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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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現在老祁麵前的,安在*房門框上的那扇塗著黑漆的沉重鐵門,支開了一道大約半米寬的縫,鐵門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頂上懸著一盞昏黃的電燈。門口沒有人。老祁一步一拐跑到門口的時候,沒顧著多想,就一頭鑽了進去。開初,他並不知道是*房,也沒想到要把*房裡積存的*全部引爆。

事情的發生完全是偶然的。

當時,他隻顧著逃命。大巷裡有人追他,起先是兩個提著煤鎬的家夥,後來,又多了兩個端槍的礦警。這四個家夥也許是看到了掛在罐籠上的日本人的告示,想把他捆起來,送給日本人。

其實,一回到東平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麵臨的危險,在沒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東平巷裡那些卑鄙無恥的家夥已經開始四處搜捕他了,他們認定:這次暴動是孟新澤和他領導的。一個好心的朋友勸他也像孟新澤那樣躲起來。他沒躲,他隻把破柳條帽的帽簷拉低,把手中的電石燈燈火擰小,還試圖蒙混上井。

最初的混亂時刻,那些想抓他的人,還沒法子下手,井下四百多口子弟兄中,認識他的人沒有多少。後來,那些恢復了統治權威的礦警、日本人要弟兄們按原來的煤窩子,在巷道裡分段集合,準備上井。他發現不對勁了,才沿著東平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東平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發現了,他被迫鑽到了那條通往*房的矮巷子裡,這才意外地發現了*房,發現了*房無人看守。

跨進*房大門的時候,腳下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他身子一歪,差點兒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電石燈一照,才發現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屍體。那具屍體周圍散落著不少的*塊——顯然,在暴動發生的時候,有些弟兄打死了這個*房看守,可能還拿走了一些*。

*房裡很黑,懸在巷頂上的那盞電燈隻把光線照到*房的二道門門口。二道門也是厚鐵板做的,鐵板上還密密麻麻鉚著許多鋼釘。

他進了二道門以後,想起了那盞昏黃的燈。他覺著那盞燈的存在對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盞燈滅掉,四下瞅了一下,在門口的一堆沙子上發現了一柄軍用小鐵銑。他抓過銑,舉起來,把燈打碎了。

這時,那幾個追他的家夥沖了過來。

他拚出全身的力氣,扛動了頭道鐵門,「咣當」一聲,將鐵門關上了,繼爾,又從裡麵拴上了鋼銷子。

銷子剛插死,*、煤鎬擊打鐵門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咣咣當當」的擊打聲中,還夾雜著一些惡毒的咒罵:

「姓祁的,開門!快開門!」

「狗日的,再不開門老子就用*炸了!」

「讓日本人用機槍來掃,把這雜種打成肉泥!」

「看,地下有*,就用這*炸!」

是門外那幫卑鄙的家夥提醒了他,他一下子想到了*的用途!那幫家夥可以用*來炸門,他不是也可以用*來乾一些他想乾的事麼?!

他哈哈大笑了,對著咣咣作響的大門吼:

「狗操的,你們炸吧!老子就等著你們炸哩!你們不炸老子也要炸哩!」

吼過之後,他不再答理他們,徑自跨進了第二道鐵門,不慌不忙地提著燈進了*房。他想弄清楚,這*房裡究竟有多少*?他能不能把這座地獄炸個粉碎,一舉送上西天?!

引爆這些*的念頭是在這一瞬間產生的。

他像個將軍一樣,在*房裡巡視』。

巡視的結果,他很滿意,房內的*整整齊齊碼了三麵牆,足有二百箱,導火線也不少,一盤壓一盤,堆得有一人高。

他把電石燈往*箱上一放,用肩頭把盤在一起的導火線扛倒了,而後,扯開其中的一盤,插到了*箱的縫隙間,接下來,又扯開了第二盤,第三盤,第四盤。他還打開了一箱*,將箱內用油紙包著的*塊全倒了出來,每段導火線的頂端插了一塊*。乾這一切的時候,他很歡愉,仿佛早年在自家的田地裡乾農活似的,幾乎沒感到死的恐懼。

死的恐懼對老祁來說已不是個陌生的東西了,戰場上的事——不去說,光在這閻王堂,他就經歷了三次。一次是二四0煤窩的冒頂,一次是東小井老洞透水,最後一次是在地麵上麵對著高橋的指揮刀和狼狗。實際上,他應該算是死上三次了!死才不是什麼新鮮的玩意哩!這一次,他隻不過是給從前已經歷過的死做個徹底的總結罷了!

把*、導火線擺弄好之後,老祁似乎有些累了。他盤腿坐在乾燥的洋灰地上,眼盯著麵前的*和導火線,不無自豪地想:

這一回,他將氣氣派派,轟轟烈烈地死!他的死將不受任何人控製,不被任何人打攪,他奪得了對生命的裁決權和自主權!這樣的死?對於一個軍人,對於一個男子漢來講,是值得驕傲的!

門外那幫卑鄙的家夥似乎覺著不對勁了,他們不再惡狠狠地砸門,不再惡毒地咒罵,也不敢再用*和機槍進行恐嚇,他們軟了下來,像娘兒們一樣求他:

「老祁!老祁!出來吧!不要再乾傻事,你可千萬別乾傻事!」

「是的,老祁,不為自己,您也為我們大夥兒想想!」

「老祁,開門吧,我們去向日本人求情!」

「老祁哇,我求您啦,弟兄們求您啦!」

……

老祁慢慢將臉轉向了大門,身子卻沒立起來。他沒發火。他的聲音平靜得令人恐懼:

「夥計們,想開點!人活百歲,總免不了一死,今日裡咱們的大限到了?命該如此,誰也甭埋怨誰了!」

門外一個家夥竟哭了起來!

「老祁,你想想我們!想想井下的弟兄們,這些*隻要一炸,弟兄們就全完了!」

「你們……弟兄們?你們算是什麼東西?你們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偌大個世界推進地獄!你們都是些不知禮義廉恥的混賬王八蛋!你們沒有資格活下去!」

這惡毒而凶狠的話,他說得極為平靜。

沒人能說服他。

沒有任何理由能說服他。

那幫隻顧自己的無恥之徒該死,那些不願反抗,甘心跟著他們跑的家夥該死!而剩下的那些硬漢子,那些不願做牲口的中國軍人一定會同意他的決定,轟轟烈烈地死上一回。這樣轟轟烈烈的死,是軍人的絕好歸宿,它將證明一種屬於軍人的不屈精神!

他鎮靜地提起電石燈,點燃了擺在麵前洋灰地上的五根導火線。瞬時間,導火線「吱吱」燃燒起來,乳白色的煙霧在*房迅速彌漫開來……

導火線燒了一半的時候,煙霧從鐵門的縫隙鑽了出去、。

門外的幾個家夥嚇慌了,他們放棄了一切自以為是的念頭,拔腿往大巷裡跑,老祁清楚地聽到了他們一路的驚叫聲和急匆匆的腳步聲。

老祁又一陣開懷大笑。

笑畢,他取下鋼銷,「咣Ⅱ當」拉開了大鐵門,他對著大鐵門,對著他想象中的貴州高原,對著他無限懷念的老家跪下了:

「父母大人,古來忠孝難兩全,今日裡,不孝兒為咱這苦難的國家先走一步了……」

麵頰上,淚水雙流……

是日八時三十八分,大爆炸發生了,聚集在大井口和主巷道裡的二百餘名第二次投降的戰俘大部喪生。主巷道和大井口附近的馬場、料場被徹底毀壞,*房周圍兩裡內的所有巷道和煤窩全被震毀,遠離地下的大井架也損壞了,爆炸後呈十二度傾斜。大井附近的地麵仿佛鬧了一場地震,許多建築物上的玻璃都被震破了……

爆炸發生的那一瞬間,王紹恆剛跨出罐籠。他走下了井台,先是發現腳下的地麵在震顫,沒過多大工夫,又看到了從井口裡噴出來的濃煙氣浪。他一下子嚇傻了,竟軟軟癱在地下起不來了。

兩個日本兵提起他的胳膊,將他摔到了井口旁的那堵矮牆邊。矮牆邊已聚了不少人,大約有三四十個。最早上來的百十口人被押走了,他們也等著押解。矮牆上站著日本兵,矮牆對麵的絞車房平台上支著機槍,周圍的高大建築物上布滿了礦警和日本兵。

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都來了。龍澤壽提著指揮刀站在距他不到二十米的井台上,高橋正忙著向那些剛上井的日本人和礦警了解下麵的情況,高橋不時地大聲喊叫著,用鬼子話罵人。

這時,地麵又劇烈地顫動了一陣子,大井口的煙霧湧得更凶,仿佛那深深的地下躺著一隻吞雲吐霧的巨獸。

大家一時都沒意識到那是井下*房的爆炸,不但王紹恆和他的弟兄們沒有意識到,就是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也沒有意識到。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都跑到井台上向井口張望。他們還用詢問的目光互相打量著,嘰裡咕嚕說了些什麼。

困惑持續了大約五六分鍾。

在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想到*房爆炸之前,王紹恆已想到了這一點,他認定自己完了!

他被人出賣了!

他被井下的那幫亡命之徒出賣了!

那幫傻瓜不想活,競也不讓他活!他們根本不應該這樣做!根本沒權力這樣做!可他們竟做了!這幫喪盡天良的東西!

他料定這是孟新澤乾的事,孟新澤是他的克星,是他命運的對頭,這個混蛋又臭又硬,隻有他能乾出這種不顧後果的事,他真後悔在井下沒能一槍打死他。他想,如若那時候趁著混亂打死他,麵前的事情會結束得很漂亮。到現在為止,日本人確乎沒殺一個戰俘哩!日本人多少總還是講些道理的!

他想活。真想活。進了閻王堂之後,活下去成了他全部行動和一切努力的目的。他憑著自己的謹慎小心,機警地躲過了一次次災難,萬萬想不到,最終卻還是被災難吞沒了……

明晃晃的太陽在對麵的矸子山上懸著,把矸子山頂的那個鋼鐵籠架照得白燦燦的。鋪在山上的鐵軌像兩根閃光的繩子,把山頂上的鋼鐵籠架和腳下的大地拴在一起。一隻蒼鷹在迎著太陽飛,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幾個孩子在矸子山上抬炭,他們在向這邊看哩。

這一切多好!他的太陽,他的蒼鷹!

然而,再過十分鍾,或者五分鍾之後,這一切都將從他眼前消失!他將因為井下那幫亡命之徒的亡命之舉,成為大日本皇軍槍下的冤魂!他會像一個落在石頭上的雞蛋一樣,讓生命的漿汁流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又抬頭看太陽。

他把太陽想象成雞蛋的蛋黃。

「活著,該多麼好!」

他又一次想。

可是,究竟是誰不讓他活?除了井下那幫亡命之徒,除了他生命的克星孟新澤,還有誰不讓他活?他順理成章地想到了麵前的日本人,想到了他曾經參加過的現在還在進行的這場戰爭,歸根結底是凶殘的日本人害了他,是這場戰爭害了他……

就在這時,高橋站在井台上叫了一聲。

就在這時,龍澤壽的指揮刀舉了起來,又落了下來。

就在這時,迎麵架在絞車房平台上的機槍響了……

他突然意識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塊堅硬的石頭落去。在對麵平台上的機槍響起來的一瞬間,他突然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舉起了握緊的拳頭,聲嘶力竭地叫道:

「打倒……」

許多聲音跟著吼了起來:

「打倒……」

機槍聲把這最後的吼聲淹沒了。

當整個地層在轟轟烈烈的爆炸聲中瑟瑟發抖的時候,孟新澤醒來了。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的大半個身子浸入了泥水中,一隻骯髒發臭的死老鼠正在他月匈前漂,這有些怪哩!他原來不是躺在煤幫邊一片乾燥的煤屑上的麼?他怎麼會躺在黑水裡?這黑沉沉的地下又發生了什麼災難?

他帶著本能的恐懼向煤幫邊爬,兩手四下扌莫索著他的燈。當濕漉漉的腦袋碰到了煤幫的時候,燈扌莫到了。

燈又一次點亮了。躍動的燈火像一輪縮小了好多倍的太陽,把許多關於光明的記憶一股腦推到了他麵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來,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他想:也許日本人正在這地層下進行著大屠殺,也許日本人已進了東平巷,也許日本人就在二四二O煤窩附近搜索他!是的,他們決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他,他們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屍體!

他當即決定向上爬,爬得離洞口遠一些。

他看了看掖在月要間褲帶上的懷表,判明了一下時間,然後,把燈往嘴上一咬,把老祁留給他的煤鎬一提,貓著月要往老洞子上方走。

走了大約五六十米,洞子變矮了,有些地方的煤幫還倒塌下來,貓下月要也過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他知道這洞子不會有什麼大危險——耗子老祁和田德勝都到這洞子裡來過,如果洞子裡有髒氣,他們早就把命丟了。

他爬了好一會兒,當中還歇了兩次,最終爬到了洞頂的緩坡上,緩坡上果然有個黑沉沉的水倉,水倉裡的水接著頂。他撥開浮在水麵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後,仰麵朝天在緩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頭上的頂板,頂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頂板下,沒有任何支架物。他把腦袋向兩側一轉,又注意到:煤幫兩側也沒有任何支護物。他一下子認定:這段洞子不是今天開出來的!

他翻身爬了起來,顫抖的手裡提著燈,沿著煤層向下扌莫,扌莫了一陣子,又轉回頭往上扌莫,一直扌莫到水倉口。煤層在這個地段形成了一個不起眼的「~」狀,水倉恰恰在那個~的下凹處!這說明這條洞子是沿煤層打的,下凹處的積水如果放掉的話,洞子也許可以走通!

他一下子振奮起來,渾身發顫,汗毛直豎,眼中的淚奪眶而出。他一邊抹著臉上的淚,一邊想:隻要他在這不到五米長的緩坡上開一道溝,把洞頂的水放下去,洞口或許就會像一輪早晨的太陽似的,從一片黑暗之中跳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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