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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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西涼軍大營。

竹窗關得很嚴,屋內卻依舊處處濕冷。雨打瓦黛如捶,生生不息。

明燭漸暗。

「最遲後天,雨必定停。」

病床上,趙紅藥燒未退,頭仍在昏昏沉沉地疼。迷離之間,倒是沒忍住笑了一聲。

「嗬。」

「終於不是……『明天阿寒就會來了』?」

燕王唇角抽搐了一下,沉默著把藥碗地給她。

趙紅藥勉強撐起身子,皺眉屏息一仰頭,把那碗苦藥喝完。

她本不該在此。

按計劃數日前,她本應同師遠廖一起突圍,可最後關頭卻因馬蹄陷入淤泥而被甩了下來,沒能跑成。

之後整整十天,大雨不停。

到處積水,始終找不到再次突圍的機會。

她傷又不好,焦躁之餘免不了胡思亂想。燕王卻隻讓她不要擔心,說雨會停,「阿寒會來」。

介於這些年來燕王對戰場人心的精準預判,趙紅藥一開始還真信了他的邪。

然而一晃十天過去了,嗬。

都不必她提,燕止自己閉嘴了。

這次出去前,他也隻對她道:「勿要多思,保存體力。雨停就送你走,要有信心,你能活著。」

「……」

但其實,死了也問題不大。

燕止走後,趙紅藥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反正武將世家馬革裹屍本就算死得其所。

這些年,因她堅定追隨燕王,帶了整個家族青雲直上,也算不枉此生。雖然結局不盡人意,也不過是時運不齊、天命難違罷了。

身體燙得過分。

再度沉入夢鄉之前,趙紅藥默默留了個疑問。

戰無不勝的燕王,這次難道,真就這麼……輸了?

繩鋸木斷,滴水穿石。

人心是肉做的。最怕鈍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地疼。

你不放過我,那我就死給你看。

這樣的威脅雖然聽著拙劣,但原本應當有用才是。

燕王也是用了計謀的,不然也不會讓身邊人一個一個往南越跑,天天在月華城主麵前晃悠。

可這麼多天了,難道城主就真能視而不見、鐵石心腸?

不該是這樣。

猶記那年初冬,她人困在燕王馬車上,圍觀過兩人的「久別重逢」。

一個人的語言或許可以騙人,但身體下意識的反應卻不會。

若沒有一點點喜歡,城主不該碰觸燕王時指尖都微微顫抖,隨隨便便就被裹入懷中。

不會時不時夢遊一樣,盯著燕王看,不會放血給他治傷、教他屯糧。

……他該是喜歡燕王的。

所以,到底哪裡出了差錯?

趙紅藥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被搖醒的,睜眼對上一隻大大的白毛油彩兔頭。

「雨停了,」燕

止道,「起床,走了。」

營帳外,虎豹騎嚴陣以待。

趙紅藥被推著跨上戰馬:「燕止,那你……」

「我向西南引開追兵,你一路往東南,不要猶豫,也別回頭。」

「燕止!我的意思是,你怎麼辦?」

雖然早就知道,保全西涼的代價,就是燕王的性命。可直到這一刻,趙紅藥才似乎真的無比清楚真實地意識到,這次分開,就是陰陽永隔。

「燕止,你之後……」

她磕磕巴巴,語無倫次:「你若有機會,一定也要逃才行!憑你的本事,你一定逃得掉……」

雨後初晴,朝霞滿天。

燕止回過頭,給了她一個三瓣嘴下,看不清的笑容。

「……」

是,他逃得掉。

可為了西涼眾人,他不能逃。因而驍勇善戰、算無遺策的一世梟雄,注定要在此地慘淡落幕。

一心等的人,也到最後都不會來。

「……」

「那我,也留下來。」

趙紅藥喃喃,「我不走了。至少還有我,與燕王共進退……嗚!」

一隻強勁的手臂,從後麵掠住了她。

副將雲臨帶著幾百死士:「趙將軍,燕王讓我們務必帶你突圍。失禮!」

馬蹄疾馳,趙紅藥用力掙紮:「放開我!你們死士營……不是發過誓,陪燕王死站到底!怎可臨陣脫逃!」

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最後回頭,隻看到燕王黑色披風,孤寂又囂張飛揚的背影。

雲臨沉默不言。

死士營是發過誓,要陪王上死站到底。但燕王最後的命令,卻也不得不從。

更何況他還有私心。

他希望,趙紅藥能活著。

……

北幽千軍萬馬,追虎豹騎不及。

最後不得不眾軍還首回馬,黑壓壓的如蟻一般,四麵八方紛紛向僅剩的燕王合圍而來。

「他、他落單了。隻有一個人……」

【他隻有一個人。】

晴空日初,燕止莞爾,掂了掂純金的顧兔杖。

這句話向來耳熟。送死之人在被他殺掉之前,常這麼說。

「饞饞,你也去吧。」

他抬手,讓那海東青展翅,「下半輩子的五花肉,都向他要就是。」

人都走了,鳥也放了。黑壓壓的包圍越來越近。

看起來……已經到最後了。

其實有人曾私底下勸他,西涼並非沒有另一條路可以走——放棄一切,速速回家,尚有方園千裡的遼闊土地可以退守。若是今冬沒糧,那就餓死一些人,反正總會有人活下來。歷代梟雄大有人這麼乾,苟且偷生,說不定也能拖過一生一世。

可是。

可是啊。

他終究還是貪婪,心心念念那個「我全都要」的結局——西涼要保全,月華城主也據為己

有。

如此貪得無厭,賭輸了好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但……」

「老天要看本王的笑話,本王偏不讓它如願。」

話畢,他驟然拉起韁繩,一個轉身。

身後日曜刺目。

是,他武藝再強、馬兒再快,也未必沖得出這千軍萬馬合圍。但國師大人卻似乎忘記了一件事——

同西涼營寨一起被這黑水包裹其中的,正是他所在的北幽皇都!

兩者之間不過一段山澗。

千軍萬馬未必過得去,他的汗血戰馬卻可以!

他可從來沒忘記,是誰把他害到這般地步……不是阿寒,而是薑鬱時!!!

冤有頭債有主。

他既窮途末路,也一定要拖夠墊背的回本!

……

皇都,城樓之上,薑鬱時廣袖紫袍,目露精光。

城下水淹大地,寸草不生。遼闊荒原之上,唯有燕王黑袍金槍,一腔孤勇,單槍匹馬向自己殺來。

「嗬……」

「窮途末路,竟還不知認命。」

「罷了。倒也……成了一番風景。」

這等螻蟻不屈,明明已無指望卻生生掙紮到最後一刻,如此死硬,倒讓薑鬱時想到一個故人——

同樣是處處與他作對,同樣是窮途末路仍舊死不放手。

最後他問那人為什麼。

那人笑了笑,說因為他不信命。

不信命?

天命昭昭,鬼神難違!卻有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說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

所以活該他早死。薑鬱時當年親眼見證了一個,如今就見證第二個!

很好。

「眾將聽令,取燕王首級者可封侯!良田千頃,金銀萬兩!」

「給我殺——」

……

南越·火祭塔。

一夜長談,月下青梅酒。本來是慕廣寒難以啟齒之事,洛南梔卻沒給他為難的機會。

之前在北幽,洛南梔雖被控屍,但該看到的他與燕王的種種,都看到了。

回洛州以後,他就把這些偷偷告訴了邵霄淩。

邵霄淩對此雖然十分的不解——要知道他們洛州那麼多美男子!全大夏出了名的風雅溫柔、多情風流。阿寒愣是一個沒要,還以為他眼光多高。

原來不是眼光高,而是口味怪啊。

看上燕王???

啊???

喜歡那個白毛嗜血殺人狂?!

但好在,這種事在邵霄淩人生中並不是第一次了。

當年他二哥娶他那個又凶又野的二嫂時,也是全家無人理解,但還不是一個個忍著疑惑去道喜了?所謂家人,就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人家自己喜歡就好,嗯!

想通這些後,他甚至主動替慕廣寒想了不少點子:「阿寒你放心。燕王雖陰

險,但咱們挾製他的方法還是有的。這樣,等他來了,咱們就把四大家族那幾個人給派遠遠的,讓他們見不著、無力合謀。再修個大宮殿,裡外幾百個人守著,滴水不漏!就把燕王關在最裡頭,留你一個人隨便玩兒……」()

不是,你笑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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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真的!洛州如今,財力物力哪樣沒有?不過就是金屋藏嬌……」

是是,知道知道。

慕廣寒笑,當然是因為高興。

因為再一次確定——他如今確實是……有家了。

真正的家人,就是會互相在意他理解、維護縱容。還會一左一右牽著他的手陪他一起進火神殿的祭塔地宮,一邊是溫暖的掌心,一邊是濃鬱梔子香。

踏入地宮之前,慕廣寒回首,看了一眼天邊初生的、火燒一樣的朝霞。

……他,何德何能啊?

火祭塔內,數十年前就坍塌成了一片廢墟。到處亂石嶙峋、鬼氣森森。

邵霄淩舉著油燈,一路話多壯膽:「上次我就是在這鬼地方放的火,燒得那那西涼大皇子吱哇亂跳!」

好在古祭壇並不遠,很快就到了。

洛南梔幫忙搬開坍塌的大石,慕廣寒則用隨身帶的朱砂修補已經褪色的法陣。

「對了霄淩,我待會兒,可能需要用你身上一些月華。」

邵霄淩一愣:「啊?啥?」

「……」

慕廣寒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跟常人解釋:「月華……就是在月華城主身邊待久了,自然會沾染上的一些東西。」

「提取出來的話,能驅動術法、使法陣生效。」

「若我,比較喜歡一個人,他身上的月華就會比較多。」

邵霄淩「……」

邵霄淩:「哎嘿嘿。」

慕廣寒想的是,既已事到如今,他再奔襲十幾日去西涼救人,肯定是來不及了。好在應該可以遠程結陣,先破了國師的妖法再說。

想來,他破了法陣,燕王也該明白他的意思……

慕廣寒:「但提取月華時,可能有點疼。」

邵霄淩:「嗨,沒事的我不怕你來吧,我忍疼可厲害了,嗷!哇哇哇,哇哇哇疼!」

慕廣寒趕緊停了手。

「不不不別停我受得住,你繼續!」

洛南梔心疼他滿頭是汗:「阿寒,非得如此麼?就沒有別的法子?」

其實,本來有的。

慕廣寒不禁愧疚:「原本,月華城有一樣法寶,叫做黑光磷火。」

可他年少時,卻把兩片都送人了。如今也不知流落何處。

洛南梔聞言一愣,掏了掏袖子:「是,這個麼?」

「之前顧蘇枋曾托我務必將此物交還給你,怪我,竟給忘了。」

「……」

黑光磷火放在掌心,一絲冰涼。

那小小的黑色玉片裡,時而閃爍著幽藍的光澤,時而流淌著紫紅的暗流,仿佛星河

() 旋轉。

慕廣寒看著它,有一瞬,似乎感覺到了命運的輕輕牽引。

……誰會想到年少時送出去的東西,會在那麼多後,在他最需要時,又機緣巧合輾轉回到他手上。

邵霄淩:「是不是有這個,就不用抽我龍筋了?」

慕廣寒沉吟。

黑光磷火這個法寶的本質,就是個「日月精華儲存器」。

但此物既從顧蘇枋那裡來,按說已先被南越王拿去催動逆天陣法,後又用以催動天璽,狠狠用過一番了。

法寶裡的精華一旦消耗乾淨,則需要被供奉在月神廟一類的地方,白天吸收香火、晚上吸取天地月華才行。

可能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才能再度充盈。

然而。

慕廣寒掂了掂,這黑光磷火卻是沉甸甸的。

「……滿的?」

他皺眉,不該啊。

但無論如何,滿的當然更好。

黑光磷火在手,慕廣寒提取精華,陣法驟起。

瞬間,陣心一道絢紅色的耀眼的光芒就直沖穹頂,將火神殿照得雪亮。隨即光芒擴散,一些符文開始緩緩流轉,跳躍、閃爍著強烈的靈波動。

邵霄淩屏息凝神、十分興奮,這可是話本裡才有的劇情,終於被他親眼看見了!

「哇……」

很快,法陣邊緣開始泛起層層漣漪,如水波盪漾、風拂楊柳。漣漪不斷擴大,將慕廣寒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影之中。

一滴,兩滴。紅色的鮮血落在祭壇上。

洛南梔:「阿寒!」

他想去扶,觸手卻空無一物。

慕廣寒的身影就這麼突然消失在了祭壇之上。

……

大夏古籍記載,四大祭壇與皇都古祭塔,本體相通、相連。

這也是當初為什麼國師在皇都施法,卻可以直接驅動屍將從西涼、南越塔中閃現。而慕廣寒也是因此緣故,斷定可以通過南越火祭塔,直接遠程打斷皇都國師法陣。

但他卻也沒想到,一瞬之間,他竟整個人直接走在了通往皇都古祭塔的「路」上。

那條路有點像時空亂流。周遭各種扭曲形狀、霧氣與跳躍光點,隨處可見奇異的海市蜃樓,耳邊一會兒是潺潺水聲,一會兒又是神秘咒語。一切在這裡既像一切靜止,又像在飛速流逝。

漸漸的,腳下路麵消失了。

慕廣寒整個人有如漂浮在亂流的風或者海裡,七手八腳不知該去往哪裡。

不,別慌。

他想,他以前在月華城對付亂流那麼多次,好歹也有經驗……

正這麼想著時,忽而海市蜃樓的幻象中,竟出現了一道紅色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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