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方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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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吩咐道:「你們要不動聲色地透出幾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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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頭天領了鄭熹的吩咐,總覺得有心事。先是這花街的光鮮亮麗之下的各種汙穢,又是臨河小街的貧苦。她出身既卑且貧,早已看慣了世間的愁苦,然而自從做官以來,滿眼是越來越溫柔繁華,竟差點忘了世間之苦就在身邊,忘了自己的來處。一時之間各種回憶又湧了回來。

暗想:我怎麼快要變成周遊那樣的人了?真當自己是無憂無慮能拿著錢讀書玩耍的公子哥兒了?

又想這案子。以她之見,小番固然是害了燕燕的性命,周、馬二人也全不無辜,尤其是馬,看鶯鶯的樣子,也離身死不遠了。然而她又知道,哪怕真的死了,馬某也不用為鶯鶯抵命。

沒一個好人,這案查完了,也不過是像甘澤的表妹曹氏一樣,案情清楚了,人情卻越發糊塗了。

她第二天起得特別早,全家都還沒起來,她飯也不吃了,說了一聲就先跑了。張仙姑在後麵追著:「你忙的什麼呀?時辰還沒到呢!這是他們大人們上朝,不是你的時辰!」

祝纓早跑沒影了!

她堪堪趕在了王雲鶴上朝之前,堵住了王雲鶴。王雲鶴一大早的正準備路上打個瞌睡,冷不丁被祝纓躥了出來,把他給嚇醒了。看清是祝纓,才說:「是你?怎麼?有事嗎?」

祝纓內心十分的困惑,道:「有件事想請教。」

王雲鶴看看祝纓,像是有事不想當著別人問。看看時辰,快馬加鞭還來得及,就說:「你說。」

「那個案子。馬、周二人……」

王雲鶴聽個開頭就猜到了她要問什麼,他對祝纓寬容,乃是因為他也是這麼過來的。誰年輕的時候不想弄個丁是丁、卯是卯呢?再長大一點,就有現實告訴你,要和光同塵,可是你又不能全然和進去,因為一點良心竟然還在,還讓你不能隨波逐流,這就很痛苦了。越聰明的人,接觸到的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就越多!最後哪怕掙紮了出來,有些事情還要絞盡腦汁才能糊個差不多,從夾縫裡掏出一點自己想要的「公正」。

他說:「他們該有自己的報應,但不該是為自己沒做過的事。」

祝纓道:「隻怕報應也……大人,總要依法而斷,如果法是惡法呢?」

「那就變法。」

祝纓怔了一下,王雲鶴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啦,我該上朝去啦。你倒不急的。來,招待三郎去吃早飯,吃完了再去大理寺。」

祝纓塞了一肚皮京兆府的夥食,臨走順手拿油紙又包了一包油煎肉包子帶走,把京兆府內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斯文的隻好說一句:「是真名士自風流啊!」仆人們則直白得多:「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不是外人」吃飽喝足還順了人家的油煎包子走,到底是年輕,吃得飽了精神也就回來了。祝纓把事情又捋了一遍,心道:管它呢!凡事總要事實清楚了才好說下一篇,我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但不能叫犯人說我是傻子好糊弄。我隻管把事兒弄清楚,先看誰是凶手,再看你們斷案的是人是鬼!怕你們不成?

今天,她的任務依舊是跟著裴清辦案子,時間已經非常緊了,皇帝那裡已經開始倒計時,鄭熹倒還是一派從容,裴清也輕鬆不少。裴清也算是方正之人,同時也看不慣周遊這紈絝作派,他願意配合鄭熹的安排。

那一邊,王雲鶴竟沒有對衙役下禁口令,他們查的一些劣跡也同時被宣揚了出去。無論鄭熹還是王雲鶴,風評上雖有細微的差異,卻都是官場上的人精,兩人默契地操作下來,京城的風向兩天內就漸漸地變了。

早上還是同情馬某的,晚上就說「沒想到啊,那樣的女兒竟有那樣一個爹,他死不打緊,丟下家裡人怎麼過活呢?」

頭一天還說「打小沒爹教的孩子,能長成那樣就不錯啦」,第二天就說「成日裡呼朋引伴、眠花宿柳,與一群狐朋狗友不學好,也是該吃個教訓,看能不能成個人!」

祝纓也照著鄭熹的安排,向金良透了一些馬某的劣跡。反正這事兒跟她查真凶也不沖突不是?

鄭熹自己則將一頁供詞拿給母親那位手帕交看,好死不死,正是周遊自訴「順手從妝台上拿的」頭麵送給玲玲的事,把這位嶽母大人氣得當時差點順不過氣來。她本意是來問鄭熹,怎麼會有不好的話流出來的,鄭熹道:「我已盡力把更不好看的扣下了。」然後把供詞給收了起來,就怕被這位阿姨把供詞給搶去扯碎了。

祝纓又去了一次五娘家,在那裡耗了一整天,把五娘家重新翻了個底朝天。身邊沒了同僚、衙役們,她的心更靜,竟讓她在後院小池塘邊的假山裡發現了一間小屋子。這小屋子十分隱秘,上麵一把銅鎖,祝纓起手給它捅開了。

點了盞油燈進去,卻發現裡麵雖有點潮濕,卻是有床、有桌、有椅、有妝匣、有被褥,牆上掛著幾幅香艷的畫兒,想來也是五娘家一處有情趣的地方。假山小室外的小路被打掃過了,裡麵地上的腳印十分的清晰,一個是小番的,另一個是燕燕的,另有一個是鶯鶯的。三人竟同時在這裡出現過!並且腳印還不算太久。

她在裡麵搜了一番,很滿意地搜到了燕燕留下的痕跡。不錯不錯,她就是懷疑,既然燕燕起初沒有死,必是要藏上一藏的,藏身之處在哪裡?現在,她找到了。

她將所有東西都仔細包好,吹了油燈,把小室依舊鎖上,出了五娘家,飛奔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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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邊,鶯鶯的病情終於穩定了下來,人也清醒了。

主審依然是何京。

他先不問鶯鶯,而是把鶯鶯送回牢裡關著,讓衙役帶著鶯鶯在五娘家眾人麵前晃了一圈,尤其囑咐,要讓她與小番「遠遠地」互相看上一眼,不可走得太近,以免他們有什麼暗號串通。

接著便是審鶯鶯。

鶯鶯仍然很虛弱,眼睛有點呆,聽了何京問話,反應遲緩地苦笑了一下:「大人,妾這樣子,您都看到了。馬將軍……馬將軍他做過什麼,妾也隱瞞不得。妾也許是前生做惡,今生罰來受這般苦。什麼時候死了,什麼時候就是罪孽贖完了,下輩子也好清清白白地做人了。僥幸活了下來,有朝一日能脫籍,就苟延殘喘著罷了。實不敢有非份之想。至於小番,妾實不曾與他合謀。」

她實在太虛弱,夾棍一上,人就昏了,竟是什麼也問不出來。

何京命把人潑醒,道:「燕燕替你死了。」

鶯鶯的臉上一片慘白,話也說不利索了:「她?她不是……已經……死了麼……」

何京心頭忽地一動,看到鶯鶯的表情,他又改了說辭,道:「你猜,我們怎麼找到的你?」

鶯鶯的臉色又是一變,何京心裡猜著了七、八分。他吸取了教訓,命把鶯鶯先帶出去。一個老蒼頭過來帶鶯鶯走,路上搖頭嘆息:「小娘子,你見過幾個可信的男人?」

鶯鶯心中一慟。

何京接著提審小番。

小番又改了一番說詞道:「其實我是看著凶手的!凶手是個青麵的鬼!長頭發、青色衣裳!是個女鬼!我不敢說!是她!是她殺了馬將軍!我認得她,她是隔壁七姑家的阿樂!伺候馬將軍沒幾天,就死了!就死了!我就說,阿樂,別害我們,我們也是一般受害的!她倒放了我走!我就帶著鶯鶯走了!後麵的事兒,我就不知道了!怕說出來她找我,我就沒敢說!」

何京被氣笑了,他家裡老母、妻子都拜佛,他也信點鬼神報應之說。然而案子審得多了,犯人口中的鬼神之說在他這裡已經沒什麼信譽可言了。他有時候審案,自己也裝神弄鬼來著。且祝纓從假山小室裡搜出的東西,足以證明小番在編鬼故事。

他又把小番打了頓,並恨京兆府不許用一些特色刑罰。

打完了,先把搜來的路引摔到堂下:「若非早有預謀,怎會有這些東西?」

小番道:「是想與鶯鶯私奔,可不曾想過謀害人命!」

何京又扔一件,是祝纓從假山小室裡搜到的繡著燕燕名字的手帕,上麵還有點點血痕。小番的麵皮終於動了一動,還說不知。何京再扔一件,卻是與女屍頭上相仿的絹花,這是燕燕原本配戴的。小番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何京最後又展示了半幅白絹裙子,這裙子上用眉筆寫著禱詞,乃是燕燕祈求這次能夠逃出生天,並且發了宏願,如果能夠活命,一定吃長齋,並且為小番立長生牌位。

便在這時,班頭走了進來,說:「那女的,招了。」

小番臉上忽然平靜了下來,甚至露出了一點不屑的冷笑。何京也不在意,道:「招什麼了?」

「這男的,案發那天,把她帶到假山那裡藏著,帶了原本藏在那裡的人走……」

小番的唇抖了一下,嘶啞著聲音道:「是我一個人乾的。」

何京輕蔑地笑了。

衙役們一齊喝道:「從實招來。」

小番舔了一下唇說:「姓馬的總折磨人,我沒撒謊,阿樂就是他折磨死的。娘卻總說他出手大方,大方,嘿!他又看上了鶯鶯,燕燕快要死了,我就想,拿燕燕換了鶯鶯,我想好久了,都準備好了。周遊?那也不是個好東西,他不作大惡不過是因為他沒那個本事罷了。反正,他殺人放火都有人保著,那就讓他背鍋麼!」

何京皺眉:「說你自己!」

「那天,姓馬的又來了,還跟姓周的打了起來,狗咬狗。當晚我就想,得動手了。姓周的喝醉了,我就去偷他的刀出來。姓馬的正在發瘋,沒人敢靠近,更沒留意我從後門過去。我殺了他,帶走了鶯鶯。娘先前叫我處理了燕燕,我把她藏在假山那頭的小屋裡,後來你們都知道了。我殺了姓馬的,把鶯鶯帶去假山,換了燕燕,把她倆衣裳換了。」

「燕燕是你殺的?」

小番「嗯」了一聲。

何京拿了供狀,讓小番畫了押,將供狀拿去給王雲鶴看。

王雲鶴道:「請大理同來過堂吧。」差不多了,十三天了,是時候給個結果了。鮑評事受命回去請鄭熹,等鄭熹的時候,何京還感慨燕燕:「竟是位知恩圖報的女子,可惜了淪落風塵,一片真心錯付給了豺狼。」

鄭熹那裡也正等著消息,很快,他也便到了京兆府。

兩府高坐堂上,互相謙讓一番並肩而坐,其餘官員各在下麵擺了椅子坐著,差役們兩行排行。

升堂了!

先把小番提上來,命小番重新招供一遍。一回也是大同小異,隻添了一個細節,交給五娘的錢,竟是燕燕的私房錢。五娘讓他收拾燕燕的「身後事」,他私扣了一些,拿燕燕的私房錢當賣燕燕屍體的錢交給的五娘。

鄭熹道:「周遊與你何冤何仇,竟要陷他於牢獄?」

小番直勾勾看著鄭熹,道:「你喜歡聽狗叫嗎?他喜歡聽,聽不到,就叫我學。嘿!這小畜牲,喜歡看人學畜牲!他上輩子準是個畜牲,這輩子畜牲皮脫了,骨子裡還是畜牲。」

王雲鶴一拍醒木:「休得胡亂攀扯!女犯鶯鶯是否同謀?」

小番搖搖頭:「她不知道。」

清了清嗓子,命把鶯鶯帶上來。

小番聽到鶯鶯進來,人僵了一下,一路看著鶯鶯跪到了堂下。

鶯鶯一直在隔壁候著,一時沒想明白為什麼,跪下的時候才想清楚,她這是被人給詐了!小番根本沒有出賣她,也不會出賣她,竟還有一個男人是可信的!

她仰頭看著上麵這一排,或整肅、整儒雅、整乾練、整俊俏的官員,想控訴他們,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終究是二十餘年來的「認命」占了上風:「是我昏了頭,看他拿燕燕替了我,竟以為自己能逃出那個地方。你們當我是共犯吧,死就死了吧,我是熬不到脫籍那一天了。」

王雲鶴聲音低沉地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你們連同類都要戧害!」

小番仰著臉說:「我連你們的同類也害了一個呢!」

張班頭當場翻臉,險些沒有聽令就要動手打他。

王雲鶴與鄭熹對望一眼,都說:「肅靜!」

命二人畫了押,王雲鶴又要審給小番辦路引假證的事兒,鄭熹就去琢磨怎麼上報這件事了。

到第十四日上,兩人就開始結案了。小番與燕燕同是賤籍,這回倒是叫他殺人償命了。老馬是小番所害,更是該斬。周遊是無罪開釋。

五娘涉嫌買賣屍體,被王雲鶴一筆勾了她執掌的權限,命另選「守法」之人掌管她原來的「女兒」們。鶯鶯是出逃,但是追索了回來。抄的這些妓-女的私房都歸還了她們。

另,在辦案時又偵得馬某、周遊不法事若乾。馬某雖死,僅沒收其非法侵占的財物發還苦主。王雲鶴另起一本,專門彈劾周遊,指他治家不嚴,使手下管家行不法事,侵奪民田,又有買賣官司等事,彈到必要把周遊流放。直罵周遊「不肖」。並且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但是看周遊這個缺德的樣子,恐怕絕他父親的血食。皇帝如果真的看重他,就該讓他長進些,而不是護短。得給他個教訓了!

大理寺、京兆府兩府都瞧周遊不順眼,兩家下了力氣去找周遊的「不法事」。鄭熹是個了解自己皇帝舅舅的人,悄悄給舅舅進言:「要念著他父親的功勞,讓他足衣豐食即可。北軍是守護禁中的,這麼散漫,帶壞了風氣,臣擔心禁中的安全。這是拿他的時候抄的單子,您過目。連禁軍的月要牌他都帶去了娼家,這可不好呀!能偷佩刀就能偷月要牌,拿了月要牌的人會乾什麼,臣不敢想。」

王雲鶴則向皇帝進言:「南軍、北軍,太過和睦了不好。真起了沖突,有了嫌隙,也是不好的。現不如給他們一點事做,讓他們都操練起來,免得再為了風月場上的沖突去圍京兆府。」

兩個人都說到了皇帝很在意的事——自己的安全。

皇帝於是又奪了周遊的實職,讓他「閉門思過」,把周遊的管家們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家眷都沒為了奴婢。同時命南軍、北軍加緊操練,免得他們無事生事。一時之間,南、北二軍哀號不斷,什麼意氣之爭都先放到一邊,一邊練,一邊罵周遊與馬某。

皇帝的麵子算保住了,心情終究不美,對大理寺、京兆府兩家不賞不罰,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祝纓重新回到大理寺,鄭熹還是讓她讀書,一如往昔。她的心中隻覺得可笑:周遊身上還有蔭爵,照常拿著俸祿,還有那麼大個府邸住著。這不跟她這兩年的日子一樣麼?讀書,有錢拿,輕鬆極了!

我累成條死狗把你從牢裡撈出來,你好吃好喝好闖禍,弄了半天,咱倆一樣?哦,不你品級還比我高!

然而,她翻遍了律條都沒有能夠讓周遊受到更多懲罰的條目,一時氣得坐在地上起不來。

她想了一下,抱著律條去問鄭熹:「大人,這些條目,能改麼?」

鄭熹一看她指著八議的條目就笑了:「不要說胡話!這怎麼能改呢?不要再想周遊啦,他不過是癬疥之疾。你該學做詩了。」

祝纓定定地看了他兩眼,垂下眼瞼:「哦……」想起來了,鄭熹一開始考她的時候,考的就是十惡、八議。

鄭熹笑著搖搖頭:「要會容人。」

「他也算人?」

「嗯?」

「哦……」祝纓心想,這什麼破法?竟不能改?那要怎麼辦?!等周遊造反嗎?!

她心裡不忿,想了想,又想跑去問王雲鶴。才走到京兆府,就見一群人從裡麵出來,嘰嘰喳喳——是五娘家的女兒們,她們被開釋了。

祝纓遠遠地看著她們,心道:這又算什麼呢?

一個女孩子說:「鶯鶯,你怎麼啦?咱們雇個車吧,我的錢拿回來了。」

祝纓招招手,找了幾輛車,付了錢,銅錢叮叮當當地落在車夫粗糙的手掌中,祝纓猛然想:我這是付錢把她們送去哪兒了呀?!

車夫一個勁兒地道謝,趕著車去接女孩子們,女孩子們嘰嘰喳喳與車夫說話,車夫往這邊指了一下,她們都看過來,又是一陣嘰嘰喳喳,聲音十分好聽。

祝纓站著看了她們一陣兒,她們竟在車上撩開了簾子向她揮手。

忽然,一個人走近了,祝纓警覺地看過去,竟是陳萌,他們許久未見了。

陳萌道:「才看到像,沒想到真的是你。」

祝纓指著他月要間的白帶,陳萌道:「就為這事,姨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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