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再相見(2 / 2)
四小姐待枝枝體貼備至,鬱母懸著的心在收到這封信後放下大半。
「夫人,該喝藥了。」
婢女端來藥湯。
「好。」
湯藥溫熱,現在喝正合宜。
鬱母這輩子最大的心願是女兒得一良人,如今女兒和『女婿』情深意篤,她也想多活幾十年陪陪她們。
有個好身體,才不會成為小輩的負擔。懷著如此心思,她仰頭喝下苦澀的湯汁,麵不改色。
真是物是人非了。
曾幾何時她最怕的就是喝藥,鬱母笑了笑,舉手投足頗有世家貴女的雅致風範。
身邊的婢女是親眼目睹她從流水巷瞎眼婆子到貴氣夫人的驚人轉變,打心眼裡拿她當主子。
有母如此,也難怪姨娘能得四小姐喜歡。
來到白虎街這座宅院,她們為了鬱姨娘的一片孝心守著同一個秘密,但要說現在,她們守著這秘密,純粹是不忍。
不忍一個母親得知真相後的痛苦崩潰。
「辛苦藥神醫了,幫我謝謝他。」
「是,夫人。」
婢女端著藥碗退下去,另一婢女為鬱母按揉發酸的肩膀。
瑪瑙策馬沖入陵南府,熟門熟路地朝白虎街行去。
長公主想為她家小姐使絆子,那也得跑得比她快才行。
「奴婢瑪瑙見過夫人!」
「瑪瑙?」鬱母驚喜道:「難道是枝枝和奚奚回來了?」
「回夫人,少夫人和小姐仍在京城,小姐派奴為夫人送一封信。」
「送信?」
「奴這就念給夫人聽。」
鬱母按捺著喜色:「好好好,你念,我聽。」
瑪瑙清了清喉嚨:「嶽母大人親啟……」
這是一封酣暢淋漓的告狀信。
以春秋筆法寫了一對鴛鴦在京城是如何受到太後母女欺淩。
「我不過是疼愛枝枝了些,哪成想那雲章長公主竟威脅我活不到明日,我若活不到明日,枝枝豈不是要成寡婦?
「縱使她是皇族,說話也太過分。一個外人,管起我和枝枝房裡的事。嶽母都不曾乾涉我們恩愛……」
瑪瑙小臉微紅,暗道小姐這封信寫得實在直白。
她偷偷看了眼坐在上位的婦人,卻見鬱夫人神態與往日大不相同,沉靜地很。
「聽說嶽母與長公主乃舊相識,要我說,這舊相識不要也罷!
「管她什麼舊相識,欺負我就是欺負枝枝,欺負枝枝就是欺負嶽母。她無情來我無義,她們皇族,就愛仗著權勢壓人,動不動要死要活。
「當然,此處僅指太後和她的寶貝女兒,與我姨母斷無半分乾係。
「嶽母啊,您可得給『女婿』做主!京城一行,都被欺負慘了,回到陵南約莫要瘦三五斤,想念嶽母這裡的飯菜,也想念嶽母。
「我與枝枝向您問安,盼嶽母愛惜身子,早日康復。
「平奚拜上。」
信念完,瑪瑙恭恭敬敬站到一旁,不打擾鬱夫人思憶舊人舊事。
柳薄煙沒敢想,『女婿』寄來的是這樣一封信。
她麵容凝重。
想到當年的柳家是如何在太後的打擊下分崩離析,舉族覆滅,塵封心底的恨意慢悠悠盪起。
盤桓不息。
太後是柳家的仇人,平奚和枝枝去了京城竟也遭到她們母女的刁難,柳薄煙牙關緊咬,一時不知該如何心疼勢弱的兩人。
「夫人……」
「無礙,你和我細說一說,太後,是怎麼為難枝枝的?」
「是。」
瑪瑙將打好的腹稿一一道出。
馬蹄聲在門口響起,雲章長公主翻身下馬。
「來者何人?」
「放肆!此乃長公主殿下!」
「閉嘴!」季容嗬斥隨從。
聽到「長公主」三字,守門的下人臉色驚變。
「稟告你家夫人,就說故人登門,煩請一見。」
下人轉身便去回稟。
季容一路風塵仆仆而來,到了陵南府人生地不熟費了些時間打聽白虎街,好不容易站在這道門外,她緊張地手心冒冷汗。
「本宮如此,可妥帖?」
「殿下天姿國色,甚為妥帖。」
她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季容不信:「拿銅鏡來。」
那隨從當真從袖帶扌莫出一方袖珍小圓鏡。
對鏡而觀,季容眉頭微蹙:頭發亂了些,膚色白了些,身上的衣衫太華麗了些。
當年她與煙兒結識用的是化名,一則擔心長公主的身份嚇到她,二則實在不願受母後影響,免得煙兒知道她是太後親女,心生忌憚。
如今她要以故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她麵前,便不可再用化名。
二十多年的等待,足夠使她有勇氣麵對這一日。
「故人?她是這樣說的?」
「是,夫人,聽那人的隨從喊她『長公主殿下』,不知……」
長公主殿下。
放眼大炎朝隻有一位長公主。
便是威脅了她家『女婿』的人。
可真是湊巧,平奚剛與她訴苦,這人就從千裡之外的京城趕來此。
柳薄煙不是蠢人,她猜到一種荒誕的可能。
故人。
她心猝然生疼。
「她長得如何?」
門子張口道:「風華絕代,衣衫華貴,氣質不凡。」
「不見。」
「是,夫人。」
……
「夫人說了,不見,你們快走罷。」
「怎能不見?我們千裡迢迢日夜兼程趕來……」
「白鹿,住口!」
一聲嗬斥,名為「白鹿」的年輕隨從噤聲不言。
季容感慨地望著這道門:「曾經約好穀雨那日去西山放風箏,我帶風箏來了,不知還算不算?」
陳舊的風箏被門子獻到夫人麵前,瞎眼的婦人看不見,隻聽婢子在旁形容了一番,驀的眼眶含淚:「是她……」
「殿下,天快黑了。」
「等。」
季容坐在青石階閉目養神。
隨從守在她左右,眼看著天幕一點點暗沉下去。
「她們還沒走嗎?」
「沒走,在外麵呢。」
鬱母嗯了一聲不再問。
陵南的冬天入夜很冷,寒氣往骨縫裡鑽。
「你再念一遍奚奚寫的信。」
瑪瑙聽命。
隨從為長公主殿下係好擋風禦寒的大氅,季容唇瓣凍得發紫,她這些年保養極好,身子養得嬌貴,寒風肆虐,是她從沒吃過的苦。
左右看不下去,急著要去敲門,被她一聲喝止。
「不想等,你們就滾回京城。」
「殿下——」
季容不耐煩地睜開眼,怒氣方要發作,身後的門緩緩打開。
「夫人請殿下進去。」
堪比一陣及時雨澆滅季雲章心頭的火氣。
她整斂衣衫,拍拍凍得發僵的臉,鼓起勇氣邁進這道門。
柳薄煙糾結地坐在正堂,聽著腳步聲逼近,心跳到嗓子眼,對心上人的思念、愛慕,對仇人的記恨惱怒,一並湧上來,她慶幸自己看不見。
也感傷自己看不見。
不過是個瞎子。
她自嘲一笑。
「煙兒!」
季容喊了一嗓子,才發現喉嚨乾澀。
她呆呆地立在幾步外,不敢上前,無顏上前。
「容姐姐。」
「煙兒……」
時隔多年再次聽到這聲輕喚,柳薄煙心中撕扯地厲害:「你怎麼來了?」
「來給你送藥,順便,問問你還想不想和我放風箏?」
「眼睛瞎了,人老了,放不動了。」
季容笑看她:「不,你一點也不老。」
她眼眶掉下淚來,不敢哭出聲。
「可惜我看不到容姐姐,不知你如今如何。」
「沒關係,看不見,可以扌莫嘛。」
她顫抖地邁開步子,每一步都像在踏過二十多年不曾相見的漫長河流。
終於走到柳薄煙麵前,執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你扌莫一扌莫,是不是和記憶裡的沒怎麼變?」
「是沒怎麼變。」
她細心地扌莫了個大概,腦海浮現一張極具美感的臉。
怪不得風華絕代,怪不得一腔豪邁。
原是大炎朝最金貴的長公主殿下。
她麵帶笑容,收回手,心底盪起的波瀾悉心掩藏好,觀她如此,季容忽的患得患失:「煙兒?」
「你為何要欺負我家『女婿』?」
「什麼?」
「瑪瑙,遞給殿下。」
瑪瑙暗暗「哦豁」一聲:這可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一時之間她竟不知該心疼誰。
長長的一封信交到雲章長公主手中。
白紙黑字一目十行看下去,季容麵色頓變:「煙兒,你聽我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