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險中求(1 / 2)
無人答話。回應如雁渺魚沉。
在阿蘿身側,魏玘脊骨頎立,步伐微頓,似要與她背道而馳。
隔著淚,她望向他,隻見他眉峰有雪、眼底結霜。
月色如河,將庭院分割,劃出分明的兩路,一路歸於凝水的杏眼,另一路納入淩厲的眉峰。
杳冥的枯寂漫延著。
三人之間,除卻氣息與蟬鳴,不存絲毫音聲。
饒是鄭博稽酩酊如泥,也隱約發覺,自己的存在多少不合時宜。
他晃身,推開魏玘的攙扶,笑道:「賢甥,佳、佳人尋你敘舊,我不好……誤你美事,便先回了。你從舅沒、沒喝醉,能走動。」
言罷,垂影沉沉一斜,向門外踉蹌挪去。
鄭博稽醉得厲害,行路遲緩,拉出的足音也是重的,像一聲又一聲的慢鼓。
待這鼓聲熄了,阿蘿旋身,與魏玘相對而立。
她抬眸,淚光搖曳,撞進他漆烏的鳳眸,道:「你為何不說話?」
魏玘沉眉,眼裡餘溫未回。
他緘默須臾,才動唇,道:「我們已經結束了。」
阿蘿的睫羽溘然一顫。
魏玘的後話緊隨而來,雜入冷風,迸射寒光。
「既如此,我變成什麼模樣,與你何乾?」
不待她回應,他又放軟唇舌,磨平鋒芒,露出一點央切的試探,好似冰川浮角。
「還是說……你仍在意我?」
話音落地,阿蘿渾身緊繃,僵凝原處。
她能感覺到,魏玘的目光緊粘著她,忽聚成沉烈的一掌,扇在她臉上。
——他沒有說錯。她還在意他。
她在意他,仍想他熱忱、偉岸,心貫白日,存千裡之誌。縱他謬錯許多,她也信他才乾,知他披冷硬為衣,內裡襟懷若海。
曾經的他那般耀眼,像剔透的琥珀,惹她久久注目、心旌搖曳。
那是她最喜歡的模樣。
是以今夜,她來到這裡,給他解釋的機會,而非妄自臆斷。
她想知道,他有什麼計劃、什麼打算。若他在為這城裡人做更多事,她願意聽從,理當配合,也需要答案。
可他推開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隻得一次又一次退讓——在山路上被他拋下,她沒有生氣;聞他鞭打都尉,她拒絕相信;聽他與作惡的太守攀談,她依然向他發問。
但他始終沒有回答。
或許,正因她僭越,他才閉口不答。
是她親口說,他們不能再繼續。所以,她不該問,不該越過二人的關係。
阿蘿攥緊十指,月牙的深痕嵌入掌心。
她哽咽著,無法發聲,眸裡的淚色翕合一下,轉身就走。
「簌簌——」
頃刻之間,晚風奔流。
阿蘿纖腕一燙,被如鷹的指掌牢牢扣鎖。
力道襲來,她被拽往身後,不過眨眼,已跌入溫熱的懷抱。
她的月要肢被攬住,鬢發被摩挲。沉熾的氣息勾過她耳尖,仍能激起她顫栗、熨帖她心房。
魏玘抱她,比往日更緊、更烈。
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下頜生了短茬,不知何時萌出,刮過她細嫩的頸側。
好疼。從前他抱她,不會有這樣疼。
阿蘿掙紮著:「放開我!」
她像受困的小獸,張牙舞爪,每次動彈卻都了無氣力。
這太奇怪了。她不明白。
——他已將她推得很遠,為何偏在此刻留下她?
可是,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她推開他、逃離他,偏在此刻靠近他、為他的推阻而難過。
自分別之後,她與他總像這樣,相互糾纏,彼此折磨,寄生於對方的骨血,誰也無法割舍。
麵對阿蘿的掙紮,魏玘的力道不曾鬆懈。
他愈深地擁她,話語仿佛呢喃,飄落她耳畔:「我錯了。」
——好重的三個字。
阿蘿雙肩一顫,逐漸平息了掙紮。
她抿唇,將啜泣收進喉頭,淚水卻難以止住,往頰下淌落。
「為什麼?」她道。
「你……在為什麼而道歉?」
魏玘埋首,鼻尖蹭著她,氣息聚在她肩胛。
他靜了半晌,才道:「所有。」
「你看見的、你聽見的、你經歷的……所有。」
阿蘿沒有答話,氣息也默入風中。
魏玘感覺到,她仍在顫抖,好像今夜的月光太沉地壓她,而她承不住此等重量。
可哪有什麼月光?她的背上分明隻有他的懷抱。
莫名地,魏玘也無話可說。
在良久的靜默裡,他在心底喟嘆一聲,鬆開了摟她的臂膀。
他道:「再看我一次吧。」
「明日午時,城南空場,再來看我一次。」
他看見阿蘿轉身,本想去口勿她,卻沒有動作,隻將心緒藏入央求。
「就一次,好嗎?」
……
阿蘿終歸還是去了。
許是因她需要解釋,又或是因她確實還有牽掛。至少,她要知道,他究竟想讓她看些什麼。
為防驚擾百姓,她不攜阿萊,留下夥伴,替她守護銀飾。
倒是梁世忠,罔顧傷勢,非要與她同行。她推辭不過,隻好順了他的意思。
臨近午時,二人前往城南空場。
這片空場地勢稍高,未受水害,泥土尚且鬆軟,中心有小丘堆壘。
阿蘿遠遠瞧見,諸多百姓圍聚場內,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約是早知今日行程、提前趕來。周邊還有燕南軍持鉞值守,維持秩序。
她與梁都尉來得太晚,隻得站在外圍。
幸好,恰有一方扁石,將她抬高,得以看清場內的動向。
因著人多,場內格外喧囂。無數張嘴竊竊私語,匯成鼎沸的聲響,烏泱泱鬧作一團。
阿蘿聽得耳疼,索性微散心神,打量內裡。
她發現,中心小丘之前,落有五隻深坑,或瘦長、或矮胖,不知有什麼用處。
阿蘿側首,正想問梁都尉,卻聽銅鑼敲響——
「咣!咣!」
得此訊號,場內眾人霎時鴉雀無聲。
很快,一條道路被讓出。
修長的身影穿過人群,受三兩官吏跟隨,向小丘走去。
幾與他動身同時,百姓齊齊跪拜。
「參見肅王殿下——」
阿蘿一怔,也學著百姓模樣,向下跪拜過去。
魏玘道:「不必多禮。」
他身披玄金蟒袍,獨立高處,形儀如鬆,眉宇銳意冷冽。
百姓們規規矩矩地起了身,皆被他威儀鎖住喉頭,隻仰望高處之人,不敢再有交流。
魏玘眼風逡巡,掠過眾人,精準捕捉阿蘿。
在二人對視的一剎,他眸光泛柔,轉瞬分離,又迸出如冰的寒戾。
他道:「本王乃大越二皇子。」
「係受今上旨意,領救恤之職,為賑濟而來。」
魏玘的聲量並不高,但恰如其分,擲往場中,更勝磐石沉穩,足令眾人聽得明晰。
「翼州地域廣袤,以山川為屏,坐落鄉邑無數,乃萬千百姓之安身所在。如遇澇害,合該戮力齊心、救困扶危、患難相恤。」
「可本王抵達翼州城,方才知曉,此處境況大有不同。」
魏玘垂首,俯瞰麵前人,將一枚枚襤褸、嶙峋的身影納入眼底。
阿蘿與他遙遙相隔,仍能清晰地覺察,他鳳眸履冰,分明裂開一隙,內裡有哀慟湧流。
可他的口口勿依然沉著,冷肅如初,不露任何異常——
「翼州境內,生靈塗炭。為官者倚勢挾權,玩忽職守;為民者飢腸轆轆,如蹈水火。本王親眼所見,隻覺臥不安席、如坐針氈。」
他一頓,又道:「故而今日,本王將諸位召集於此,決心給諸位一個交代。」
「其一,是要嚴懲惡吏。」
魏玘言罷,長指一叩,便聽足音淩亂,於外圍掀起。
隻見五人排成一列,受繩索捆縛,口中塞有棉團,被官兵押至小丘之前。
瞧清這五人麵孔,百姓霎時沸反盈天。
「是鄭博稽那狗官!」
「還有劉典使、張主簿他們!」
「這是要做什麼?」
阿蘿也驚訝,轉眸掃往魏玘,卻見他眉峰不動、盡淬冷光。
再往下看,便是那五隻黝黑的深坑。
她隱約辨出他意圖,越發錯愕,不禁按住雙唇,與身旁的梁都尉對視一眼。
魏玘沉聲又起,鏗鏘有力,宛如宣判——
「今已查實,翼州太守鄭博稽,夥同典使劉氏、主簿張氏等人,侵奪義倉,中飽私囊,更於洪澇過後瞞災不報,甚至勾結米商、哄抬糧價。」
「尤是鄭博稽,非但不恤人疾苦,還以酷刑威逼,禁止百姓訴災。」
「有此惡吏,實乃民生之痛、朝綱之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