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榮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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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遊讓祝纓「等著」,其實並沒有想好祝纓等著他之後他要怎麼做。他的第一仇人還是鄭熹,祝纓隻是捎帶。發完了狠話,他回到自己房裡鍾宜叫他商量啟程的事兒,他又把這事兒拋到腦後了。

張仙姑卻一直惦記著這事兒,看女兒還是老樣子,低聲道:「你怎麼不急的呀?以後上京了不是還得遇著他?這可怎麼是好?」

祝纓道:「他是什麼人?咱是什麼人?想遇也遇不到的。」

張仙姑被安慰到了:「也對!這該死的雨!要不下這麼久就好了!這人也是,什麼記性呀?」

祝纓道:「他這還叫記性好?」真記性好,就該認出來了。

「你又來!」張仙姑恨恨地道,「什麼都不當一回事兒!你還盼著他記得你是吧?」

「小點兒聲。」祝纓提醒。

張仙姑氣個半死,戳著祝纓的太陽穴把她的腦袋都頂歪了:「又要作死!」

母女倆嘰嘰咕咕,很快到了花姐的院子外麵。張仙姑問道:「是這兒沒錯吧?」

祝纓道:「嗯。」

上前略一交涉就有丫環給她們倆領了進去。

花姐與嫂子住在一起,無聊得正在做針線,見到兩人來,陳大娘子笑著站了起來:「可算給盼來啦。」

花姐隨後站了起來,沒開口眼圈兒先紅了,努力壓抑了一下,仍是上前一步握著張仙姑的手說:「乾娘,這些天了,你怎麼不來找我呀!」

陳大娘子一笑,道:「你們說話,我去看看她哥哥又胡亂忙什麼呢!」才邁出門檻兒就看見陳萌腳步匆匆地走了過來,迎上去說:「他們娘兒倆來看咱們妹妹,你現在別過去。」

陳萌道:「老黃來信了。」

「怎麼?」

「順便給那位於大娘子又捎了些給衣裳、土產給妹妹和祝三,信使一總給我了。老黃信裡說,他已命人將墓園修葺一新。」

「那是好事呀!」陳大娘子說,又小心地添了一句,「回京見到父親,也好有個交代。」

陳萌道:「是啊……」

陳大娘子又問:「那位娘子給妹妹又捎了些什麼?下了這幾天的雨,別淋壞了。剛好祝家三郎也在這裡,他的東西正好給他。」

「包得好好的,是些乾貨,給祝三捎了點衣服書紙之類。」

「唉,也是個有心人。」

陳萌道:「有心,也有分寸。我回頭寫信,叫老黃再照看她一下。」

「嗯,妹妹放心她,才能安心留在京裡。」

夫婦二人等三人聊完,才過來說了於妙妙捎東西的事兒。張仙姑和花姐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陳萌隻當沒看到,說:「三郎回去時把東西帶回去。」

祝纓道:「有勞大公子。」

「客氣什麼?見外了不是?」

祝纓靦腆地笑了,要接東西回去,陳萌派了個小廝替他把東西背到了房裡。

一回到房間裡,張仙姑沒打開包袱就先說:「花姐不容易啊!一顆心啊,叫活活劈成了兩半兒了啊!親娘,哪有不想見的?婆婆對她也極好的!」

祝纓慢慢打開包袱,見裡麵是些紙包的乾貨吃食、兩套衣服鞋襪,張仙姑抖開一套長袍,說:「皮袍子哩……咦?」

這皮袍子抖開,裡麵掉下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封厚厚的信,用漿糊嚴嚴的封的口。再封上火漆,上麵寫著:三郎親啟。

張仙姑認得個「三」字,就說:「給你的信,你看吧。我把東西都收拾了,過兩天就要上路了,又添了這些,我得重新弄一弄。」

祝纓拿著信在桌邊坐下,放在手裡抖了抖,怪沉的。徒手撕開了信封,裡麵的信紙很厚一疊,信封一裂就露了出來,寫得滿是字。

於妙妙的字頗為端正,讀起來毫不費力,祝纓打開一看,心裡咯噔一聲。

於妙妙開篇就寫的是:我不再賭運氣了,不想再給老天辱我的機會了。

接下來於妙妙就像是一個慈祥的長輩,絮絮地與小輩話家長、講道理。

她說:壽多則辱。人與人的壽數是不一樣的。薑太公八十輔文王,壽迄百二,他活到一百歲時也不算老。甘羅十二歲拜相,十三歲就死了,十二歲就是他臨近死期了。我活到了三十九歲,不敢比太公,比起甘羅已不算活得少了,死了也必惋惜了。

她又說:以前覺得是自己能耐,什麼都能應付,現在發現自己不過是一葉浮萍。人活著看命、看運氣,女人尤其如此。花姐說自己運氣不錯,遇到的都是好人,其實自己運氣一向不差,雖也遇到了惡人,依舊遇到了好人。一旦遇到一個惡人,就能脫一層皮,實在稱不上是能耐了。

原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可是在黃先生相幫著選定嗣子,在嗣子下拜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一切並非如她所想。並不是自己將周圍觸手可及的一切都盡力掌握安排,是自己處在一團看不清麵目的、不知道什麼人神鬼怪的掌握中。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賭運氣呢?這運氣一直都在往下的。雖說現在有了嗣子,又重振了家業,侄子不如以前可靠卻又有黃先生看花姐的麵子給照顧。可誰敢說接下來運氣會一直這麼好呢?不是不相信花姐的為人,可花姐自己也是個要托喬木的絲蘿,又怎麼忍心拖累花姐?

接著向祝纓解釋:不是信不過三郎人品,三郎也是個年輕人,能照顧得了花姐就已經很了。豪門女婿並不好做!三郎自己也要當心的。

寫到後來,於妙妙的條理就沒有那麼清楚了,完全是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

從信中,祝纓得知了於妙妙不選一個老實純樸的小孩子養熟而要選朱丁旺的原因。於妙妙說,老實純樸是個好詞,但是對自己老實純樸,對親生父母難道就會絕情?與親生父母恩情過厚,以後就是打不清的官司。招贅祝纓,祝纓叫她一聲「娘」,抱個同姓的嗣子,人家有娘有嶽母的,於妙妙算個什麼呢?妾生的孩子還要給生母在家裡爭個位置,何況這樣的族人?

朱丁旺就正好,雖然性子孤僻了些,但是同樣跟親生父母不親。至少能保證朱丁旺不會再認回親生父母,如此一來,於妙妙自認也就對得起過世的丈夫、兒子了。於妙妙也不擔心「日後」他對自己不孝順,她連老天的辱都不肯受了,更不會受嗣子的辱了。

她說:我為朱家撐了近二十年,對得起朱家了。我死了,他朱家以後再怎麼樣,可也怪不到我的頭上了。我能做的都做了,比他們朱家男人做得都多。我累了,倦了。不過是拚個命氣罷了,以前拚我的,現在就讓朱家自己拚吧。老天要是看朱家還有餘福還能存續下去,朱家自能延續。如果朱家祖上不積德,合該斷絕,也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了。

「我像一塊木柴,燒得熱烈,火焰高漲,燒成了炭仍能煮飯,如今已燒成了灰了,就灑了吧,讓風吹到天上去吧!不想再把這把灰也拿去漚肥了!」

又絮絮地對祝纓說: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我受的屈辱也夠了。

既然榮辱不由己,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再活著,我的心意愈發難平。

我不知還要怎樣才能暢快地活。

筆鋒一轉,她對祝纓說:須眉男兒,當自強。三郎不會久居人下的,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的時候如果還想著我、覺得我沒那麼可惡,路過家鄉來給我燒一刀紙就好了。

她回憶了許多祝纓童年時候的事,說祝纓小時候就聰明,一聽就會,她當時心裡可不是滋味了。因為她的兒子大郎正經學全天的,祝纓就隻能聽個半天,祝纓還不能天天聽課,還得出去掙錢。但是大郎常說,學得不如祝纓。她好強啊,好強了一輩子,不是很想讓祝纓旁聽的,最後拗不過兒子兒媳才點頭的。說希望祝纓不要記恨自己當時的吝嗇。

又提到了張仙姑,說張仙姑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祝纓對張仙姑就話很少,正事兒也不跟她講。做母親的人,孩子親不親近自己,難道感覺不到麼?張仙姑讀書少,說話也不夠文雅,但卻是真心關心祝纓的。設若她有不著調的地方,祝纓也應該包容。而且張仙姑內心很不安的,於妙妙又檢討自己,招了女婿之後是想收攏女婿的,所以張仙姑是酸了的,就會有不得體的地方。這不是張仙姑的錯。

接著又寫了許多對祝纓接下來「仕途」的勸告,說黃先生就是個很聰明的人,讓祝纓仔細回憶一下黃先生的行事。又說了於平做事不厚道之處,以及黃先生至少表麵上的周全憐憫。接著又說了衙門中的處事,再三強調,自己是個縣衙世代文吏出身的人,知道的是縣衙的事,京中大衙門的事她也不清楚,但是很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祝纓。

這一部分寫得尤其的長,比之前於平跟祝纓吹牛時說的要實在得多也細致得多,這份仕途經驗足占了整封信一半的篇幅。譬如如何分辨同僚,如何分辨同僚之間的關係,怎麼辦事,辦事的分寸、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完全照著正人君子的要求達標就是最好的等等……

最後鄭重的強調:不想跟兒子丈夫葬在一起了,遠遠看著他們的墳就好。真的,跟他們在一起,又要操心了。離得遠一點兒,能看到他們,又不用聽他們質問為什麼早早就下來了,為什麼不把朱家照顧好。想操心的時候離得遠了,夠不著了,也就閒下來了。如果能夠這樣,或許內心就可以得到平靜了吧。

可以了,可以清清淨淨的走了。當家主母,太累太累,就讓她安安閒閒地死去吧。

「真好,我終於順著自己的心意,安排好了一件事了。」她最後說。

信和東西是托黃先生捎的,送完信,她回家之後剛好是個離開人間的吉日。估計祝纓收到信的時候已經上京了,官司也差不多了,親也認了。希望祝纓和花姐在鮮花著錦中看到她的信可以有耐心地看完,也不要覺得掃興,能夠好好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如果還想著她,這會兒在京城了,回鄉也來不及了。

然而,於妙妙這件事也沒安排準。正常情況下於妙妙的信應該是在祝纓她們抵京辦完事之後才能到達,但是下雨延緩了行程、黃先生假公濟私,發了個快傳。他們這一路離京還有些距離的時候,信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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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妙妙將一封信寫出了一本書的厚度,祝纓又從頭讀了一遍,祝纓現在思考一件事——於妙妙也給花姐送了東西,有沒有給花姐寫信告知同樣的內容?如果沒有,要不要現在就去找花姐,告訴她於妙妙有輕生的念頭並且在安排後事?還是設法攔住不讓花姐現在知情?

於妙妙的想法,是花姐認了有權有勢的親娘之後再看到前婆婆的絕筆信,京裡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再看信就不致太傷痛。現在如果讓花姐知道了這個,花姐不至於將於妙妙的死算到親娘頭上,但一定會非常難過的,不上京也說不定。

於妙妙顯然是希望花姐未來能過得好的。

照祝纓自己的想法,直接去找花姐,讓花姐自己決定!但是,讀完於妙妙的信之後,她心底難得有了一點猶豫,希望於妙妙終究能有一件事可以希望成真。如此一來,又對花姐不起,也不太合她自己一貫行事的心情。

張仙姑收拾完了東西,把羊皮袍子單拿出來,預備祝纓再趕騾車的時候可以穿,這個比祝纓自己的冬衣暖和多了。於妙妙以前是富戶,做的東西更舍得下本錢,祝纓自己置辦的冬衣不能說吝嗇,習慣使然還是有些摳搜。

祝纓猶豫了一下,說:「大娘子走了。」

「我知道啊,咱們還送她呢,花姐追著車跑的喲……」張仙姑臉色一變,手上的袍子落到了地上,趕緊低頭揀起來拍灰,「什麼?哪個走了?死……」

祝纓點點頭。

張仙姑道:「胡說,死人給你寄信吶?!」說著自己都害怕了起來,嗖一下把手上的袍子扔到了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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