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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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今清在雞圈裡睡了半個月之後,開始知道幫周嫂子洗碗餵雞。

三個月之後他能完全聽懂老周和周嫂子的話了。

半年之後他也能說那種方言了,他提出想去上學。

周嫂子坐在小板凳上,一邊擇菜一邊說:「沒有學校。」

於今清小心地說:「我可以走去很遠的地方上學。」

周嫂子遞給他一個簸箕,「曬玉米去。」

於今清捧著簸箕把玉米曬在水泥坪上。他坐在土磚房門前的水泥台階上曬太陽,默默地跟自己說普通話。

「於今清,你叫於今清。」他不斷地重復,「不姓周。你叫於今清,記住。」他開始背他媽給他買的《唐詩三百首》裡他能記住的詩。

日復一日。

於今清在老周家的第一個年,周嫂子殺了雞,做了魚,包了豬肉大蔥的餃子。老周喝了不少二鍋頭,不一會就喝醉了。周嫂子扶著老周去床上,扭頭對於今清說:「你洗碗。魚給留著。」

於今清點點頭。

他聽到老周和周嫂子在炕上的動靜,雖然他不太明白那是什麼,但是每次隻要有這樣的動靜,他們就會在房裡一直不出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會起來。

於今清輕手輕腳地拿了個塑料袋,把剩的餃子,雞,其他菜,一股腦倒盡塑料袋裡,又拿了幾個冷饅頭也放進去。他慶幸天氣冷,這些東西應該夠吃兩三天不會壞。他把碗都洗了,隻留下一盤魚放在桌上。

於今清翻出周嫂子跟他說明天大年初一才能穿的新棉襖和新鞋子穿上,這樣應該可以跑得快一點,不被凍死。

他又拿了老周掛在牆上的手電筒,和抽屜裡的五十幾塊錢,然後拎著那一袋子剩菜冷饅頭悄悄地從老周家的土磚房裡走出去,一路朝那天麵包車開來的方向跑。

他遠遠看見對麵也有手電筒的光,就乾脆先熄了手電筒。一個大肚子壯年男子迎麵走過來,手電筒的光打在他臉上,於今清什麼也看不見,眯起眼。

「你哪家小娃啊?」那人走到他麵前,問。

「那邊的,走,走親戚。」於今清朝遠處一指。

「小娃別給走丟咯。」那人憨厚一笑,「怎麼手電也沒有?你到底去哪裡?」

於今清開了手電,手晃了晃,笑著說:「沒事沒事,我省電,我爹前頭接我。」

那人才點點頭,走了。

於今清嚇出了一身冷汗,趕快又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好像看見遠處有水泥路了,他跑了半天跑上水泥路,又沿著水泥路向前跑。路上有路燈,他又關了手電筒。

跑了半天,他好像看見遠處有一個警察局,窗戶裡還亮著燈,不由放慢了腳步,總有種馬上得救之前的提心吊膽。後來他想起來,類比了一下,大概有點像近鄉情怯的感覺。

於今清跑到警察局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他聽見門裡麵有電視的聲音,有點像是春節聯歡晚會。過了半天,沒人來開門,於今清又敲了敲。

這回有人來開門了,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警察,穿著製服。

「走丟咯?」老警察打量他。

於今清搖搖頭,用普通話說:「您能聽懂普通話嗎?」

老警察神色微微一變,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能。發生什麼事了?」

於今清很認真地說:「警察伯伯,我被拐賣小孩的賣到這裡了,拐我的是一個女的,四十多歲,還有個男的,也差不多三四十歲,當時還有個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現在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他們會把小孩賣掉,有時候像我這樣賣給老周他們那樣的,有時候他們把小孩變成那種沒有手腳的乞丐,我看到了好多斷手斷腳,還有,他們還把小孩的腎挖出來賣……」

於今清一口氣不喘地一直說,說到後麵激動萬分,語無倫次,「你們一定要把這些壞人都抓起來。他們,十萬賣的我,有個人拿了兩萬,有個人拿了八萬——」

「今天過年,」老警察打斷了他,在桌上拿了一個橘子給他,「吃橘子。」

「謝謝警察伯伯。」於今清擺擺手,「我不吃了。這裡有沒有電話,我想打個電話給我爸媽,我能背我爸媽的手機號。」

老警察說:「我喊你爹來接你。」

於今清說:「你怎麼知道我爸爸的電話?」

「你先看電視。」老警察又塞了幾顆水果糖在他手上,「坐著等。」然後老警察就走到裡麵一個房間裡去了。

於今清一顆心鬆懈下來,往嘴裡塞了一顆糖。電視裡有一群少女在跳舞,他覺得無聊,看著看著電視,就在警察局的沙發上睡著了。

老警察從裡間的小窗向外麵看,挺俊的小男孩,正躺在沙發上睡得香。他拿起裡間的一部舊電話,卻久久沒有撥出號碼,他腦子裡有兩個號碼,一個號碼是來給這裡貼上「為人民服務」的標語的幾個警官給的,一個號碼,連接著某個小村裡的一部電話。

老警察皺著臉,上麵的溝壑更明顯了。他的眼神在房間裡遊移,像一個拿不定主意的人。他轉著腦袋,突然看到牆角的一斤椪柑,那是一個南下打工的老鄉帶回來的,一共就帶了兩斤,單單就給了他一個人一斤。那天老鄉握著他的手一個勁兒地感謝他,說十裡八鄉又一年沒出事,他保了一方太平。

老警察緩緩地把手指移到電話機鍵上,撥出了電話。

於今清是被一個耳光抽醒的。

一個耳光直接抽得他從警察局的舊皮沙發上滾到了地上。於今清額頭被磕了一下,起了個大包。他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腦袋上又挨了一下。

「十萬塊!十萬塊!我操你娘的!」於今清上方的人一邊揍他一邊罵,「小畜生!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偷了老子的錢就跑?!」

老警察把老周拉開,「娃爹,好好說,好好說。」

「說啥!」老周指著於今清,「養不熟,養不熟!」

周嫂子在一邊抹眼淚,哭完了又去扯於今清,按著他跪在地上,「給你爹磕頭。」

於今清死死憋著一口氣,被周嫂子指甲掐得生疼,也不肯跪在地上,老周又沖過去給了他幾下狠的。周嫂子說:「別打了別打了,大過年的。」老周一想到剛還一起吃了年夜飯,轉頭白眼狼就穿著新衣新鞋偷了手電筒和錢跑了,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我今天就打死他個狼心狗肺!」他解開皮帶,劈頭蓋臉對著於今清抽下去。

「啪」的一聲,於今清抖了一下,皮帶扣刮到他眼睛下麵,登時就是一條血口子。周嫂子拉住老周,「別打啦別打啦,打破了相討不到媳婦啦!」

老周揮開周嫂子還要打,老警察把他扯到一邊,低聲說:「老周啊,你這十萬塊錢買個娃,就要給你打死啦,十萬塊扔井裡?你對他好點,好好說,養著養著不就養熟了?」

「養不熟,養不熟……」老周氣喘籲籲地在一邊來回踱步,他嘴上說著「養不熟」,但心裡一想到地上那個白眼狼就是十萬塊錢,到底還是沒打了,就在一邊氣喘如牛地罵罵咧咧,把於今清他祖宗十八代都罵成了狼的傳人。

老警察站在旁邊嘆口氣,拍拍老周肩膀,「唉,大過年的,帶回去帶回去。」

老周把於今清從地上拎起來,拖著向外走。於今清早就被打懵了,他抬頭看到老警察胳膊上的警徽,又看到牆上他已經認識的那幾個紅字——

「為人民服務」。

於今清拚命去拉老警察的胳膊,但是老周手勁兒大,他掙不脫,隻能一邊拖著往外走,一邊喊:「警察伯伯,救救我,救救我,你說要喊我爸爸來接我的——」

老警察沒有走過去,他看著於今清被拖著,拖出了警察局的大門,拖上了馬路,離他越來越遠,臉色越來越絕望。

「他就是你爸爸。」老警察低聲道,他的聲音淹沒在一派祥和的《難忘今宵》中。他身邊已經沒有人了,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他抬頭去看斑駁牆壁上的「為人民服務」幾個字,遍布皺紋的黝黑臉龐上露出了淳樸的笑容。

今晚,他保護了一個生不了娃,一輩子和婆娘種田養雞為生的農民。要是娃跑了,老周再攢半輩子,入了土也攢不上下一個十萬,以前也不是沒有,從前的老劉頭,不就是花了五萬買的媳婦兒跑了,一晚上就喝了藥麼。

老警察聽著春晚主持人念出新春的祝福——

不,這些講著一口普通話,穿得人模狗樣的,不是人民。像老周,周嫂子,老劉頭這樣的,才是人民。

於今清被拖著從水泥路又走上了泥巴路。四周都是土磚房,鞭炮聲劈裡啪啦,空氣中遍布硫磺味和鞭炮燃放後的濃煙。

於今清就這麼被拽著新棉襖的衣領,新鞋子拖在地上,把泥巴地留下兩道長長的不規則痕跡。

天光忽然一亮。

他一仰頭,看見滿天煙花。

但是一瞬間,又全滅了,隻剩下墨黑的夜,無星無月。

於今清在老周家長到了十一歲。

有天他拿著苕帚在水泥坪裡掃雞屎,一群小男孩跑過來,他們都黑得跟小泥鰍似的,不但黑,還滑,大人都抓不住。

「周雞屎!」一個小男孩拿著樹枝叉綁著皮筋做的彈弓,從地上撿起一個石頭,瞄準於今清。

於今清拿著苕帚轉頭就往屋裡頭跑,那石頭一下子打在他腿上,他一個趔趄摔在台階上,膝蓋一下摔出一個大口子,連著長褲都摔破了,血弄髒了長褲,淌到台階上。於今清回過頭,那個小男孩正在對他笑,鼻涕都流到了嘴邊,他還舔了一下,「周雞屎!周狗日!來啊!」

於今清抱著膝蓋,不敢過去,他隻剩下這一條好褲子,還摔壞了,老周又得打他。而且前麵那小子是村支書的兒子,打了他,老周隻會把他綁著送去跪著認錯,點頭哈月要地陪笑,再當著所有人的麵拿鞋底子抽他,抽得他臉都腫了,抽得他不停地說「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然後村支書就會笑著攔著他,說:「好好的娃,打他乾啥。老周你也是,小男娃哪個不打架的。」老周這時候就跟小學生似的,說:「是是是,您說的是。」

回到家老周拿跌打藥給他,罵罵咧咧地數落,「你什麼時候能不惹事兒?我說那王八蛋要我出啥開渠的錢,說人人都交了,我不早給了嗎,那王八蛋,這兒堵我……」

於今清看著那個鼻涕蟲,慢慢站起來,轉身向屋裡走。

那群小孩都跑過來追他,於今清趕快關上門。但是農村的土磚房有好幾個門,家家戶戶都差不多,白天都是門戶大敞,反正都是熟人,都窮。那些小孩一看這門關了,立即從另一個門一溜煙就進去了。

老周和周嫂子都下田去了,屋裡隻剩下於今清。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那群小孩堵在屋裡頭了。

一個比他高胖多了的男孩拿著一根鐵棒,「幫幫幫」地敲地,「周狗日,你爹生不了娃,你是你娘跟哪個野漢子生的?」

那個拿彈弓的鼻涕蟲哈哈大笑,「周雞屎是周狗日,什麼野漢子!他是他娘狗日出來的!」

於今清背後就是牆壁。他的手心貼在牆壁上,腦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很模糊的影子。她牽著他在兒童書店,給他買了一本帶拚音的《唐詩三百首》,又帶他去吃了他們那裡唯一的一家麥當勞。

「清清,想不想要悠悠球?」

「想!」

「媽媽給你買,你一個,東君哥哥一個。」

於今清撲了上去,一雙大眼睛像狼崽子一樣發了狠,要跟那群大小泥鰍決一死戰。

那裡麵好多大孩子,就連比他小的也比他黑壯得多,兩下就把於今清打得趴在地上。於今清下手也重,不要命似的,讓裡麵好幾個人吃了虧。

「周狗日,你挺能啊?」有人踢他屁股,「站起來啊。」

於今清手撐在地上,剛一動,一隻腳就沖他手臂踢了一腳,踢得他一下巴磕到地上。

鼻涕蟲剛就挨了於今清兩拳,黑了一個眼圈,他一腳踩在於今清背上,「周狗日,你還打老子,你就隻配吃屎!把他押到糞坑去!」

邊上兩個大點的男孩,立馬一左一右架住了於今清,把他架得雙腳離地,直接往糞坑抬。抬到糞坑邊,鼻涕蟲說:「按著他,讓他吃!」

於今清被推到糞坑邊,按著腦袋,爬都爬不起來,隻能手腳不停掙紮,他一扌莫扌莫到牆邊一把鐮刀,用鐮刀把兩邊押著他的人揮開,「誰過來,我砍死誰。」於今清爬起來,站在糞坑邊,雙眼通紅。

一下子真沒誰敢過去。

一群人對峙半天,大小泥鰍都瞅著他們的領袖。鼻涕蟲麵子上過不去,他看了看左右兩邊,「你們還信周狗日真的敢殺人?上次還不是跪著求我,被他爹拿著鞋底抽?」

有一個小孩說:「他,他怕你,要不你過去唄?」其他小孩都看著鼻涕蟲。

鼻涕蟲漲紅了一張小黑臉,「去就去!」他惡狠狠地盯著於今清,「我要過去了!」

於今清揚起鐮刀,在牆上敲了一下,土牆上的土磚渣子直往下掉,他一字一句地說:「你試試。」

鼻涕蟲左右踱步,「我真的要過去了!」

突然於今清耳朵微微一動。

「好像是……警察!」有人喊。

「屁!警察個屁!你就是怕了!」

「我操你娘,你自己聽,警車嗚嗚嗚的,跟電視上演的一樣!」

「你家有電視?說得跟你看過似的!」

「別吵吵。」鼻涕蟲指揮其中一個小孩,「你出去看看。」

「狗日,真的是警車,還是三輛!還有一個不是警車的大車子!就停在外麵,下來好多人!」

那群小孩一聽,一窩蜂地向外麵沖,兩個胖的擠到一起,卡在門口還出不去。鼻涕蟲在後麵氣得大罵「肥豬」,又幾腳把其中一個胖子踹出去,一群人才一溜煙兒地跑得沒影了。

「當啷」一聲,於今清手上的鐮刀掉到地上,他脫力地一屁股坐在糞坑邊,汗從腦門上跟下雨似的淌下來。

「那裡怎麼回事?」一個扛著攝像機的人剛從車裡出來,看到那群拿著鐵棒木棍的小孩都從房子裡沖出來,不解地隨口問了一句。

一個警察站在旁邊,扌莫扌莫後腦勺兒,「小娃鬧著玩兒呢吧。」

「都打起精神,這回是『打拐係列』第一期,從『解救』到『團圓』,一定都給我做好了!」一個月匈口掛著工作牌的乾練女性拍拍手,朝四周說。

她說完走到一輛警車旁邊,蹲下來,敲敲窗戶。車窗從裡麵搖下來,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露出瘦削的尖下巴,「李主任,真的確定是我兒子嗎,我……太多次了,萬一又不是,我……」

李主任點點頭,站起身把車門拉開,又蹲下身,把自己的手放在麵前這個女人的手背上,「苟吉輝自己招認的,時間地點都對得上,年齡也對得上,就是她抱走的。別的小孩她不能都記全了,但是穿公主裙的小男孩她印象特別深,這個肯定不會錯的。」

坐在警車後座的女人摘下墨鏡,露出遍布細紋的紅腫雙眼,眼睛裡全是血絲。

「李主任,我真的……」瘦削的女人用手背捂住嘴,「你也是當媽的,你知道。我每次看到街上那些毀容的小孩,舌頭都沒有,說不出話的小孩,看見那些大眼睛,那麼看著我,我就在想啊,那是不是我的清清……我看見一個,報一次警,看見一個,報一次警——」

「那些得救的小孩,我都一個一個拿去做親子鑒定。你都不知道我等結果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她用手捂著自己的下腹,「李主任,你知道的,我今年被診斷出卵巢惡性腫瘤,三期。可是說實話,就是等這個惡性腫瘤的結果,都沒我等親子鑒定的結果那麼讓我害怕。我站在鑒定中心外麵,就在想,那要真的是我的清清,我該怎麼辦。我怕得要死。但是要是那不是我的清清,我又該怎麼辦,我更加怕得要死,我連他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

「我覺得街上每一個被毀容的都是——」她已經泣不成聲。

「都是我的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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