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焦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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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不曾預料到的訪客。

祝纓抬頭看了看天,沒錯,黑了,還已經宵禁了。

她來乾什麼?

祝纓跳回房裡閃進臥室,火速撈起外衣開始穿。

花姐驚訝地往外伸了伸頭,沒有看清人,又進臥室問祝纓:「誰呀?」

「周——娓——」祝纓作了個口型。

花姐:……真是當麵不能說人,背後不能說鬼!

祝纓三兩下穿好了衣服,杜大姐已經掌了燈,把周娓帶到西廂門口了。正房那裡,張仙姑也把祝大打起來,兩個人披著衣服走到門邊一起問:「什麼事呀?」

花姐走了出來,說:「大理寺的人,您歇了吧。」張仙姑和祝大也沒多想,又回房去商議過年的事兒了。

花姐被蒙在鼓裡好些日子,直到前兩天,付小娘子因女監比最初的時候更像樣子了,非常感慨,才不小心說周娓都比以前懂事了。花姐現在看周娓就有點生氣,但是燈光之下一看,這又是個小姑娘,一時不知道要怎麼跟這孩子生氣才好。

哪知周娓見她站在門口也不進、也不出,就誤會了她,說:「娘子,我不是來勾搭你家大人的。」

花姐:……你倒是想呢。

祝纓連鞋都穿好了,在裡麵說:「進來吧。」

屋子裡一下子進了三個人,四個人共處一屋略有點熱鬧。祝纓在上麵坐了,問道:「這麼晚了,你是怎麼過來的?家裡不找嗎?出什麼事了?」

周娓低聲道:「我說案子雖然結了,監裡仍需當值,家裡就沒管。我家住得離這兒不遠。小心一點兒就行,沒被巡夜抓著。」

花姐扌莫了一把桌上的水壺,對杜大姐說:「你去看看灶下再燒點水來。」

周娓忙說:「不用。」

祝纓看她很局促的樣子,是家常衣服,鞋子也有點髒了,下擺還劃破了一道口子,肘、膝的位置有泥土,就知道這個「小心一點兒」恐怕還包括翻牆上樹之類還跌了兩跤。祝纓也不點破,說:「坐下慢慢說吧。」

周娓看了一眼花姐和杜大姐,花姐站著不肯走,也不理周娓,她就瞪著祝纓。周娓隻得再表白一次:「娘子,我是真有要緊事,不是要來跟祝大人有什麼的。」

花姐抿緊了唇,祝纓道:「規矩是我定的,大理寺的男人和女人,雖是同僚,不許單獨在同一間屋子裡。除非是小陶和小吳那樣的。你有事隻管說,大姐不是外人。」

周娓又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我知道,姓畢的來的那一天,我見到過娘子的。」她下意識地咬住唇,有點尷尬。她跟祝纓不熟,自己都覺得有點奇怪,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白天聽到那句「直道而行是奢侈的」心裡不由就是一鬆,她想了半下午,終於決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所以晚上她跟家裡編了個理由,過來找祝纓了。

祝纓的地址不是她打聽的,是聽那些「同僚」們閒談時偶然提起的,她也沒來過,扌莫過來的時候天也黑了,她還跌了兩跤。

花姐不說話,周娓心想:反正我真不是來乾壞事的,隨你怎麼想吧!

祝纓道:「你還記得她。」

「是。」

「那你又是為什麼來的呢?」祝纓話一出口,花姐就知道她要哄人了。

周娓是打定主意來說事的,不用人哄就從脖子上摘下一個荷包,這種荷包一般人都是係在月要間的,她從裡麵拿出一個油紙包,再打開,又是一個小紙包。荷包她卻又不甚在意了。

周娓見小紙包完好,將之放到了桌子上,說:「有人捎給我這個,叫我找機會下在姓畢的飲食裡。」

花姐嚇了一跳,旋即想到:不對啊,畢晴不是死了嗎?是命她自裁的!那這個……是沒乾嗎?

祝纓道:「是什麼?」

「不知道。」

祝纓問道:「你不是試過了嗎?沒試出來?」紙包有重新折過的痕跡,裡麵的東西從多變少折痕也有了變化,總不能是周娓自己用了。

周娓吃了老大一驚:「您怎麼知道的?我、我懷疑是毒藥,也沒想動手,不過拿了家裡的雞和狗試了,雞和狗都沒事兒,一點兒異樣都沒有啊!不能是量少的緣故的,雞和狗比人小得多,不用那麼多的藥吧……」

祝纓道:「你怎麼回話的?那人沒再找你?」

周娓本來擔心祝纓問給藥的人是誰,她就有點不好啟齒的,但祝纓不問,她心裡又有點不舒服了。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花姐,皺了皺眉,低聲道:「是那府裡讓我爹給我的。」

花姐的喉嚨忍不住發出了一點點的聲音,周娓又看了她一眼。祝纓道:「遲家?」

她想起來了,遲家是周娓的舊主人家,周娓就是遲家放良出來的奴婢,這個早在周娓報名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但是憑她怎麼想,也想不出遲家跟畢晴、李家能有什麼關係,為了方便查案,她把李藏和幾個兒子的履歷也就手翻了一下,仔細回憶跟遲家也沒什麼交集。

周娓喉嚨發緊,咽了口唾沫才說:「是。」

承認了自己舊日奴婢的身份,她好像更難過了,說話也有點磕磕絆絆的:「遲、遲家是,是我的舊主人家。我是從遲家放良出來的。選上大理寺之後不久,府裡就傳出話來,說,姓畢的隻要到了京城,就告訴府裡。」

祝纓想了一下,無論是舊卷還是畢晴自述裡都沒有說到過有一個遲家。她問道:「他們家跟畢晴有什麼仇嗎?」

周娓搖了搖頭:「沒有。真的沒有!我打聽過的,府裡我很熟。我在遲府長到十五歲才放出來的!大理寺要早兩年選人,我根本不夠格。」說完又咬住了下唇。

這是明顯很在意自己出身的樣子。

祝纓道:「正月十五還早,你既然過來了,就不是來出謎語的。不如多說一點。」

周娓道:「沒、沒有再多的吩咐了,哦!府裡賞出些東西來給我。」她把「賞」字說得咬牙切齒的。

杜大姐心道:這是什麼道理?賞東西還招你恨上了?你這人有點奇怪!她跟進來就是為了陪花姐的,現在更加不肯走了。

祝纓道:「貴重嗎?」

「兩匹緞子、兩根簪子、一對鐲子,還有一盒胭脂。」周娓道。

「什麼時候給的?」

「額……讓我下藥之後……我沒有下藥!我看雞和狗都沒死,就把藥藏好,回說已經下了藥了。」

祝纓拿起那個小紙包打開,就著燈光一看,是一撮晶瑩的細末,輕輕嗅了一下,花姐十分緊張:「哎!我來!醫藥上頭我總比你熟些!」

她上前要來拿,祝纓卻拿茶杯出來,往裡挑了一點,倒了點水化開,水也沒有變化,往桌上點了一點,桌麵也沒有變化,點到紙上,也沒變化。她蘸了一點,往嘴裡送,花姐跳了起來:「你乾什麼?!我來!」

「鹹的,」祝纓說,她看向周娓的眼神有點奇怪,「上等精鹽。他們怎麼會想到讓你做刺客的呢?」

周娓為著這件事提心吊膽一個月,聽到這個結論,也吃驚了:「什麼?大人您吃得準麼?」

祝纓心說,別的不好說吧,我好歹跟廚娘混過一陣兒。

她眨眨眼,問道:「你在遲府的時候,很聽話?」花姐和杜大姐都看周娓,這姑娘這個樣子,也不像是個乖巧的姑娘呀!

周娓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呸!」她說。

祝纓道:「時候不早了,你要趕回家恐怕會很麻煩。既然對家裡說了當值。大姐,今晚叫她到你那兒歇一晚。周娓,咱們有時間,你從頭說一下。你既然不馴服,遲府為什麼想要試探你的忠心,叫你乾這樣的事?」

很明顯的,這是一次試探,先是讓她傳個消息,然後讓她執行命令。又不向她說明是食鹽,並沒有毒性。目的不是為了殺人,那就是為了試探周娓是不是聽話。更進一步的,試一試在大理寺能不能打個洞、扒條縫兒。周娓聽話,最好。哪怕周娓事泄,又或者告發,給的是食鹽也沒有毒。而且遲家也可以不認。反正遲家不會輸。

遲家怎麼會乾這種事呢?這個遲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祖上也闊過,現在家裡最大的官兒是個四品,還在外麵當官。

「呸!他們心裡,奴才都得跟他們掏心掏肺呢!別說這樣戲弄了,就算真的叫我殺人,再推我頂罪,他們也當我是應該的呢!」

花姐一時不好決定是繼續生氣,還是安慰一下周娓,最終她還是想到了夏媽媽,低聲道:「沒什麼是應該的。」

周娓看了她一眼,又有了一點勇氣,說:「我以前不叫周娓,叫焦尾,好聽吧?我姐姐叫綠綺。小娘子要學琴,就給我們改了名兒。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好像是物件一樣了。後來小娘子病了,我姐姐日夜不停的伺候著,又怕小丫頭們照顧不周,又怕小娘子出事兒,最後小娘子好了,她卻病倒了,大冬天的,一病死了。

死的時候十六歲,她就比我大一歲。臨死的時候求了府裡,說我這性子在府裡乾不好活又會得罪人,請把我們家放良。她就死了。我是我姐帶大的,小時候帶著我,大了帶我伺候主子,我出什麼紕漏她都兜著。多好的一個人,死了。

我的親爹,放良出來還往府裡湊著,貼著混口飯吃,就姘了外宅養崽子!我的姐姐,命都搭進去了,換來的日子,他們要給外婦崽子享用!」

花姐和杜大姐都低低地嘆息,周娓這個性情是有原因的,又不能說她父親再養個兒子有錯,世人總想人丁興旺,每個兒子確實容易過不好。

祝纓道:「怎麼想到考大理寺的?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別人安排的?」

周娓道:「我自己想的!大小是個官兒,哦,吏,有俸祿拿,是官家的人,也不用總伸手跟親爹討飯了。」

「保書哪兒來的?」

周娓道:「我……我騙我爹和府裡,說……啊!怪不得,他們要我乾這些個事。」

杜大姐都想問她說了什麼了,祝纓已然猜著了,必是周娓先許了諾了的。她道:「你就不想想辦不到他們要你乾的事兒,你要怎麼收場?」

「管他呢!今天就要餓死了,就抓口今天的吃的,哪管得著明天呢!」周娓說,「可是我現在不想隻要今天了!給他們做事兒,鬼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後果!大人,你雖然是個男人,但跟那些混賬不一樣。我不想跟他們走偏門了!我要是想直道行呢?您能再給機會嗎?」

祝纓道:「隻要我在,隻要你認真做。」

周娓道:「好!乾了!能保住飯碗,我就跟您乾!能給我升獄丞,我就下死力氣!」

祝纓笑道:「我也不用你下什麼死力氣,你自己個兒好好做事就成啦。」

周娓現在倒不強了,走到正中紮紮實實拜了下去。

她以前有姐姐護著,進了大理寺又有祝纓護著整個女監,並不曾真正直麵過危機。祝纓一出差,她和整個女監就認真遭受了一回冷排擠遇,近來收到了遲府的「賞賜」讓她更加的不安了,好不容易從遲府的船上下來,找到了朝廷這艘船,再讓她回去?那不能夠!

她仔細想了一回自己的處境,再看看自己認識的人,終於決定還是來找祝纓了。祝纓是不是個好人,不知道,卻是她現在能說得上話的,最靠譜的人了。

周娓想:住得還沒我家屋子大,又不算裝寒酸,人還行。死馬當活馬醫吧!最差不過回家繼續與爹娘慪氣!

祝纓道:「大姐,你與她一道歇著去吧。明天一早打發她早些走,還得應卯呢。周娓,你的衣裳呢?」

周娓有點得意地說:「我在獄裡也放了一套。」祝纓點點頭:「不錯,想得周到。」

周娓笑道:「那,以後那個府裡再找我有什麼事兒,我該怎麼告訴您呢?您又不讓單獨說話,我又不能總跑您家吧?」

花姐對周娓也頗為改觀,問祝纓:「不如我來傳話?」祝纓道:「好。」

周娓看向了她,花姐道:「知道慈惠庵麼?」

「嗯,付娘子就賃住在那兒。」

「我閒來就會去哪裡幫忙。」

周娓想了一下,道:「那行。我跟付娘子不好可也不壞,倒說得過去。」

花姐想到祝纓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說:「那咱們到我那屋說話去吧。」

周娓大大方方地跟著她走了。

留下祝纓在心裡把遲家上下都想了一遍,決定日後多留意一點。

周娓把心事托出去,就添了一種賭徒的氣質,跟花姐進了東廂,先聞著一股香煙的味道,順著一看,一溜的牌位,把她嚇了一跳。

花姐去關了那邊的門,說:「嚇著了?」

「怎麼……臥房裡放那麼多牌位啊?」

「就這幾個,我的親人都在這裡了。」

「哎?」

花姐取了條新手巾來:「這是沒用過的,你用這個擦臉吧。」又找被子給周娓,說是也沒蓋兩次。

周娓道:「有得蓋就成。」她其實很好奇花姐,她是憑自己本事爬祝纓的船的,但對這個上官並不了解,也想從花姐這裡探探口風。

花姐問道:「你能與人同睡麼?」

周娓道:「我姐姐還在的時候,我們就是這麼睡的。」

兩人並頭躺下了,卻是花姐先開的口,她也想為祝纓繼續探周娓的底。花姐道:「我在慈惠庵裡學醫,以後有什麼不痛快又不好對男郎中講,隻管來找我。」

周娓喜歡聽這個話,說:「嗯!我就說,女人乾事也不比男人差的。」

花姐表示贊同:「對!」

周娓忙說:「我不是說祝大人不好的。」

花姐笑道:「隻要你說準了她哪兒不好,我也不生氣。你說得出麼?」

周娓心道:你這話怎麼跟婆婆說兒子似的?嘴上說:「阿姐,你為什麼對祝大人這麼體貼呀?」

花姐道:「因為她對我也很好呀!」

周娓道:「你、您真的是大人的姐姐?」

「嗯。」

「啊!娘子,我、我不知道……」

花姐聽她這麼說就知道她誤會了,周娓是大宅子裡出來的,下屬與主人的姐妹之間身份是有差異的。她說:「別動啦,你以後慢慢就知道了。別怪我說你,你有時候心裡該多有點計較的。就好比那件事,那府裡叫你下藥……」

周娓不在乎地說:「姓畢的死不死,跟我也沒什麼關係,府裡追問起來,我就咬死說藥我也下了,人為什麼沒死我怎麼知道?」

「畢晴,也是可憐人。」

「還有更可憐的呢!」周娓忍不住說,「大家夥兒都知道,她還有丫頭婆子,她沒挨打沒挨罵的,可是有人已經因為她死了!丫頭的命不是命呢!好的都是小姐的,臭的都是丫環的,打是奴才挨著,福是主子享著。她痛快了,不知道丫頭們要受什麼罪呢。」

花姐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說:「睡吧。」

周娓心道:壞了,是不是又說錯話了?看花姐的樣子又不像生氣,就決定,明天早上早點起來,幫花姐把屋子收拾了。

第二天起床,卻發現花姐的手腳也很麻利,並不像需要人伺候的樣子,也不像要別人收拾屋子的樣子。周娓翻身打算疊被子,就見花姐已然把洗臉水都準備好了。她趕緊收拾好自己,祝大又去買完了早點回來,而祝纓明明有假也沒有躲懶,穿了一身羊皮袍子,親自出去挑甜水了。

周娓吃了一驚:「大人?」

祝纓一麵把水往缸裡倒,一麵說:「吃飯吧,一會兒你跟大姐一塊兒出門,就說是大姐在慈惠庵新認識的女伴,今天還一道去庵裡。大姐,你送她一程。」

「誒?我認得路的。」

花姐道:「我正好要出門。」

張仙姑嘆了一口氣,看著周娓的發式說:「也不知道你們有什麼事兒,年輕姑娘夜宿外人家裡,閒人的嘴比腚還髒呢!」

「哎……哎……」

周娓悶頭扒完飯,對張仙姑道:「大娘子,那我走了。」

張仙姑道:「去吧去吧。哎喲,夠辛苦的。不過啊,能自己養活自己就是件頂頂好的事兒!」

「嗯!」周娓覺得這位大娘子比別人更投緣,她說,「大娘子,您什麼時候也去慈惠庵?我陪您逛京城!」

張仙姑不知道慈惠庵跟逛京城有什麼關係:「啊?」

周娓笑著收拾好了碗筷才跟著花姐一道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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