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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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表兄不喜歡我送的香囊嗎?」他嗓音低下去,「是不是我繡得太醜了……」

「尚可。」薛成璧對他的針線活還是不冷不熱的評價,「隻是戴在身上,不太方便。」

帶在身上不方便?

這麼說或許是在安慰他吧。

周瑭有點低落。

他又覺得薛成璧的手冷冰冰的,有點凍人了。

鳥雀掠過,樹枝上撲簌簌落下雪堆。

清早的學堂外,婢女小廝們熙熙攘攘,一如既往的熱鬧。

景旭揚身邊也如往常一樣圍滿了人,不光是小郎君,還有薛萌和薛蓁。

沒有女孩不喜歡才華橫溢又開朗愛笑的世子爺。

薛成璧注視著景旭揚唇畔的笑容。

那個孩子也不會例外。

這麼想的時候,一直牽著他的小肉手忽然抽離。

周瑭向他道了別,接過書箱,頭也不回地向著學堂裡——向著景旭揚的方向走了。

道別時的笑容,有些心不在焉。

薛成璧手裡空盪盪的。

他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

人群裡,景旭揚驀然回眸,看到了獨自一人的周瑭。

他走出人群,笑著來搭話:「剛染了風寒,怎麼不多歇歇就來來了?」

「已經好多了。」周瑭紅著鼻尖說,「好不容易得來的進學機會,我不想缺課。」

小小一個團子,抱著的書箱比他自己都大,認真又可愛。

景旭揚眸光微動,很快又笑眯眯道:「我怕你病在房裡悶,給你捎了些小糕點,你可有收到?」

小糕點?

周瑭疑惑。

對了,昨夜鄭嬤嬤確實提過「同窗……」怎樣,不過他那時急著去給主角過生辰,沒聽清楚。

說的就是景旭揚給他送糕點的事吧?

旁邊傳來薛蓁的聲音:「小侯爺仁厚溫良,給府裡每一位姐妹都送了糕點,表妹合該向小侯爺道謝才是呀。」

周瑭瞅了她一眼。

薛蓁是阮氏的女兒,還會告狀害人,周瑭不喜歡她。

他若不喜歡誰,從來不會藏著掖著,直接不理她,抱著書箱往自己的小桌幾走。

薛蓁有些尷尬。

「表妹還小,不懂事。」她一副良苦用心被辜負的神色,對景旭揚笑了笑說,「這倒讓我想起來了,我小時候完不成嬤嬤的針繡課業,也會稱病告假呢。」

她在暗示周瑭謊稱生病逃避課業,在場同窗都聽懂了。

他們都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小娘子麼,來學堂無非就是玩,偶爾逃學也不妨事。

景旭揚朝薛蓁禮貌一笑,也走回自己的桌幾。

明顯不如方才對周瑭那般熱切。

薛蓁麵上笑容溫婉得體,手裡帕子卻絞得死緊。

薛萌路過她,涼涼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小侯爺是想給小表妹送糕點,你不過就是個順帶的。怎麼就你不知道?」

薛蓁用帕子掩住臉,狠狠剜了她一眼。

薛萌嘆息一聲:「有的人不是來進學,倒是釣金龜婿來了。上趕著倒貼,卻連一個五歲的小笨蛋都比不過。」

薛蓁咬牙切齒一陣,忽地溫溫笑了:「我父親會是武安侯,我嫡親的阿兄也會是武安侯。我身為侯爵之女,嫁入景家做侯夫人,也是門當戶對。不像二姐姐你,父兄都是廢物,配個伯爵之子都算撞大運。」

「至於周瑭,」她冷笑,「沒了祖母,恐怕會和屠戶廝守終身吧?」

薛萌氣苦。

兩姐妹暗地裡交鋒,周瑭一無所知。

他前天夜裡是真的感冒了,兩天灌下了五碗湯藥,央求了鄭嬤嬤好一會兒,才許他來進學。

剛才倒還好,現在又有些頭暈眼熱。

周瑭拍拍臉,強打起精神,專心致誌聽方老先生講課。

*

晴光下,房簷屋瓦上的雪有些刺眼。

「嘩啦」一聲,薛成璧攪碎了井水裡倒映的人影。

井水漸漸恢復平靜,他望著倒影裡麵無表情的那張臉。

深邃的眉目如刀削般鋒利,顯得陰鷙冷漠,不近人情。鼻梁上一點朱砂痣,更是刺眼。

沒有一絲景旭揚那樣的親和力。

薛成璧對著水麵,努力扯起嘴角。

……不像。

薛成璧用手指提起雙頰。

……還是不像。

他眸中閃過深深的自我厭惡,伸手攪去倒影裡自己的麵容。

然後捧起冷冰冰的井水,胡亂潑在臉上,直到凍得麵部失去知覺。

墨眉緊鎖,水珠掛在眉梢眼睫上,閃動著晴輝。

薛成璧拾起橫刀,漫無目的地走著,想著心事。

耳邊書聲朗朗。

不知不覺,他竟又走回了周瑭所在的學堂。

隔著一堵院牆,他從混雜的讀書聲中抽絲剝繭,細細辨認出周瑭的嗓音。

軟糯、清甜,滿滿的認真。

薛成璧閉上眼,仿佛看到了一個小孩坐在桌幾前,笨拙地捧著書,一本正經地念著之乎者也。

有風拂過,吹散絲縷梅花香。

他微微揚起唇角。

剎那間,冰消雪融。

他渾然不知,自己下意識露出的微笑比任何小郎君都要好看。

時間悄然流逝。

不知從何時起,帶給薛成璧寧靜的讀書聲,正在漸漸減弱、變慢。

最後頓了頓,竟徹底消失了。

薛成璧睜開眼,鳳眸一片凜然。

周瑭有多珍惜讀書的機會,他最是清楚不過。

不是因為偷懶,那就是——

薛成璧直接沖向了學堂院門。

學堂裡。

周瑭趴在桌幾上,包子臉燒得滾燙。

風寒未愈,晨起讀書對他一個小娃娃來說還是有些勉強。接近午時,額間的溫度越燒高,他支撐不住,趴倒在了桌幾上。

……再堅持一會兒,很快就要午休了,再堅持……

耳邊縈繞的讀書聲模糊不清,周瑭努力想跟上,張了張口,卻隻發出了微弱的低吟。

景旭揚耳尖微動。

隔著竹簾,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小的人影,起身道:「先生,周小妹妹她……」

外間庭院傳來嘈雜的聲響。

「學堂重地,豈能容你擅闖?!」

「啊!哪來的人,怎麼還推人哪……!」

腳步聲由遠及近,重重踏來,幾息間便已奪至堂口。

一股大力推開雕花木門,薛成璧出現在門口,渾身裹挾著霜雪的氣息,大步闖入。

他瞳孔一縮,幾乎瞬間就捕捉到了發燒昏迷的孩子,幾步掠了過去。

小心地探鼻息,扌莫額頭。

然後一把撈起孩子,抱在臂彎間。

寒冬臘月,外麵滴水成冰,他額間卻沁了汗珠。

薛成璧站起身,剛直接想往外走,卻倏然頓住了。

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

十幾束目光,有茫然,有震愕,也有讀書被打斷了的不悅。

薛成璧早已習慣敵意,行事向來無所顧忌。

但如果他就這麼直接離開,這十幾束攻擊性的目光,日後就會落在周瑭身上。

「擅闖學堂,多有唐突。」

薛成璧站住腳,記憶裡第一次如此恭敬。

「隻是我小妹病了。她年紀小,拖不得,我要立刻帶她去見郎中。」

他轉向方大儒,規矩地行了一禮。

「日後我親自來賠罪,無論先生罰我什麼,我都不會有絲毫怨言。」

自他鬱症發作以來,疲憊和憂鬱壓抑得他喘不上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能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薛成璧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他這話一出,其他同窗這才看到,少年懷裡燒得臉蛋緋紅的小奶團子。

靈動的杏眼閉了起來,虛弱地倚在兄長懷中,像隻可憐巴巴的小貓崽。

所有怨言登時煙消雲散,隻剩下了心疼。

「沒能察覺學生的異樣,是老夫的疏忽。」方大儒沉緩道,「外麵風冷,給孩子披件棉襖再去罷。」

薛成璧直接扯下了自己的外袍,蒙在周瑭身上,隔絕了所有視線。

他微一頷首,權當言謝,便疾步離開。

望著兄妹離開的背影,方大儒略有感慨。

「在諸位當中,周小娘子是年紀是最小的,日日勤耕不綴,向學之心值得嘉獎。」

「昨日她雖因病告了假,該寫的課業卻一點都沒落下。」

「諸位當以此為榜樣。」

同窗們紛紛點頭附和。

課前曾暗示周瑭裝病的薛蓁,臉色又紅又白,難堪地低下了頭。

指不定是別人替周瑭寫的呢,她忿忿地想。

*

不斷搖晃的世界裡,周瑭嗅到了清鬱的梅花香。

他小鼻尖微動,像隻覓食的小兔子,循著香氣,迷迷糊糊湊了過去。

貼近,滿足地蹭蹭蹭。

那帶著香氣的溫熱陡然一僵。

「……別亂動。」

一個稍顯低啞的少年音傳來。

身上蒙著的外袍滑開了一角,周瑭暈乎乎睜開眼,看到了一段乾淨的下頜線。

他被人抱在懷裡奔跑,搖搖晃晃的,神誌還沒恢復清醒。

周瑭一心尋香,伸出小手撥開小少年的衣襟,鼻尖貼近對方月匈口,輕輕嗅聞。

他有些迷茫。

「這裡……怎麼有梅花香囊的味道?」

小孩在懷裡拱來拱去,軟綿綿沒長骨頭似的。

細弱燙熱的呼吸直掃在左月匈前,撩起一陣戰栗。

薛成璧幾乎從未與人這般近距離相觸,平穩的步履微一趔趄,險些摔倒。

「別動了,」他僵硬道,「那裡放了你的香囊。」

「可二表兄說過,不方便把香囊帶在身上。」周瑭小小聲,「我不信。」

他燒得迷糊,病痛之下精神也變得脆弱。早間藏起來的委屈一股腦地湧了出來,睫毛微微濡濕。

看到小孩難過,薛成璧喉頭難受地滾動幾下。

他掏出了貼在心口上的梅花香囊,遞給周瑭看。

「戴在月要間不方便。」薛成璧解釋說,「存在這裡,免得弄丟。」

周瑭呆呆捧起香囊。

梅花香囊熱乎乎的,還帶有小少年的體溫。

薛成璧手是冰的,皮膚是冷的。

唯有心口,是他全身上下最溫暖的地方。

——沒戴在外麵,原來是藏在心裡了呀。

周瑭杏眼彎起,臉蛋貼貼香囊。

貼夠了,扒拉開薛成璧前月匈的衣襟,高高興興想把梅花香囊放回去。

在觸碰到月匈前布料的一剎那,周瑭慢騰騰地意識到什麼,猛地呆住了。

他在!對公主!

做什麼!?

更多「蹭蹭貼貼扒衣服」的回憶湧入腦海,周瑭頓時陷入了「流氓竟是我自己」的莫大的絕望之中。

他眼圈一紅。

薛成璧無措道:「可是我顛得你不舒服了?」

——公主被他欺負了,竟然還這麼好!

周瑭的淚珠頓時劈裡啪啦噴了出來。

薛成璧:「……」

「晨間沒有察覺到你病了。是我的失職。」他沉默了一會兒,嗓音略有艱澀,「你何時染上了風寒,莫非是昨夜去找我的時候……」

他在自責。

周瑭心髒縮成了柔軟酸脹的一小團。

「沒、絕對沒有!不是你的錯。」

他頓了頓,耳根子火燒似的通紅。

「……是我自己貪嘴吃壞了肚子,與二表兄絕無乾係。」

其實是他熬夜繡梅花香囊才著了涼。

周瑭從小到大撒的謊一隻手都能數出來,而這一個謊言,是他最想成功騙過的那一個。

他不想要薛成璧自責。

「……嗯。」薛成璧應了一聲,也不知信沒信。

聽雪堂到了,李嬤嬤「哎呀」一聲從他手裡接過孩子,又是敷帕子降溫,又是急著請郎中。

薛成璧沒有立刻進屋,免得把寒氣帶進去。

沒過一會兒,兩個丫頭扶著鄭嬤嬤急急來了。

還沒進屋,鄭嬤嬤便絮絮叨叨道:「這孩子,說了多少次都不肯聽,大半夜繡荷包染了風寒就算了,還病著,又夜半三更跑出去;早晨還沒好全,又說『和人約好了』,非得去進學……你說這孩子!」

她嗓門大,屋裡屋外全聽了去。

周瑭瞬間臉紅得像石榴。

說謊本來就很難為情了,怎麼還沒過半刻鍾,就被鄭嬤嬤揭破了?

也不知道薛成璧會怎麼想。

隔著屏風,屋外廊下,薛成璧睫羽微垂,神色平靜。

隻有一縷殷紅,徐徐從他拳頭的縫隙間滲出。

不過多久,康太醫被兩個嬤嬤拖著推著,匆匆來了。

「沒什麼大礙,按之前的方子繼續吃三日即可。」他點了點周瑭的圓手腕,「要多休息,少折騰,你這麼小的娃娃,可不能把自己當成大爺們兒用。」

聽到吃藥,周瑭小臉一苦,乖乖點頭。

鄭嬤嬤笑罵道:「他啊,看著是乖,答應得也挺好。轉頭就什麼都忘了!」

老夫人冷哼一聲。

周瑭朝兩位關懷自己的長輩甜甜一笑。

「外祖母,外麵好冷,我想二表兄進來陪我吃藥,可以嗎?」

老夫人示意李嬤嬤。

須臾後,李嬤嬤帶著薛成璧進了屋。

康太醫先看見了薛成璧染血的手,又端詳了他的神色,察覺到了什麼。

兩人相視一眼,薛成璧輕輕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

隨後又搖搖頭,眼神冰冷,不許他說出來。

康太醫心裡嘆了口氣。

二公子和那位爺,真的越來越像。

湯藥端過來,鄭嬤嬤本想像往常一樣餵周瑭吃藥。不想薛成璧走到她身前,定定注視著她。

「二公子,您這是……?」

薛成璧向藥碗的方向伸出手,眼瞳深深:「可以嗎?」

他想餵周瑭吃藥。

鄭嬤嬤第一反應是,二公子這麼自我狂肆的人,怎麼會征求她的意見?

轉念她才想到,都傳二公子的瘋病傳染人,二公子是顧念她們,怕她們心有膈應。

鄭嬤嬤略一猶豫。

「我要二表兄給我餵藥!」周瑭從她身後探出腦袋。

康太醫正收拾藥箱要告退,也道:「二公子的病不會傳人,這一點老夫是篤定的。」

薛成璧薄唇微抿。

「……我倒沒想這些,」鄭嬤嬤把藥碗遞到薛成璧手裡,笑容慈愛,「我是怕啊,這小祖宗怕苦,難伺候得緊。二公子沒吃過服侍人的苦,被小祖宗氣壞了怎麼辦?」

「我才不怕苦,也不氣人的……」周瑭心虛耳熱,「真的。」

薛成璧淡淡「嗯」了一聲,道:「我信你。」

周瑭彎眉一笑,頓時鼓起勇氣,發誓一定要在他麵前乖乖吃藥,好好表現。

薛成璧舀起一勺藥汁,慢慢吹涼。

然後穩穩遞到小孩嘴邊,一點點餵下去。

除了第一次磕到了周瑭的牙,後麵其餘的動作挑不出一絲毛病。

細致又耐心。

鄭嬤嬤心中驚愕不已。

她還深切地記得這個小少年打殺獒犬的模樣,滿目血紅,渾身戾氣,唇邊牽著瘋狂的笑意。

現在卻斂起了獠牙和利爪,像個最溫和體貼的兄長,用握刀的手,花心思哄小妹妹吃藥。

這幾天發生了什麼?

鄭嬤嬤又不解,又替周瑭感到高興。

空藥碗遞過來,她笑道:「還是二公子有辦法。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吃藥這麼痛快。」

周瑭想辯解,又被苦得皺起小臉。

鄭嬤嬤把從雲蒸院帶來的糕點拿過來,給兩個孩子吃。

薛成璧沒有胃口,就沒動手。

他望著吃糕點的小孩,腮幫子一鼓一鼓,皺巴巴的小眉毛漸漸舒展,杏眼彎起來,表情陶醉。

好像這世上還有許多美好快樂的事,值得留戀。

薛成璧暗沉的眼眸裡,漾起一抹微亮。

周瑭連吃到第三塊,滿足地「唔嗯」一聲,驚喜道:「這個超好吃啊!嬤嬤從哪裡買來的?」

他臉蛋上沾了一粒餅屑,薛成璧看到了,抬起手想替他擦去。

鄭嬤嬤道:「送來的人說是鹿楓堂的糕餅,聽說那裡的糕點有價無市,每日隻做二十盒,有的富家姑娘為了嘗一塊,連一兩黃金都花得。我料定你喜歡,就帶來了哄你吃藥。」

「是誰送的呀?」周瑭又扌莫了第四塊糕點,沒心沒肺地咬了一口,「他可真是個大——好人!」

薛成璧抬起的手微微一頓。

「昨日你一位同窗送的。姓景,景公子。」鄭嬤嬤笑道,「景公子說他是鹿楓堂的東家,若以後想吃了,隨時向他要。和景公子做同窗,以後可有口福了啊……」

周瑭呆滯。

嘴裡的糕餅頓時不香了。

他望著手裡咬過一口的糕餅,猶豫要不要本著不浪費糧食的優良品德,把它吃完。

卻有一隻手伸過來,拿走了他手裡的糕餅。

薛成璧將糕餅投入口中,細細咀嚼。

垂著眸子,叫人看不清神色。

喉結微微一滾,吞入腹中。

他掀起眼皮,望向周瑭,鳳眸裡沉著一抹泠然。

「比不上梅花酥。」

隨後他抬起手,以指尖擦過周瑭的唇角,驅逐了最後一粒糕餅殘屑。

周瑭臉蛋騰地紅了。

……薛成璧剛剛吃掉的那塊糕點,他咬過一口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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