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見聞(1 / 2)
「要去就去吧。」趙娘子看著兒子說。
祝纓給了一家三口反悔的機會也是因為這位趙娘子。趙灃父子一望就知道是很想做官的。可是,趙灃是為什麼要娶一位「獠人」洞主的妹子呢?必然是有所圖、有所求,那他就不能不重視妻子的意見。
洞主的妹妹又為什麼能夠嫁給趙灃而不被兄長阻攔呢?必是那位洞主也有所考量。
隻要是這種情況,趙娘子最終就攔不了兒子,而趙家父子也必得再問一下趙娘子的意見。得給人家一個全了所有人麵子的步驟。
趙娘子心中不無疑慮,卻也知阻攔不是個辦法,她說:「去了要是受了委屈,可別回來找我哭!」
趙蘇恭敬地低下了頭。
趙灃道:「娘子果真答應了麼?要是心裡不願意,咱們再同他商量商量嘛!」
「還商量什麼?你們倆巴不得現在就飛過去了!」趙娘子快人快語,「唉,去就去吧。人家把爹娘都帶過來了,我還能不讓兒子去他那裡嗎?」
趙灃掩飾地咳嗽一聲,故意對兒子說:「喏,縣令大人心中滿是誠意,我們便答應叫你過去。」
「是。」
趙娘子道:「叫他們給你收拾好行李,冬天了,多帶些衣服。」
「是。」
趙灃道:「我來安排他的住處。」
趙娘子道:「別去投靠旁人!」
「我省得。」
趙娘子伸出手來,理了理兒子的領子,說:「那個縣令,一個人滿身的心眼子,看著倒不是個蠻橫的人。心慈手軟倒不像是裝的。心軟一點也好,你過去了不會受他的欺負。既然是個聰明人,就不容易乾傻事。」
她絮絮地叮囑了好一些,又讓趙蘇到了縣城之後:「要是受了氣也別忍著!怕了他們怎的?!一個不知道什麼樣的官兒,還不定做不做得成,沒得為了個水裡的月亮倒叫人欺負了。」
趙蘇道:「是。」
趙娘子最後一咬牙:「去睡吧!」她自己率先進了內室,趙蘇又對父親一揖才回到自己房裡。
趙蘇洗沐之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去縣城他是願意的。年輕男子誰沒個四海為家、叱吒風雲的野心呢?然而他的出身必然會遇到許多不服,要好好應對……
第二天起來,趙家就開始收拾趙蘇上縣城的行裝了,衣服鋪蓋書籍等等用具之外,又有三四個家仆,兩個書僮。趙娘子還給了他一個婆子一個丫環,因為嫌棄男仆不如女仆貼心,必要他帶上。趙灃則叮囑兒子:「既是去進學的,就不要沉緬於男歡女愛。縣城裡女人多,妓-女也多,一定不要貪戀女色!」
趙蘇無奈地看了父親一眼,趙灃道:「我是要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年輕男子,忠孝仁義,多半是毀在一個色字上的,能在色字上頭克製,你這輩子就算成了一半兒了。你看看我!」
趙蘇無言地聽父親訓完,向父親又要了一匹馬,才覺得不算白挨了兩頓訓誡。
祝纓這邊,西鄉的工程也籌劃完了,眼見得下麵開始征人、動工,她才率一乾人等啟程回縣城。
趙灃還是推說「病著」趙娘子也要「照顧丈夫」,反正派了兒子跟著去了,夫婦二人呆在家裡呆得理直氣壯,還明著送兒子跟祝纓走。
祝纓身邊趙翁、顧翁等人則想:任你倚獠為惡、跋扈可惡,還不得要交個「質子」上縣城與我們一樣?
祝纓依舊是一臉平靜,對趙灃夫婦道:「人跟著我走,一路必是安全的,到了縣城我也會安排他溫書。」她的身後,祝大和張仙姑還帶著點宿醉,心裡嘀咕著這酒後勁真大以後不能多喝了。
趙灃場麵話說得很肯切:「小兒便拜托大人了!」
祝纓道:「放心。」
一行人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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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蘇得了個特別的待遇,他騎馬就落後祝纓半個馬身,與另一邊的關丞二人一左一右,顯出身份上的不同來。
這體驗有點新奇,由於母係的原因趙蘇一直以來都是被人「另眼相待」的,不能說是歧視,也得說是「不同」。這「不同」裡絕不包括特別的優待,一種隱約的防備倒是足足的。
還未出西鄉的時候,趙蘇斟酌一下,也向祝纓介紹一下本鄉的情況。何處是新開的田、何處又是舊有的渠,西鄉的父老們生活還是比較清苦的,因為地理條件不太好。西鄉人與他舅家那裡的交往也是有的,多數是以物易物,有時候也用金銀交易,舅舅那邊也收銅錢。
祝纓道:「你們相處倒是平和。」
關丞道:「不平和也不能聯姻吶,您瞧他們家多和睦。」
他當縣丞主持福祿縣的時候人家兩家早就結親了,兩家互為倚仗,縣丞也是奈何他們不得的。
祝纓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
就這麼不鹹不淡地說著,很快就出了西鄉地界,然後就是「父老」們發揮的時候了。「父老」們也想看看水渠修得怎麼樣了,如果有什麼毛病趁著在大家都在外頭可以跟縣令馬上告狀,提新要求。如果乾得好了,也可以拍一拍縣令的馬屁,以期留個好印象,接下來有事相求的時候留個鈎子。
兩排大枷效果非凡,連走的幾個鄉乾活都還認真。來的時候祝纓與他們訂了個約:隻要眼下的工程修好了,除非突發意外需要搶險,否則今年的徭役就這麼些了,她不再多征發。明年的徭役,明年再說。並且許諾,除非今年縣衙漏雨、院牆塌了,否則她不征發鄉間民伕去縣城服役。縣衙有事也是明年再說。
趙蘇的眼神裡帶著幾分估量,打量著這似乎有些改變的鄉野。西鄉、西鄉附近都是他常行走的地方,地麵情形他還是比較熟悉的。人們臉上很少見到這種略顯舒緩的表情,田間莊稼已然收割完了,但是人們都不太緊張。
趙蘇猜測這或許與清了逋租、又沒有過份的征發有關。
沿途路過鄉紳們的家,他們也都邀請祝纓等一行人到自家莊子上留宿一宿,這與祝纓第一次巡視時隻有雞毛蒜皮比,實在是一個大大的進步。夏天那次巡視,她連趙灃父子都不曾見過,那會兒趙灃推說帶著老婆孩子去看大舅子了呢。不止趙灃,闔縣的鄉紳她也沒見著幾個。
十三鄉走過了一多半,祝纓還算滿意。途中也看到了幾處水渠修得略偏了些,她也都給指正了,讓返工修好:「你要偏了,怎麼與旁人的連通?過幾天我再使人來看!」
趙蘇一路安靜地跟著,看祝纓做著許多瑣碎的事務,幾乎不像是一個縣令,倒想個管事。這些事兒連他的父親有時候也不親力親為的,祝纓都要問一問。一日,路過一個村子,祝纓還記得夏天的時候村中有個無賴偷了隔壁家的雞的事兒,又問隔壁家有沒有受到無賴的報負。
失主道:「賊人膽虛,他不敢哩。」
祝纓道:「那便好。」又問失主今年的收成,鄉裡有沒有再增收捐稅,知不知道她已免了縣中逋租,此後這一項不許再征收了等等。
失主也一一作答:「隻開挖新渠,各家再出幾升米當口糧。」
祝纓又問了具體是幾升米,工期多長之類,得知是糙米,一家出二升之後便說:「這二升米是另外收的麼?」
「呃,是。也還能出得起。」
祝纓微微皺眉,問道:「這些不大夠吧?」
「再攙點兒乾菜、豆子之類就差不多啦!」
祝纓道:「那倒還行。」
與他們聊完,又被本地鄉紳請去他們家住了一夜。當晚吃完飯,祝纓便把裡正等叫了過來,說:「為什麼又另收了二升米?」這種村頭徭役是不會撥發口糧的,都是鄉民自帶。既然自帶口糧為何又要再征糧。
裡正道:「該征發的壯丁都征了,各家再生火做飯送過來又耽誤事兒,就一總叫了幾個人家的婆娘來做飯。也不能叫人家白乾,所以才有這二升米。各處都是這麼辦的。」
「柴呢?」
「蒙大人的恩典,過幾天就分幾個人去砍些來,也是夠的。」
祝纓一點頭,不再多問。她知道,這些工程最終還得著落在這些人頭上。修渠,他們是願意的,從可憐人身上再揩點可憐的油水也是不可避免的。隻要做得不太過份,稍稍揩點油,也是無法的事情。
趙蘇心道:心軟不好說,心細瑣碎是實。
第二天,祝纓吃完了早飯,突然道:「你們慢慢走,老關、祁先生,咱們上馬!」又叫了小吳、童立等幾個年輕衙役,最後還點了趙蘇同行。
讓大隊坐著車跟張仙姑等人慢行,祝纓等人著騎馬疾馳到了鄰鄉的工地上。
到了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工地上到處都是人。山地丘陵修渠與平原不同,平原主要就是挖土,山地丘陵還要擔石頭、平掉樹根,同時還要留意腳下別滑了、山坡會不會有隱患,一旦線路規劃不對或者工程上有紕漏,大雨下來,整個山坡一滑,水渠也就沒了。活兒乾得熱火朝天卻也透著點小心。
趙蘇心道:阿媽這回說對了,縣令心眼是挺多的。
祝纓這一突襲,就看出工地上的弊端來了。她沖到了一個老者的麵前,老頭子頭發都白了,衣服上有補丁有破洞,還顫巍巍地跟人抬一筐石頭。祝纓跳下馬來,問道:「阿翁,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老頭子抬起頭來看她,一雙眼睛略有些渾濁,道:「修渠,當然要來啦。」
祝纓道:「您多大了?」
「七、七十啦。」
「家裡還有誰?」
「沒、沒啦,就我自己。」
「那不對,」祝纓說,「不該叫您來修這渠的。」
七十歲的老人上工,能乾多少活?死工地上了就是她苛刻。她才不乾這虧本買賣呢!所以最初定的時候,她是把年齡放到六十以下的。抽丁也不抽六十歲以上的。怎麼還有七十老翁來修渠呢?
再者,老頭家裡沒別人了,是個孤寡老人,也不應該讓他上工。
兩人才說了幾句話,就有一個穿得還算整齊的壯年男子過來:「什麼人?!」
祝纓眯起了眼:「你很閒。」
來人看她的衣飾是鄉間少見的華美,再看她身後有幾人穿著號衣,忙把手裡的馬鞭藏到了背後:「大大大大人?」
祝纓道:「你是裡正?我怎麼沒有見過?」
「咱們村子大,不止我一個,我就是來監、監工的。」
祝纓沒有馬上發作,而是問道:「這人犯罪了嗎?」
她沒有馬上做結論說他們故意虐待老人,「老人」隻是指的年齡,並不是指人的品德,也有許多人年輕人不著四六作奸犯科,到老了孤苦無依再禍害不了別人,祝纓也不好強求別人照顧他。所以她先問。
來者道:「啊?犯罪?什麼罪?」
「瞧著沒人幫他,還以為他得罪人了。」
來人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村貧苦,聽說要修渠了,老少爺們能來乾活的都來了。」
祝纓道:「去村裡瞧瞧。」又指著老者道:「阿翁別乾了,咱們一同回家吧。」
裡正抬起袖子擦汗,手上一個不穩,馬鞭掉到了地上,他慌忙伏下身子去揀。祝纓背著手慢慢地走,小吳牽著馬跟在後麵。趙蘇覺得很奇怪,照說縣令應該不太知道村子在哪裡,但是祝纓就好像知道一樣,左轉右轉,繞過遮眼的樹木之後走進了一個村落。
裡正在村口就大喊:「大伯、大伯!大人來了!」
祝纓還是慢慢地走著,這村子她上次沒有來過,縣裡村子那麼多,難免會漏掉一二。裡麵村長小跑著出來了,村子裡幾處炊煙正往天上飄,村長上前就拜:「大人。」
祝纓看著他,四十上下,老頭子工地出苦力他倒在村裡很自在,問道:「村長?裡正?」
「是。」
「家裡幾口人?」
「七、七口。」
「工地上有你幾口?」
「兩兩一一口……」
祝纓遁著炊煙走過去,隻見一所大屋,擱朱家村就得是於妙妙那樣的大戶人家,裡麵正在做著飯。推開門,隻見幾個婦人圍著兩口大鍋,屋簷下,一個乾淨整齊的中年女子正在曬著太陽,看她們乾活。
看到他來,婦人們看了一眼,都站住了停下手。祝纓走近了大鍋,看裡麵煮的都是摻著野菜的豆子還有煮得看不清的一點糙米,也算飯、也算菜。
她問:「這是給上工的人吃的?」
「是,是啊。」
「糧食哪兒來的?各家湊上來的就是這樣的嗎?」
「是……」
祝纓提起勺子嘗了一口,沒油沒鹽還有點硌牙。她皺皺眉,將這一口菜粥咽了,對村長說:「你乾的好事。」
村長腿一軟,跪了下來。
祝纓道:「我又不是來抄你家的,怕什麼?」又對簷下那位小跑著過來的婦人躬一躬身,「打擾了。」帶人退出了這家院子。
趙蘇心道:太客氣啦,全不像傳說中那樣的狠。
祝纓在村子裡慢慢地轉,村長、村子在家的兒子、侄子,以及若乾村民或跟隨、或圍觀,也有躲在牆角指指點點的,也有小聲嘀咕的,卻都不敢大聲。祝纓問老者:「阿翁住在哪裡?」
老者道:「前前邊兒。」
他倒不像祝家當年那樣被擠兌到村外半山月要上,因為這個村子本身就依著個小山鋪開。他的房子是間半塌的草房,夾著兩邊兩家板房中間。兩邊的房子基是石頭,上麵是木頭,不能說如何好,到底是個家的樣子。
祝纓看了一眼這房子,道:「你與他們同姓嗎?」
「哎。怎麼沒過繼一個?」
「哪,哪有人願意呢?老了有人給挖個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湊上前,道:「族、族裡都會管的。」
祝纓道:「我走這些地方,這麼使老人的你是頭一個,可真叫我開了眼了。」笑死,活著這麼作踐人,死了一埋就覺得對人好了?
此時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陣喧鬧——趙翁等人後續也跟了過來。
祝纓也不挪地方,就讓小吳把人叫過來,對顧翁道:「來了?」指指身後,「瞧瞧。」
一大群的鄉紳也是極有威懾力的,村長汗透重衣。祝纓問關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稅,底下人究竟辦得如何?」
關丞拍月匈脯保證:「並不敢違逆!」
祝纓道:「那好,祁先生,開始吧。」
祁泰就一個用處:賬。
村長的賬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個白眼:「這不叫賬。」
如果算是賬,也是一本狗肉賬,爛得一塌糊塗。
村長一家子跪下來頭都磕破了。祝纓道:「把老人家扶起來。你呀,四個兒子,很威風吧?你威風了,你娘要為了你磕頭。」
她一看就知道這村長威風。這村長一個老娘,一個老婆,四個兒子,哪個村裡有四個兒子都能橫著走了。
祝纓皺了皺眉,道:「二十。」
村民們還沒反應過來,小吳就大聲說:「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長先敲二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