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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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成璧的生辰在冬至之後,除夕之前,在大雪紛飛之中。

就在明日。

吃完暖鍋後,周瑭列出了十幾種禮物,都不滿意。

前世他從來沒有給女孩送過禮物,也不了解女孩最喜歡什麼樣的生辰禮。

他靈機一動,打算在學堂午休後,去詢問景旭揚。

其實除了結局以外,《奸臣》裡的景旭揚是個名副其實的「婦女之友」。他有五個嫡親姐妹,非常擅長和女孩子交朋友,也會投其所好。

「生辰禮麼……」

景旭揚狐狸眼眯起,促狹地瞥了一眼小團團。

「昨日還汙蔑我是流氓,今日怎麼找我參謀起送小娘子的禮物了?就不怕我在禮物裡動不乾淨的手腳?」

「你敢!」周瑭豎起小眉毛,「我一下都不會讓你碰到生辰禮,我要自己做!」

小兔子容易炸毛,景旭揚不逗他了,笑道:「我家姐妹們都喜歡首飾、筆墨、香囊之類的。」

「首飾暫且用不上,筆墨會讓她想起手……那就送香囊好了。」周瑭思索,「可是普通的香囊,配得上做她的生辰禮嗎?」

「那就再加上一些獨特的美好寓意。」景旭揚給出了靠譜的建議,「有什麼香料,能勾起你們之間特別的回憶?或者有什麼繡樣,代表了你對她的特殊祝福?」

周瑭想了想,眼睛慢慢點亮。

「看來你已經想好了。」景旭揚笑眯眯的,「我幫了你大忙,還不快謝謝我?」

周瑭實在不想和欺負公主的人道謝。

但念在景旭揚還是個小少年,還沒犯下滔天大罪,周瑭勉為其難地囁嚅了句「謝謝」,然後心裡飛快呸掉。

景旭揚樂不可支。

他瞥了一眼剛才薛成璧站過的位置,那裡的人已經離開了。

景旭揚扌莫了扌莫頸側,昨日那被人架刀在脖子上的不適感,這才散去了不少。

周瑭回頭,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

卻隻看到了雪地裡的一對腳印,還有一把掉落的油紙傘。

「這把傘,好像在哪裡見過?」周瑭疑惑歪頭。

算了,先不想這些無關緊要的。

他興沖沖地跑到學堂院落外,探頭探腦半晌,問小婢女道:「二表兄來接我了嗎?」

小婢女搖頭。

周瑭有些失落。

昨日的生辰宴肯定勾起了主角不好的回憶。

隻希望他做的生辰禮,能讓薛成璧重新開心起來。

周瑭給自己打氣。

「就剩一天了,還要完成先生的功課,得加把勁兒呀!」

*

薛成璧很清楚,自己精神狀態的異常變化,並不是因為那碗長壽麵,或是周瑭惹了他什麼。

是因為他又病了。

病得毫無征兆,猝不及防。

康太醫暗示過他,狂症並不是他身上唯一的瘋病。

現在的他頭腦遲鈍,情緒沉鬱,完全喪失了行動力,和狂症相比完全是另一個極端。

明知是精神上的幻覺,卻泥足深陷,無法拔出。

他昏昏沉沉地倒在榻上。

第一次驚醒,他做了父親打斷他右手的夢,手骨疼痛欲裂,他把嘴唇咬出了血。

第二次驚醒,他眼睜睜看著周瑭離他而去,一手牽著老夫人,一手牽著一個笑容陽光的少年,回頭望他的目光恐懼又嫌惡。

第三次驚醒是更遠的記憶——阿娘封了門窗,燒了許多盆木炭。他頭暈,阿娘輕柔地哄他說,睡一覺就都好了。

溫暖如春的廂房裡,他做了許多美夢,好不容易從瀕死中醒過來,推開了窗牖。阿娘卻踉踉蹌蹌爬過來,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

「我讓你舒舒服服地死,你怎麼就不肯聽話!」

「阿娘,我疼……」

「我不是你娘!你和他一樣,都是瘋子、惡鬼!!憑什麼、憑什麼要奪走我的孩子!……」

薛成璧眉頭微動,又嗅到了燒炭的味道。

他勉力睜開眼,看到鄒姨娘生了炭火,火盆上有一口舊鍋,鍋裡的水漸漸沸騰。

「怎麼又喚我阿娘?」她埋怨又怯畏地剜了他一眼,「我不是說過嗎,不要叫我阿娘,要叫鄒姨娘。」

薛成璧躺著,沒有出聲。

鄒姨娘本也不想與他搭話。

她在他眼前,將發酵好的麵團按癟,拉扯成細長的麵條,將麵條放入鍋裡的沸水中。

動作細致溫柔,眼眸中飽含愛意,像一名真正的母親。

她在為她的孩子煮長壽麵。

薛成璧恍然發覺,自己又睡過了一天一夜。

而今天,是「他」的生辰。

*

周瑭醒來的時候,嘴裡還念叨著「生辰禮」。

「什麼生辰禮,都魔怔了!」鄭嬤嬤心疼地罵他,「還有那方老先生也是,別管什麼大儒,給五歲小娃娃留那麼多課業,就是心眼兒壞!」

周瑭騰地從羅漢床上彈起來。

「我的香囊繡好了嗎?」他鼻子囔囔的。

「別起那麼快,你還病著呢。」鄭嬤嬤苦口婆心道,「你這娃兒,夜半偷偷爬起來繡東西,也不懂得叫醒我。我好歹能給你添衣服、燒手爐,好歹不會讓你凍出病來啊。」

「我的香囊……」周瑭眨巴眨巴杏眼,小聲懇求。

「喏,在這兒呢。」鄭嬤嬤把完好的香囊遞給他。

視線觸及到香囊上的繡樣時,她露出被辣了眼睛的神色,猶疑道:「好聞是好聞。可是瑭兒,這種奇怪的繡樣……你當真要把它送給薛二公子當生辰禮嗎?他會喜歡嗎?」

周瑭笑盈盈道:「繡樣有寓意,是我對二表兄的專屬祝福!」

「小心思忒多。」鄭嬤嬤笑罵他。

周瑭瞧了眼窗外的夜色,疑道:「今夜還沒過去麼?可我感覺睡了好久啊。」

「錯啦。」鄭嬤嬤道,「你已經把整個白天都睡過去了。學堂那邊老夫人幫你告了假,你同窗……誒,你去哪?」

話音未落,周瑭已經腳踏輕功,飛出了窗牖。

黑壓壓的雪夜深處,傳來更鼓陣陣。

「咚!——咚!咚!」

三更已過。

再過半個時辰,他就要錯過主角的生辰了!

*

風雪籠罩了清平院。

長壽麵出鍋,纖細晶瑩的麵條散發著穀物的清香。

薛成璧近兩日滴水未進,嘴唇乾裂,咬出的血跡斑駁枯涸。

他飢腸轆轆,卻不想吃任何東西。

鄒姨娘盛好長壽麵,端放在薛成璧麵前的桌幾上。

她跪在床榻下的蒲團上,虔誠地雙手合十。

「願我兒暖衣飽食,安樂無憂……阿娘盼淚眼望穿天地,唯乞與你相伴而行。」

祈願的聲音很小,小到薛成璧聽不到。

他漠然望著麵碗上的縹緲的白霧,又想起了小時候那個淹沒在煤炭氣裡的夜晚,屋裡也是這樣白茫茫一片。

鄒姨娘祈願完畢,端走了麵碗。

然後當著薛成璧的麵,將長壽麵盡數潑在了空地上。

「吃吧,吃得飽飽的。長長久久,福壽安康……」

眉目慈愛的母親對著空氣輕聲勸慰,從始至終,都沒有看床榻上的少年一眼。

薛成璧慢慢闔上了眼眸。

每年誕辰,鄒姨娘都會給她的孩子煮一碗長壽麵。

不過從來不是給他的。

他想,要是那年他在美夢裡沒有醒來,就那麼永遠沉眠,該有多好。

夢裡他不是一個人,有嚴厲而祥和的父親,有溫柔疼愛他的娘親,還有喜歡吃梅花酥的小孩。

手指麻木地痛。

薛成璧睜眼,發覺自己不知何時扌莫索到了枕下的木匕首。

鋒利的刀刃緊攥在掌心裡,鮮血滴滴答答地淌落。

不、不行,小孩害怕見血。

他鬆開了刀刃。

他努力回想能減輕痛苦的事,想起信上說,周瑭今天要給他一個驚喜。

雪片沙沙撞在窗紙上,寒風呼嘯聲中,仿佛有人在輕輕扣響窗牖。

油燈上的火光微微搖曳,亮瑩瑩的,落在了薛成璧眼中。

他赤足落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使勁推開了窗牖。

冷風裹挾著雪片沖入屋內,刮在他臉上,刀割般的疼。

窗外漆黑混沌,無邊無際。

什麼人也沒有。

……周瑭不會來了。

油燈裡的火光顫了顫,倏然熄滅。

漆黑的夜色湧入,蠶食屋內的一切。

薛成璧緩緩滑落在地。

他仿佛溺在冰冷的湖底,呼吸被剝奪,神誌被冰封。

想要抓住什麼人的奢望消失了。

他變成了一副僵硬腐爛的屍骨,不能動,隻有下沉,無盡的下沉……

「嗬啾!」

小孩子的噴嚏聲響起,吵醒了被黑暗侵蝕的屍骨。

薛成璧凝固的眼珠顫了一下。

周瑭臉蛋凍得微紅,雙手捧著一隻小香囊,甜甜笑著呈到他麵前。

「阿兄生辰快樂呀!」

「……啊。」

孩子小小驚呼一聲。

薛成璧已然傾身,緊緊抱住了他。

寒風卷地,雪落霏霏。

他抱住了他在人間最後一絲溫暖。

薛成璧渾身都被燙得微顫,像渴望擁抱盛夏的雪花,絕望又貪婪,灼燒到融化消失都在所不惜。

力道不會讓人疼,卻也不容逃離。

周瑭呆呆的。

他眨了眨眼睛,意識到公主正在擁抱自己,霎時間臉蛋上燃起朵朵紅雲。

手腳無措不知該往哪裡放,眼睛轉成了蚊香,腦子也蒸成了糊糊,隻會傻傻循環「她抱我了她抱我了……」

第一次擁抱他了。

半晌他才記起來要呼吸,頓時嗅到了很濃重的血腥味。

周瑭腦海一清。

「你…你受傷了嗎?」

黑暗裡,薛成璧沒有回應。

他保持著擁抱的姿勢,一動不動,如果不是輕微的顫抖,或許會被誤認為死去的屍骸。

周瑭的後背微微濡濕。

對方的手掌緊緊貼著他的後背,鮮血漸漸浸透棉襖,沾到他背後的肌膚時,已經變得冰涼。

周瑭被冰得打了個哆嗦。

「這裡好黑,我看不清你。」他有些害怕,「我可以把燈點上嗎?」

薛成璧沒發出聲音。

「那火盆呢?」周瑭又問。

正當他以為對方依舊不會作答時,一個沙啞的少年音傳來:「不要點燈。」

薛成璧回答了他上一句。

好像就連一個簡單的觀點,他都要努力許久才能說出口。

不過好歹是終於回應了。

嚇到炸毛的小兔子被安撫住了,緩緩垂下了耳朵。

「不點燈就不點。」周瑭很好說話地道。

風雪呼嘯著灌入室內,漆黑的夜裡,他捧著小香囊,軟軟窩在小少年懷裡,悠悠哼唱著生日祝福歌。

歌聲漸漸填滿了空寂,風雪變得寧靜。

薛成璧睫羽微微一動。

他嗅到了梅花香。

「好聞嗎?」周瑭笑盈盈地說,「我特地選的香,梅花淩霜傲雪,好聞又好看,是不是很像你呀?」

即便沒人理他,也破壞不了他聊天的好興致。

小嘴叭叭的,活潑卻不吵鬧。

直到一個噴嚏打斷了他,緊接著是一連串「嗬啾嗬啾嗬啾」。

周瑭吸了吸鼻子,頭暈乎乎的。

好冷啊。

沒有火盆取暖,孩子在瑟瑟發抖。

薛成璧的手指顫動一下,緩緩握拳,用力鬆開了他。

周瑭微訝。

薛成璧支起身,一步一步朝火盆走去。骨骼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好像被凍僵的骷髏。

幾下打火石的撞擊聲之後,室內燃起了一隅暖光。

一瞬間,火光照亮了薛成璧的臉。

周瑭看到了他慘白的臉,和乾裂帶血的嘴唇。

薛成璧迅速退回到黑暗中,關好了窗牖。

然後倒回床榻,臉朝裡,藏在陰影裡。

窗子關緊後,火焰的暖意漸漸升騰。

周瑭暖和多了。

他扌莫了扌莫背後的濡濕,嗅到了指腹上的鐵鏽味。

昏暗的火光下,地上滴濺著大朵大朵血花,靠近床榻那邊還有更多,血腥味縈繞在薛成璧周身,濃鬱不散。

周瑭生理性地腿軟。

主角不許他點燈,原來是因為這個。

他把小香囊捂在鼻間,使勁嗅了幾口梅花香,視線避開有血的地方,爬上床榻,爬到薛成璧身邊。

「是怎麼弄傷的?」周瑭輕聲問。

等了一會兒,薛成璧才回答他:「……不小心。」

「有好好包紮嗎?」

薛成璧沉默。

「我去叫人來幫你。」

然而就在周瑭要下榻的時候,薛成璧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許他離開。

小少年垂著眼睛,蝶翅似的睫羽微微顫動。

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孤獨又脆弱。

周瑭想起了小時候剛剛經歷車禍的自己。

突然間失去雙親,害怕獨自入睡,但隻要身邊躺著媽媽送他的小玩偶,就會安下心來。

他把小香囊舉到薛成璧眼前,笑著搖了搖。

「二表兄知道這上麵繡的是什麼嗎?」

薛成璧的視線追隨著梅花香,緩緩移到了香囊上。

香囊上繡著很奇怪的圖案:墨綠色的橢球,綠球上生滿了尖銳的刺,猛地一看,眼睛都會被紮痛。

有種特立獨行的醜萌。

薛成璧徐徐眨了眨眼。

「喜歡嗎?」周瑭眉眼彎彎,「你可能沒見過這種植物——它叫仙人球。」

「它們生長在沙漠裡,那裡一年四季炎熱乾燥,其他植物都沒法生存。但仙人球有強壯的根莖,堅韌的皮,還有尖銳的鎧甲,頑強地在沙漠裡活了下去。」

周瑭聲音又輕又柔,像在給小女孩講睡前故事。

「仙人球在炎夏裡生長,梅花在寒冬裡盛放。這隻香囊送給你當生辰禮,希望它能帶給你跨越嚴寒酷暑的力量。」

他輕輕把小香囊放在了薛成璧的心口上。

「無論你受傷,生病,還是疲倦,它都會陪著你。」

「度過寒冬,度過炎夏。」

「當然啦——我也會陪著你呀。」

孩子笑容恬靜溫暖,好像有著治愈人心的力量。

香囊還留著他的體溫,絲絲縷縷蔓延進薛成璧的心口。

僵冷的心髒重新跳躍起來。

「傷…不嚴重。」他努力發出聲音,「我會自己處理。」

薛成璧一點點鬆開了周瑭的衣角。

然後將手放在了心口的香囊上,慢慢攥緊。

「回去吧。你明早還要去進學。」

「那二表兄會來送我嗎?」周瑭目露期待。

「嗯。」

「一言為定!」周瑭眼裡盈滿暖暖的笑意,「我相信你。」

孩子離開後,薛成璧認真包紮好了傷口。

這雙手常年裹著纏著繃帶,繃帶下密布的道道劃傷,其實多半來自他自己。

他偶爾會著迷地撫扌莫鋒利的物品,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在自己手上劃出了血痕。

疼痛,卻輕鬆愉悅。

或許早在他第一次生起自殘的念頭時,他就病了。

而這一次的爆發讓他清晰地意識到,他身上還有除了狂症以外的另一種瘋病——以毀滅自己為沖動的「鬱症」。

薛成璧緊攥著梅花香囊,闔上眼,咬牙抵抗。

不能就此毀滅。

孩子對他的好,他還沒有償清。

薛成璧珍而重之地把梅花香囊藏在了心口處的衣襟裡,然後握起橫刀,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每一次揮刀的動作上。

刀鋒所向,斬殺一切妄圖溺斃他的黑暗念頭。

他能挺過去。

周瑭相信他,他決不能讓孩子失望。

*

翌日清晨風雪停歇,澄空明淨,侯府上下白雪皚皚。

薛成璧踏著積雪,如期候在了雲蒸院門口。

他膚色蒼白,眼下略有青影。瞳仁像封在冰湖裡的琥珀,冷凝而克製。

「二表兄!」

周瑭雀躍地撲過來,伸出小手,想要他牽牽。

他本來以為薛成璧會像以往一樣拒絕他的親近,所以舉了一小會兒就要放下。

沒想到正要收回手的時候,薛成璧卻緩緩抬起了手。

比他大一圈的手掌,輕輕地攏住孩子的小肉手。

涼涼的,很舒服。

周瑭瞪圓杏眼,仰頭呆呆望他,臉蛋染上了粉撲撲的桃色。

「走吧。」薛成璧語聲淡淡。

「好誒!」

周瑭特別高興,走路蹦蹦跳跳。

腳下積雪咯吱咯吱地響,好像在唱歌。

他轉過臉,看到薛成璧的月要間係著一條樸素陳舊的衣帶,掛著一柄黑沉沉的橫刀。

卻唯獨沒有佩戴他送的梅花香囊。

周瑭想起了鄭嬤嬤看到香囊後慘不忍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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