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奧灶麵(1 / 2)
雖說虎丘夜裡涼快,不過蚊蟲過多,嗡嗡地擾人,且船板硬實,阿夏勉強熬到了三更天,最後還是從荷花盪中穿行回去。
困得她直點頭,從窗戶中回到屋裡,神遊似得跟盛潯告別後,倒在床邊上就睡過去。
轉日她是被熱醒的,一大早從浴房裡出來,挑著背光的地方走到堂屋裡。
方母和太婆坐在春凳上說事情,兩個人難掩麵上的欣喜。
「娘,啥事這麼高興,」阿夏彎月要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小半碗下肚,才轉過頭問。
「自然是好事,我現在不與你說,你先去把早食吃了先,我前些日子做的醬黃瓜好了,就擱在那櫃子裡,」方母給她指明那地方,轉頭又數落她,「你說說你,有哪家小娘子跟你起得這般晚,大半夜不睡,今早我叫你都叫不醒。」
阿夏自知理虧,是半句不敢應,笑著趕緊往後頭走,離得遠些還能聽見她娘的話。無外乎是到時你嫂子進門,你還懶著,可不是叫人笑話。
她裝作沒聽見,她嫂子脾性好著呢。
進了灶房裡頭才躲了個清閒,她從靠牆的氣死貓櫃中拿出一碟子醬黃瓜。那黃瓜原本翠綠且飽滿的皮,變得乾癟彎曲又黑到發烏。
對於阿夏,或是鎮上大多數人家來說,沒有醬黃瓜的夏日就缺了點味道。尤其是苦夏沒胃口時,單喝粥配一小碟切好的醬黃瓜,就能吃下去不少。
所以年年夏日,醬園的生意特別好,大把的人到各家出名的醬園裡頭打醬油,或是買些醃好的醬菜回去下飯。
她娘也是每年搶醬油的一個,她挑的是個做醬幾十年的醬園,那裡專賣母子醬油。按俗語來說,就是醬餅為娘,醬油為子,才有此名。
用這樣好的醬油,再挑黃瓜剛嫩時,還是乳黃瓜的樣子。摘下來把瓜秧蒂子全都給去除,洗淨後放到醬缸裡,一層鹽一層瓜。
醃時講究翻兩次缸,第一次翻缸在剛放黃瓜後的三個時辰裡,將黃瓜從頭到底換到一個缸內,好讓底下的鹽水化開,第二次則在半天後再翻。
等明日一早徹底出水後,鹽水混著黃瓜汁,把有些癟的乳黃瓜撈出,挑些洞眼稍小的竹籃子洗淨。
那黃瓜擺好放上去,上頭蓋著木蓋,再放點石頭把裡頭的鹵水全給滴個乾淨,泡到水缸裡把苦味和鹹味泡到差不多為止。
下入醬油、糖、大料等去醃它,不是說到這裡就萬事不管了,每日都得翻個兩次,十日才好出缸。方法醃的得當的醬黃瓜能放很久,且越放味道還越好。
醃好的醬黃瓜別看乾癟,實則咬下去脆著呢,咯吱咯吱地響,裡頭的水也多,最要緊的是不算鹹,甘鮮解膩。
有的醬園做醬黃瓜還是醬菜,都是重鹽重鹹,說是吃了好下飯,那真就算是鹹菜了。
阿夏就喜歡吃這樣的醬黃瓜,太鹹她喝粥都遭不住,等她磨磨蹭蹭喝完一碗粥時,額頭都出了不少汗。
她拿巾子沾濕擦著汗走出去,方母指著那外麵道:「我已經跟賣紅綢子那家說好了,到時候讓他們把鋪子裡最艷最好的紅綢給我送來,他們那花綁得俗氣,還是我自個兒來好。」
「這段時日可辛苦你了,」太婆拍拍她的手,一副老懷欣慰的樣子,「等小溪進了門後,還是得要你多看顧著點,我們可不能做那種磋磨人家孩子的事情。」
「哎呀娘,」方母笑道,「我當年進門來時,你也是那般和氣待我,我又哪會做這樣的事情。到時候我指定把小溪她和阿夏一樣對待。」
她們這兩個人啊,做了將近二十六年的婆媳了,從未紅過臉,彼此互相敬重對方,自然處得跟親母女似的。
阿夏挑了個凳坐下來,聽她們兩個互相吹噓。還沒聽過癮,方母那話茬就轉到她身上,「阿夏,晚間你隨我們去你小溪姐家吃飯,多跟她說說話。」
「今晚就去呀,」阿夏話裡有點驚訝。
「明天下聘,我們一家人今晚上門先商量婚期和旁的事情。畢竟明日隻有我去,又請了你五婆來,她是全福老人,這場麵還是得她出馬,再者有媒婆在,到時候就別扯皮了。街坊鄰裡看著不好。」
方母見她不明白,把這些彎彎繞繞攤開說給她聽。
還不忘對阿夏交代一番,「這女兒家在成婚前總會寢食難安的,你今晚也多多寬慰你小熙姐一番。把我們家的行事可以跟她多說說,叫她放寬心。」
阿夏被迫塞了一耳朵的叮囑,說到最後,她真是一個頭兩個大,隻能連連點頭,表明自己知曉了。
結果熬到晌午後,方母又把她拉過去,看看新做的衣衫哪件好些,選了件水紅色,襯得臉色好看這才放她出去。
阿夏累得癱坐在椅凳上,還沒歇多久就聽見外頭有響聲,轉過頭瞥了眼,見方覺淌著汗急匆匆地回來。
不由自主半靠起身子,調侃道:「哎呦,哥你這是連課都上不下去了?」
「少來打趣你哥我,」方覺抹了把汗,從書院疾步走回來可不就是大汗淋漓。
「我先去換件衣衫,出來再跟你說。」
他沒有跟阿夏說太多,就走到後院去了,回來時臉上帶著一層濕意。在阿夏身旁坐下,此時倒是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哥,我瞧你這樣子,是不是對晚上見麵不緊張,」阿夏將手肘撐在椅子上,轉過頭問他。
方覺嘆口氣,「你哪看出我不緊張了,今日跟那群小子講課都沒講好,還是請隔壁先生來幫忙的。」
阿夏很不厚道地笑他,畢竟難得一見她哥這模樣,哪怕早先去別的州府參加院試時,都沒見他有什麼反應,照舊穩當。
「你還笑,」方覺對她是一點脾氣都沒有,把喝了一半的茶放下。想起今日聽了不少那些先生家裡的事情,姑嫂相處得都不好,老是為著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
他想了想後才開口:「阿夏,哪怕之後你嫂子進門,我也不會因為旁的事情就如何,以前我是如何疼你的,日後還是怎麼樣。」
隻差沒把話給說明了,別到時候跟因為嫂子進門,兄妹倆就生分起來,他也不想姑嫂處得不好。
阿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哥你說這是做什麼。」
她說完才想明白此間意思,當即樂不可支,不過她憋著笑,假做認真地問道:「好,既然大哥你這般說,那要是到時嫂子和我拌嘴了,你站誰那一邊?」
方覺聽完這個問題,皺起眉頭,好半天沒回答,畢竟這話真不好說,必定要得罪一人。
而後他才舒展眉頭,「我誰也不站,你們要是吵嘴了我就去把盛潯請過來,他護著誰我管不著,反正我就哄另外一個,之後再賠罪。」
「瞧你雞賊的,」阿夏屬實無言,她哥這腦子沒白長。
「彼此彼此,日後少問我這些不著調的問題,不然我也問你,你哥我和盛潯要是吵上了,你站誰?」
方覺把這個問題又踢回給阿夏。
「我當然站哥你這邊啊,」阿夏立馬說道,「我才不跟你一樣。」
畢竟到時候在盛潯麵前,她還能拉得下臉麵去哄他。至於她哥,小心眼。
方覺被她噎得無話可說,不過媳婦跟妹妹是真不好選。
兩個人時不時拌嘴,倒是熬到了去吃飯的時候,兄妹倆一個提著氣,一個反倒鬆了口氣,再坐下去,這人都要廢了。
一家人要出門前,方父還特意刮了胡子,又扯扯自己的衣衫,忙問大家,「我這樣穿著還成吧,可別到時候在親家麵前給阿覺丟臉。」
「好著呢,你可別問了,來來回回問了不少遍,人親家要是嫌棄,早就嫌棄你了,趕緊出門。」
方母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轉頭就問阿夏她今日這簪子帶得好不好,兩人屬實是半斤八兩。
一路乘船到了南家,因是書香門第,他家的山牆上刻的都是詩詞,門口上書一副對聯,太過於深奧阿夏沒看懂。
不過南家少有讀書人的那種迂腐氣,他們家人不多,日子過得也算清貧,夫妻倆為人都很和氣。
還沒等他們走上前,在門邊侯著的南母見著人,就滿麵含笑地上前來,「我剛想出來瞧瞧你們到哪了,沒成想,就見著你們過來了。」
「路上耽擱了會兒,反教親家母你好等,我們應當早些出門的。」
方母笑嗬嗬地回她,兩人在門口拉扯了一會兒。
「瞧我,這天熱的,見著親家就有說不完的話,都忘了先請大家進去坐會兒了。來,親家婆婆我扶著你走,」南母上前很親熱地扶著太婆往裡頭走,又說:「我家相公在堂屋等著大家呢,等會兒親家我們坐下來聊聊,飯請人在做了。」
「我們不急,我們不急。」
「不急那就好好說說,我家雲成今日也沒出門,阿覺你們兩個都是讀書人,應當有話說的。還有阿夏,你小溪姐在屋裡等你過去呢。」
南母這番話是把大家夥都安排的妥當,阿夏沒有得選擇,知道他們聊的又是她聽不得的,也沒有上去礙事。
反倒是從另一邊的木梯走上去,再轉個彎就是南溪住的屋子,她曾經去過很多次,算是輕車熟路了。
輕輕敲了敲門,屋內傳出一道輕柔的聲音,「是阿夏嗎?我沒鎖門,你進來吧。」
阿夏這才推門進去,反手將門給帶上,笑嘻嘻地問,「阿姐,你怎麼知道是我來了?」
南溪站起身來相迎,把自己坐的凳子讓給她,手指搭在嘴邊笑道:「也隻有你來,會敲四遍的門,我聽著聲自然就曉得是你來了。」
「也是,今日除了我們一家會上門外,可沒有旁的人來了,」阿夏笑,又低頭看她籃子裡的繡品,青綠色上頭有竹節,一瞧就曉得指定是他哥的。
「自己瞎做著玩玩,」南溪見她的眼神停留在那束帶上,語氣有點慌亂。垂著頭忙將那繡籮移到旁邊去,就這樣兩頰都帶上了淡淡的紅。
阿夏不忍心打趣這樣的美人,所以她岔開話,「這屋子有些悶得慌,阿姐你要不開個窗戶。」
她剛想去開那扇窗,南溪把自己的手按在上麵,聲音有著難以掩飾的慌亂,「別開這扇窗,它,它有點壞了,我們要不去茶室,那裡窗戶多,吹著風涼快。」
「好,那就去茶室,」阿夏鬆開手,實則她眼睛還挺亮的,低頭那一瞟就看得很清楚。那窗戶對著底下的院子,而她哥正在院子裡和雲成哥說話,看誰不言而喻。
到了茶室,南溪不自在地跟她賠不是,「我剛才,」
「阿姐,我曉得,」阿夏拍拍她的手,揚起笑道:「我哥今日才出來時,還在家中跟我絮絮叨叨,說待會兒來可要多在阿姐麵前多美言他一番。」
「他才不會這般說呢,」南溪捧著自己通紅的臉,垂下眼睫,小聲地道。
「那是阿姐你還不知道我哥這為人,我跟姐你說,他對這婚事可上心了。連聘禮的禮單都是他自個兒寫的,每樣挨個挑揀過,要是不好就大半夜拉著我去挑,挑得滿意了才肯回來。」
阿夏自然是大力說著她哥的好話,論拍馬屁的功力舍她其誰。
隻把南溪說的更抬不起頭,一會兒又眼巴巴的問她,「你哥,他真是這般做的?」
哪個女子會不喜歡未婚夫婿對自己上心。
「當真,比黃金還要真,」阿夏隻差沒對天發誓。
南溪攪著手上的衣帶子,頭略微抬起來一些,話裡卻帶笑,「你這張嘴,縱是假的都要被你說成真的。」
「阿姐,你這就是冤枉我了,」阿夏走到她旁邊,挽住她手臂,「我這說的可是真心話。」
反正她把話說的天花亂墜,到後頭都把南溪給逗得忍不住笑出聲。
阿夏沉思,就這樣她哥還怕她跟未來嫂子吵嘴,還不如擔憂他日後與嫂子的關係呢。
這般想了後,門外有人敲門,原是南母來送飯菜了,商議婚期這事女兒家不好下去,她就把飯端上來,又請求阿夏留著陪南溪吃頓飯。
阿夏自然沒有不應的。
端過那兩碗麵,忍著燙將它放到茶室的桌子上,她聞著這味道就知道是奧灶麵。也是極費功夫的一碗麵,在鎮上若非有貴客臨門,輕則都不會在自家燒這麵。
主要這麵比起旁的來,講究要更多些,正宗的說是要到這「五熱」才好。
五熱之一,碗要熱。那些碗都是放在沸水裡,等麵煮好後,才將碗給撈出,避免它被風吹涼,到時候這熱麵觸著,滋味就壞了些。
之二,湯熱。湯不熱,這麵本就是重油,一冷那油花就浮在上頭,冷油入口哪裡還算好吃。
之三四為油熱、麵熱,麵就是得水燙時放,不然很容易坨成一團,油熱是本該就熱。
最後就是澆頭熱,這澆頭冷,鮮味就差。且澆頭也決定了這麵到底是紅湯還是白湯的。
這紅湯麵可以說是紅油爆魚麵,是用青魚醃後再炸,放紅湯把鹼水麵放下煮熟而成。白湯的澆頭是鹵鴨,用的麻鴨燉煮後切片,再倒湯頭煮麵。
紅湯顏色深,那是用黃鱔或是螺絲、魚頭,再加筒骨、老母雞吊出來的,濃油醬赤全給擱下,才湯頭紅潤,魚味滿口香。
白湯則色清透,畢竟老鴨熬出來的,旁的什麼也不多放,口感上更為清甜。且鹵的鴨是按秘法醃製的,從皮到骨到肉都是香的,肥嫩可口。
南母是一樣各端了一碗上來,阿夏和南溪對視一眼,兩個人乾脆相互往對方碗裡夾麵,她們口味還挺相同。
愛吃紅湯和白湯混合後的麵,一則覺得紅湯過於噴香,二則是白湯太鮮甜,若是兩者稍微混點,那剛好對兩人的胃口。
麵爽滑又筋道,湯底更加濃厚,既鮮又清爽,不顯得太過於油膩。
隻不過就算是在有涼風的夜裡,吃這麵也熬不住熱氣,她們兩個算是邊擦汗邊吃麵,吃到後頭各自都忍不住笑,模樣狼狽。
吃完不久後,南溪沒讓阿夏收拾東西,而是拉著她走回到屋子裡,知曉她再晚些就要走了,一時竟顧不得羞赧。
從那床前的櫃子裡取出一個木盒子,那裡頭全是顏色不一的束帶。她把這輕輕搭在阿夏的手中,說話的聲音也輕,「阿夏,勞煩你,把這捎給你哥哥,就說,」
南溪的話頓住,索性這夜深,也瞧不出她臉色有多紅,才又緩著氣把話給說了下去,「就說瞧他那束帶不太鮮亮,給我哥做的時候想起來,便也給他做了些。」
到底是皮薄,連真話都要搭在旁人那才說得出口。
阿夏當即點頭,寬了她的心,可乘船回去拿給方覺的時候,她是這般說的,「我嫂子可關心你了,說是那日瞧你的束帶一點都不鮮亮,怕你在同窗麵前丟了臉麵。便給你多做了幾條,讓你好換著帶,日後她還給你做。」
「哥,你瞧我嫂子多心疼人,你可要好好對待人家。」
方覺撫著那束帶,手指輕輕撫過,便將盒子給收起來,握得緊緊的,臉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不過他說:「你可別誆我,小溪她必不可能這般說。」
隻說幾句話就得臉紅,哪裡會說這些來。
「那你不信就算了,」阿夏斜眼瞧他,白費她這一番苦心。
又給補了一句,「守著你那幾條束帶過日子去吧。」
「你這丫頭,我不跟你一般計較。」
方覺明顯心情很好,滿麵春風。
「婚期定在了幾時?」
「快了,冬初邊,日子到時候再挑個好的,近的來。」
阿夏看她哥的笑連收都收不住,一時想起盛潯來,這麼想著,回到自己屋子裡後,大半夜翻箱搗櫃搬出布料,準備給盛潯繡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