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太湖之上偽鴻門宴(2 / 2)
楊憲安慰:「你壓力別太大,這些代價主公和陳公子都算過,不是什麼大事。吳王算什麼?主公現在是大明王,以後是大明的皇帝,一個稱號,虛名而已。用虛名換你,主公和陳公子都認為很劃算。」
廖永安仍舊不能釋懷。
楊憲道:「你若心裡難受,等回主公身邊後,對主公和陳公子更好一些便是了。你還有幾十年好活,幾十年還還不了這恩情嗎?」
廖永安立刻道:「我廖永安這條命就是主公和陳公子的!」
楊憲笑道:「那你還愁什麼。不過你在外可別說你這條命是陳公子的,特別是別在陳公子麵前說。」
廖永安擦乾眼淚,道:「我明白。我隻是對你說說心裡話。我相信你不會對外人說。」
楊憲心道,我可是檢校,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和主公、小主公說。
不過廖永安這句話,他還是隻和主公說,不和小主公說了吧。免得小主公遭到額外驚嚇,又在思索什麼功高蓋主的事。
楊憲每每想著小主公擔心陳家功高蓋主的表情,都忍不住想笑。
他真的很期待小主公得知真實身份那一天。不知道主公會不會用出征或者出巡逃避小主公的憤怒。
咳,即使逃不了一世隻能逃一時,但以主公的性格,一定會想著能逃一時是一時?
雖然作為忠心下屬,嘲笑主公很不對,但這種事,誰能忍得住不笑?
廖永安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再次好奇:「不知道這次商談,陳公子會不會來。」
被關在牢中許久的廖永安出來後又被關在別院,沒人和他說陳標的事;唯一給他傳遞消息的楊憲是個隱藏樂子人,故意隱瞞了陳標的年齡。這導致廖永安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陳標是個九歲孩童。
哦,已經過了至正二十四年正月,剛滿八周歲的陳標,如今虛歲已經十歲了。
這虛歲可真虛啊,一虛居然多虛兩歲。十虛歲的孩童過分有才華,或許不會把廖永安嚇壞?
楊憲笑道:「陳公子不會來。他在應天編書呢。主公正準備教將領識字,以後主公麾下將領個個能文能武,什麼官都能當,不會被文官拿捏。哈哈,我自己是文官,說這話是不是有些奇怪?」
廖永安道:「你上戰場也是一員猛將,自稱文官也……」
楊憲再次笑道:「我真的是讀書人,可別亂說。我比起常將軍差遠了。現在常將軍是主公麾下公認文武雙全第一人。」
廖永安快被震驚得眼珠子都跳出來了。
他被俘虜的時候,常遇春還大字不識呢!常遇春怎麼還能變成公認的文武雙全第一人了?這公認是不是水分太大了?
「等廖將軍你回到應天就知道了。主公麾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楊憲又笑了笑,道,「這些變化,幾乎都是陳公子帶來的。」
廖永安對楊憲口中的無所不能的陳公子,更加心生向往。
在他心中,陳公子已經完全是他看過的演義話本中那種羽扇綸巾的模樣了。
二月龍抬頭,張士誠和朱元璋第一次在太湖見麵。
兩人敵對了許久,如今還是第一次見麵。他們打量了一番對方,心中都不由稱贊起對方的英雄氣度。
張士誠在心中稱贊朱元璋後,立刻生出了警惕之心;朱元璋在心中稱贊張士誠,生出的卻是憐惜之意。
張士誠才四十多歲,算不上老人。但朱元璋竟然從張士誠身上看到了英雄遲暮,垂垂老矣的黃昏之景。
當年高郵之戰,即使是自傲如朱元璋,也為張士誠的英雄氣度深深心折。
朱元璋甚至想,就算張士誠與他敵對到底,他也要盡全力招攬張士誠。
如此英雄,他不收入麾下,心中定會遺憾。
現在,朱元璋心中遺憾消失了。
我的標兒總角之年以四萬對六十萬,難道比張士誠差嗎?
哼,張士誠,不過如此!
朱元璋淡然地和張士誠談論停戰協議的事。
其實這沒什麼好談的。兩人都知道,未來他們必有一戰,現在所簽的協議就是用來撕毀的。
在簽訂停戰協議之前,朱元璋和張士誠已經交換了俘虜,廖永安已經回到了朱家軍的船上,朱元璋便懶得和張士誠虛與委蛇了。
他直白道:「我們倆都都是草莽出身,不來那些士族的彎彎道道,直接一點。在攻破元大都之前,我不會與你開戰。」
張士誠眉頭跳了跳,道:「你就不怕你打元大都的時候,我從你背後攻擊你?」
朱元璋笑道:「你重名,不會主動撕毀停戰協議。就算你撕毀了也沒什麼,我進攻元大都的時候,肯定江南閩廣已經盡數落入我的手中,我不怕你攻打。不過你會問這個問題,倒是讓我有些失望。」
張士誠雖沒有被朱元璋激怒,心中也生出不喜:「你什麼意思?!」
朱元璋道:「我以為你會說,你攻破元大都之前,也不會攻打我;或者說攻破元大都的人是你。然後我們定下一個誰先攻破元大都的賭約什麼的。」
朱元璋說完,看著張士誠逐漸難看的臉色,笑容中帶了一抹嘲諷:「有人將我此行比作鴻門宴,但我們都不是楚霸王,也不是漢高祖。」
張士誠很想說些什麼,在氣勢上贏下朱元璋。
但他張開嘴,卻連撒謊都難以說出他要攻破元大都的話。
似乎「攻破元大都」這五個字有著千鈞的重量,光是想一想,他就覺得難以承受。
最終,張士誠隻能說一些「豎子狂妄」「小人得誌」之類不倫不類的屁話,然後按照朱元璋所說的,定下了攻破元大都之前不會互相攻擊的協定。
朱元璋上了張士誠的戰船時,張士信曾提議在船上暗殺朱元璋。
但朱元璋帶來了自己已經吸納了陳友諒樓船的水軍,內在不知道如何,但在氣派上不輸張士誠。再加上張士誠確實上不想和朱元璋開戰,否定了張士信的提議。
當簽下協議的時候,張士誠心裡卻生出一個念頭。或許他應該把朱元璋留在這裡,否則可能永遠都殺不了朱元璋了。
但他剛露出殺意,就看到了朱元璋那十分氣人的嘲諷笑容。
朱元璋仿佛用這充滿嘲諷的笑容問他,你就算現在想殺我,你殺得了嗎?
張士誠心中的殺意更濃,卻沒有任何舉動。
他已經知道了答案,朱元璋敢來這裡,就是確定自己一定能安全回去。他殺不了朱元璋。
如果非要玉石俱焚,他就算仗著這是自己的船,拚命殺了朱元璋。朱元璋的水軍也會一擁而上,把他也留在這裡。
張士誠板著臉道:「我想你大概不想留下來入宴?」
朱元璋卻道:「為什麼不想呢?早聽聞平江城歌姬舞伎是一絕,我也想見識見識。」
朱元璋嘴上說著聲色的事,神色卻很清明,並無半點期待之意。
張士誠假笑道:「既然明王都這麼說了,我可要盡好吳王的地主之誼。你若喜歡哪個歌伎就告訴我,我送給你。」
朱元璋道:「這就不用了。我剛收了幾個侍妾,可不想得寸進尺,惹夫人和兒子難過。吳王,請。」
朱元璋對張士誠的陰陽怪氣半點不接招,反倒自曝懼內其短。
張士誠看著朱元璋,直想沖上去揍朱元璋那嘲諷意味十足的笑容幾拳。
朱元璋實際上也沒怎麼,但張士誠就是火氣噌噌噌往上漲,怎麼也控製不住。
開宴後,張士誠為了炫耀財力和自己這方文人的才華,宴會極盡奢華,歌姬舞伎個個身揣絕技,所唱的詞曲皆為蘇杭才子新做。
沒演奏完一支歌舞,張士誠就會向土包子朱元璋介紹這些詩詞是哪個大才子所作,做出來的引起了多少轟動,詩詞的含義是什麼。
張士誠還讓平江和杭州的名媛才女女夫子也來演奏她們自己寫的詞曲。朱元璋十分配合,贊不絕口,稱這些女夫子的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不輸張士誠麾下的謀士們。
朱元璋身後兩個充當門麵的老儒生朱升、季仁壽嘴角都有些抽搐。
自家主公大概是在家裡和標兒鬥嘴鬥習慣了,明明是草莽出身,損人從不帶髒話,把陰陽怪氣指桑罵槐發揮到了極致。
張士誠隻是直覺有些不對勁,而他身後的幕僚們的臉色已經黑透。
他們在和女夫子們喝酒作詩的時候,也會奉承女夫子才華不輸男人。但朱元璋指名道姓說女夫子比他們強,他們就不樂意了。
張士誠的幕僚都是有名的儒生,有些還是元朝的官吏,進士舉人出身的更不在少數。朱元璋居然說他們的才華比不過幾個妓子?這種侮辱,簡直讓人如鯁在喉,恨不得拔劍在朱元璋身上捅幾個窟窿。
更讓這群幕僚難受的是,他們的主公張士誠居然沒有聽懂朱元璋的粗鄙之語,還在那得意點頭?
你還真以為朱元璋在誇你嗎!
雖然決定離開張士誠,在最後一場陪同張士誠出席的宴會上,施耳也要為主公找回尊嚴。
他上前一步道:「耳原本以為明王是光明磊落之人,沒想到居然欺騙我主公心腸耿直,指桑罵槐,實在不是雄主之舉!」
朱元璋疑惑皺眉:「先生此言何意?」
施耳見朱元璋裝得如此像,立刻將朱元璋指桑罵槐的話解釋了一遍。
朱元璋臉上表情變成了調色盤,三分疑惑三分委屈三分憤怒還有一分茫然:「先生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一般人會如此想嗎?即使你對本王有意見,又怎能隨意誤解本王的話?這些女夫子一直有不輸男子的名聲,本王難道說得不對嗎?」
朱元璋一番反問,讓施耳十分震驚。
他不能理解,朱元璋居然能睜眼說瞎話到被揭穿了,還裝得有模有樣的地步。
季仁壽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道:「主公交談,豈有下屬私自出來說話的份?你如此不知禮,真是愧對師門。」
施耳:「……」他在季仁壽抬頭並說話的時候,才發現麵前這個精神矍鑠的老年文士,居然是他的師弟!
他幾年前見到的師弟比現在更顯蒼老,身穿補丁長袍,頭發已經全部灰白。
如今季仁壽背挺得筆直,看上去年歲比他實際年齡年輕了至少十歲,連灰白的頭發都變成了斑白。難怪施耳沒認出來。
我師弟不是隻去應天當個教書先生嗎?為什麼現在站在朱元璋背後?
就算他投奔了朱元璋,但這時候站在朱元璋身後,在如此危險的宴會上與朱元璋同生共死的謀士,必定是朱元璋的心腹。我師弟去朱元璋那裡才多久?這就心腹了?!
施耳沒認出來季仁壽的時候,還以為季仁壽是李善長呢!
「他也隻是誤以為自己主公收到了侮辱,情急之下出來辯駁,也不算失禮。」朱升打圓場,「主辱臣死,他隻是有血性了一些。山甫不用太生氣。」
季仁壽懶懶道:「主辱臣死,老夫也如此。不過是一下屬,無禮駁斥老夫之主公,老夫也應當反駁。」
朱升道:「不過是誤會,不要擾了主公雅性。」
朱升對施耳拱手:「我主公隻是直性子之人,不懂文人那些彎彎道道,你不必想太多。」
施耳震驚完之後,話已經被朱升和季仁壽說完,將此事定性在他想多了上。
張士誠覺得有些丟臉,斥責施耳退下。
施耳默默退下,死死盯著季仁壽的臉。
季仁壽給了施耳一個輕飄飄的「你看什麼看」的眼神,仿佛將施耳的眼神當成了挑釁,與施耳並不熟。
施耳有點心梗。
他怎麼也想不到,朱元璋那個離經叛道之人,為何會得了最重禮的師弟的青睞?!
難道朱元璋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優點嗎?
施耳在心底過了一遍朱元璋的優點,然後鬱悶地發現,朱元璋縱然有許多不好,但目前朱元璋是最有可能稱帝的人,或許這一個優點,就已經能抵過所有缺點了吧。
這場宴會在施耳的打岔下,張士誠炫耀不下去了。
因為經過施耳解讀,即使朱元璋聲稱自己沒有這個意思,但張士誠也忍不住把朱元璋之後說的每一句話往陰陽怪氣的方麵解讀。
他越解讀越生氣,偏偏又不好發作,因為朱元璋表麵上說的都是好話。
接下來的宴會,張士誠食不知味,歌舞看到一半便草草結束,讓朱元璋快滾。
張士誠如此無禮,朱元璋居然也不生氣。
朱元璋十分大度抱拳告別,臉上還是那十分爽朗、但怎麼看都帶著點嘲諷意味的笑容,看得張士誠更加火大。
朱元璋回到自己船上,船隊沒有拖泥帶水,乾淨利落地退出了太湖,沿著長江溯流而上,返回應天。
回到平江城後,張士誠越想越氣,忍不住把施耳召來罵了一頓,數落施耳在宴會上讓他丟臉。
施耳默默承受張士誠的怒罵,漠然發現,自己心中居然並沒有委屈和憤怒。
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己心中對張士誠的敬仰之情,早已經在張士誠無數次的拒絕納諫中磨沒了。
他原來早就想走了,隻是沒看清楚自己的內心。
施耳回到平江城後,先裝病淡出張士誠的視線,然後借贍養老母,離開了張士誠。
張士誠並沒有挽留施耳。
在他看來,或許施耳已經老了,已經不需要他挽留了。
羅本見張士誠如此絕情,也離開了張士誠。
張士誠更沒有在意。因為羅本的名聲早就因為勸他不仁慈而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