弟兄們又要去扛那道風門。

項福廣將弟兄們攔住了:

「小心,這道風門外麵,大概就是井口,成敗在此一舉!大家都把燈滅了,輕輕把風門扛開,扛開後,都守在門口不要動,我先扌莫上去看看。情況不好,我把燈點上,你們就準備打,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弟兄們紛紛把手中的燈火擰滅了,繼而,把身子貼到了第二道風門上,暗暗一使勁,將風門慢慢推開了。

前上方二十米處朦朦朧朧有些亮光——井口終於出現了!

項福廣跨出風門時,又作了最後一次交待:

「把槍準備好,看見燈光就準備打!若是井口被咱遊擊隊拿下來了,我會下來告訴你們的,注意,千萬不要莽撞!」

說畢,他端著槍貓著月要,身子幾乎貼著泥濘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他爬得很慢,很小心,盡量不讓自己的身體發出什麼聲響。

一步,兩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數著。

數到第十步時,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邊的東西了。他發現了一道障礙物,障礙物有半人多高,恍惚是裝滿了沙土的草袋。他心中一驚,忙臥倒在地,又睜大兩眼看,支起耳朵聽。

地麵的風機嗡嗡響著,什麼都聽不見。

井口周圍很黑,也沒看到有什麼人影。

他想:也許是一場虛驚。汛期到了,碼在井口的草袋大約是為了防水的——防備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來又向上爬。

一步,兩步,三步……

突然,草袋後麵飛出了一些什麼東西,那東西將他擊中了,他身劇烈一顫,跌倒在地下。

沒聽到槍聲,轟轟作響的風機聲把槍聲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處都痛,卻不知道哪裡中了彈。他試圖站起來,可掙了幾次,也沒掙起來。突然間,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將手伸到了月要間,在月要間扌莫到了那盞電石燈,電石燈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血,他顧不得分辨了,曲著腿,勾著身子,緊緊護住燈,而後,哆嗦著手從燈盞旁的卡子上摳出油紙包著的洋火。

他得把危險告訴弟兄們。

手抖得厲害,他劃了五根洋火,才將麵前的燈點著。

他將燈擰到最大亮度,舉起來,對著身後下方的巷道搖晃著,喊出最後一句話:

「弟兄們,打……打呀!」

又飛來一片彈雨,他高高昂起的腦袋被幾粒子彈同時擊中了,腦袋上的破柳條帽滾到了地下,又順著坡道滾到了風門前。手中的燈跌落了,燈火在巷風中跳了幾跳,終於滅了。

項福廣死了。

一盞生命的燈火熄滅了。

連同那生命的燈火一齊熄滅的,還有與這生命有關的許多秘密。

沒有人想到他曾經是個告密者!

沒有人相信他會是一個告密者!

守在風門口的弟兄們立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後那幾百名弟兄的處境,絕望地開了火。瞬時間,在從風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幾米長的斜坡巷道裡,一場激烈的爭奪戰打響了。

交戰雙方都無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槍,惡劣的自然條件,限製了戰鬥的規模,井上的日本兵架著一挺機槍向井下打;井下,十餘個戰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槍抗擊。戰俘們的劣勢是很明顯的,交火沒有幾分鍾,就被迫退到了後麵那道風門裡麵。

頭一道風門外拋下了十三具屍體。

這時,孟新澤聞知交火的消息,帶著斷後的人馬趕了上來,狂暴地發布了命令:

「打!拚著一死也得打,不打下這個井口,咱們通通完蛋!」

弟兄們隻得在孟新澤的帶領下,冒著機槍的強大火力網,拚命向上沖。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孟新澤自己也受了傷,一粒子彈將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濕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彈倒地時,孟新澤才明白了一個血淋淋的現實:

暴動失敗了!

是夜四時十分,擁在風井回風道裡的四百餘名弟兄被迫放棄了攻下風井口的幻想,絕望而憤怒地返回了東平巷……

東平巷被一片陰冷而恐怖的氣氛籠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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