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2 / 2)
「這是怎麼了?」老夫人忙令人解衣查看。
隻見老侯爺右肩多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這一刀幾乎切下了他整條右臂,好在縫合及時,沒有全廢。
老侯爺苦笑:「這回若不是有沄娘在,夫人可能就見不到我了。」
沄娘便是周瑭的生母,薛沄。
「沄娘?」老夫人訝異,「侯爺在西南邊碰見沄娘了?」
老侯爺頷首,任她怎麼問,都不肯再多說。
老夫人心裡有個大膽的猜測。
結合侯爺那封信上透露出的喜意,說不準那位替侯爺領兵的新將,就是薛沄?
她喜得揪緊了綿帕。
老侯爺沒給她準確的答案,感慨一聲道:「你我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兒女也都成器。此番回來,趁著一把老骨頭還能動彈,我好好教導教導環兒,也算薛家後繼有人。」
「環兒。」老夫人冷笑一聲,「侯爺還不知道,你那不孝子孫都做了什麼好事!」
她細細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如實以告,老侯爺兩道濃眉越皺越緊,很是難以相信。
待她說到教薛成璧刀法,讓兩個孫兒現場比試時,老侯爺低喝一聲:「胡鬧。這是助長家宅爭鬥、兄弟鬩牆!」
他身為嫡子,年少時遭過庶兄的毒害,因此對庶子隱有偏見。
老侯爺道:「更何況二郎的情形……母親是個身份不明的流民,二郎本身又患瘋病,右手殘廢。別說刀沒拿過幾日,連學堂都隻上了半個月,說不定連字都認不得幾個。夫人給他希望,讓他心存貪念,不是在禍害他嗎?」
老夫人笑而不語,引著老侯爺悄悄走到廊下,看向庭院。
庭院中白雪皚皚,雪中一點冰藍寒芒閃過,刀尖疾刺,將一瓣飄零的紅梅一分為二。
薛成璧左臂揮刀,玄色橫刀破空,隱有金聲玉振之音。
小少年冬日隻著一身單衫卻不覺寒冷,額間汗水蒸騰作白霧。
他將一個動作重復了一次又一次,一招一式平流緩進,仿佛永不疲憊、永不厭倦,永遠有用不完的力氣。
他的刀法在肉眼可見地變得熟練。
老侯爺在廊下定定站了許久。
眉宇間劃過愕然,平靜,神往,還有惋惜。
老夫人緩緩展露出微笑:「侯爺現在還覺得,我是在胡鬧麼?」
*
老侯爺用了斂息之法,所以周瑭和薛成璧都不知道,本該三日後才回府的老侯爺,其實早就與他們見過麵,並在暗中注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翌日清晨,周瑭照舊去進學。
蹦蹦跳跳地背著他的小兔兔書袋。
雪天路滑,他蹦躂著不小心滑了一腳,還好薛成璧及時抓住書袋,把他提溜起來,才免於摔飛出去。
學堂裡,同窗們你一言我一語,都在關注著昨日的考試成績。
考試成績分甲、乙、丙、丁四等,丙等人數最多,每一等裡再細分名次。
睿文伯爵府的五郎賀子衡抱怨道:「我娘備了特別豐厚的束脩,又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我塞進方老先生的學堂裡。若我考個丁等回去,上元節我娘定要罰我禁足溫書。」
說著說著,他瞥見了周瑭。
五六歲的小孩正是嗜睡,趁著不講課的功夫,周瑭枕在胳膊上打著盹,滿臉無憂無慮,恬靜可愛。
賀子衡感嘆道:「你看周小妹妹,半點都不急。」
「可不是嗎。」另一個小郎君艷羨裡又帶著輕視,「還是做小娘子好,即便考出個最末,也沒人責備她。」
方大儒一到,同窗們頓時安靜如雞,各回己位。
兩個書童,一個下發考卷,一個慢悠悠地張貼榜單。
名次一一揭開,同窗們探頭探腦,議論紛紛。
「景小侯爺果真是甲等頭名……我就沒見過他拿第二。」
「我在哪……天我是丙等!」賀子衡喜上眉梢,「太好了,上元節我能出去遊街賞燈了!」
在小聲的議論中,薛環暴躁的聲音格外突出:「怎麼可能?丁等最末?我怎麼可能是最後一名?!」
連之前沒進過學堂的薛蓁、薛萌都考了丙等。
薛蓁嫌兄長丟臉,一麵蹙眉用帕子掩住臉,一麵在榜單上搜尋周瑭的名字。
不在最末,不在丁等,也不在丙等……
怎麼會?定是先生漏判了吧。
「天爺啊,你考了乙等!」薛萌嗓音驚喜地拔高。
薛蓁一頓,猛地回頭。
薛萌確認了幾遍榜單上「乙等周瑭」的字樣,欣喜若狂。她把打盹的周瑭搖晃醒,在他耳邊又嚷了幾聲,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周瑭迷迷糊糊揉揉眼睛,看到考卷,「哦」了一聲。
並不驚訝,也沒見喜悅,表情很平常,好像本該如此。
其他同窗也陸續注意到周瑭的成績,神色漸漸變得奇怪。
「運氣也太好了吧。」
「她都是乙等,那我們這些丙等算什麼?……」
賀子衡有些怨懟地瞅著周瑭,苦下臉道:「若我娘知道了我沒考過一個五歲小豆丁,這個上元節肯定別想好過了。」
當他們把周瑭當做供人賞玩的小兔子的時候,都願意哄著他、順著他。然而一旦發覺了他是競爭者,就一個個心生警惕、嫉妒,甚至是敵意。
這一點,景旭揚最清楚不過。
他問賀子衡道:「你考不過我,可怪我?」
「?」賀子衡莫名,「怎麼可能。」
「那怪誰?」
「怪……怪我自己。」
「沒錯,」景旭揚用下巴尖點點竹簾另一邊周瑭的方向,「不自己好好用功,瞪人家作什麼?」
賀子衡撓了撓後腦勺,意識到自己的遷怒,有些羞慚。
方大儒開始授課,所有學生都打起精神,加倍勤勉地讀書聽講,免得再被小娃娃比下去。
隻有薛蓁和薛環腦子嗡嗡作響,臉色難看至極。
「絕對有貓膩,」薛環臉色扭曲,把考卷攥得皺皺巴巴,「一定是老婆子給方先生塞了什麼禮物,才給她買來那麼好的成績……」
像他這麼想的不止一個。
午休散學後,往常那些喜歡圍在周瑭身邊逗他玩的同窗,都心有膈應地躲遠了。
顯得小孩孤零零的一個人,格外冷清可憐。
隻有景旭揚走到他身邊,歉然道:「昨日說你分不出繡品好壞,是我不對。」
周瑭半點都不謙虛地點點頭。
景旭揚忍不住笑了一聲,道:「其實我覺得,你書袋上繡的這隻小兔子很好看。很特別,像你。」
周瑭「哦」了一聲,心說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想。
他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景旭揚以為他因為被孤立才情緒低落,便寬撫道:「別在意,待你考幾次甲等,足夠高不可攀,他們夠不到你,那些嫉妒和懷疑就會統統變成仰望。」
周瑭站住腳。
「懷疑?仰望?我才不管呢。」
他揚起小眉毛,注視著景旭揚,認真地說。
「哥哥說了,在意別人的目光不值得。別人怎麼看我都沒關係,最重要的,是做好我自己。」
望著神色堅定的孩子,景旭揚眸光微微一滯。
剛認識的時候,周瑭就是個軟糯糯的小團子,一欺負一個準,摔一跤軟軟跌趴在地,疼得眼淚汪汪。
但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人在他心裡埋下一粒種子,一股堅韌的力量在他體內漸漸滋長。
那個人,是「哥哥」。
「說的不錯。」薛成璧的聲音傳來。
看到他來,周瑭小臉上立刻揚起暖洋洋的笑容,小鳥似的飛撲到兄長身邊。
薛成璧沒有明顯的動作。
他隻是微微展開手臂,並移開了刀柄,以免孩子撲過來的時候被刀柄撞疼腦門。
周瑭撲進他懷裡,幸福地蹭蹭兄長。
薛成璧接過書袋,一貫冷峻的眼眸漾起了一絲溫和。
這一刻,景旭揚心裡生出了淡淡的羨慕。
還有一縷莫名的勝負欲。
「周小妹妹。」他狐狸眼笑眯眯的,「我準備了一份歉禮給你,不知你是否感興趣?」
周瑭歪頭。
景旭揚道:「七日之後是正月十五上元節,介時京城銀花火樹,天下繁華薈萃於此。王公貴族都登上望燈樓,觀煙花,賞鰲山,滿城花燈盡收眼底。」
聽著他的描述,周瑭小嘴微張,臉蛋上浮現出向往。
有風襲來,把景旭揚頸邊的白狐毛吹出毛絨絨的弧波。
「托家母昭慶長公主之福,望燈樓幸有我一席之地,帶你上去不成問題。」景旭揚笑吟吟道,「你想一起來登樓賞花燈嗎?」
全京城最高的望燈樓啊。
周瑭轉頭望向景旭揚,有短短一瞬的心動。
下一瞬,一隻冰涼的手撫上他鬢角,引著他調回頭來。
力道輕柔而不容拒絕,周瑭順著那隻手抬臉仰望,跌進了薛成璧綣著暗色的鳳眸裡。
「我現在無法帶你登上望燈樓。」
薛成璧垂眸注視著他。
「但我許諾——隻要我活著,我站多高,你便能站多高。」
他唇畔掀起一抹微笑。
「上元節,和我一起去看花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