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於天(1 / 2)
突兀地聽到一個同為姓顧,卻完全陌生的名字,顧元達搭在弓弦上的食指稍稍一頓,重新撚了一支羽箭,拉弓引弦。
男人盯著溪邊斂目持弓的少年,臉色難看,握著馬韁的指骨隱隱發白。
見他仍未有勒馬減速的動作,孫策正欲提槍再上,被他的父親孫堅攔下。
孫堅的視線掠過溪邊的幾人,最終停留在男人繃起的指骨上。
「馮『督軍』,你受後將軍之囑托,身負重任,何必旁生枝節?」
馮督軍虎軀一震,再次抬頭遠望,銀白色箭鏃在火光的映照下,耀眼而刺目。
拉著鹿弦的手指漸漸鬆開,隻需眨眼的功夫,那支利箭就會朝他的要害射來。
馮督軍立即勒馬急停,因為施力過大,險些被揚起前蹄的烈馬掀下馬背。
他掩去麵上的駭懼之色,無暇理會孫堅二人,下馬牽繩,帶著部屬往一邊的山坳疾行。
他們找了一處背風的岩石,放下行囊整頓休憩。
這一支聲勢浩大的騎兵頓時少了一半。剩下的半數人馬緊跟著孫堅父子,顯然與剛才的馮督軍並非一路,隻聽從孫堅父子的調遣。
孫堅等人亦停馬休整。孫策收起長-槍,馭馬挪至孫堅身側,與他耳語。
「馮枋老兒這表現也太不對勁了些。以他的脾性,就算真的怕死,也不會灰溜溜地移到一邊,隻會對我們頤指氣使,叫我們去溪邊趕人。」
一路以來,馮「督軍」都是這麼做的,遇人趕人,遇獸攆獸,獨自霸占水源,生怕有人對他圖謀不軌似的,連防止投毒這種可笑的理由都能麵無赧色地說出口。
直到一刻鍾前,馮枋都沒有把溪邊這群人放在眼中,橫沖直撞,全然不怕傷及無辜。
導致前後反應不一的唯一變數,就是他喊出的那個名字。
「顧欒——阿父你可知顧欒是誰?」
「從未聽過,」孫堅解下前額被汗水浸濕的紅色頭巾,將目光投諸於已經收起弓箭,被另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一把抱住胳膊的少年,「也許就是那位少年英雄的名諱,不如上前一問。既已驚擾,雖非我二人之願,卻也不能熟視無睹。總該表個態度,再去一旁汲水,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誤解。」
孫策正有此意。
那一支震懾馮枋的利箭,絕非泛泛。箭術準頭好,能百步穿楊的神箭手雖不常見,卻也並不那麼稀罕。
可要讓箭矢在擦過鬢角的同時,撕裂隨風飛揚的鬢發——即便是準頭再好的神箭手,也很難做到這一點。
更何況對方還不曾弱冠。
這讓素來悍勇英武、在同輩中鮮有敵手的孫策,忍不住升起相惜與較量之心。
溪邊,顧元達還沒放下弓箭,就被荀承一個虎抱,卡住了所有的動作。
「阿湛,你這個小子真是越來越大膽了——乾的漂亮!快教教我,快教教我,我也想用一手箭術嚇唬人,咳……」
最後一個音節是因為荀承看見傅叔爬上馬車,被嚇得狠狠嗆到,在心中反復祈禱自己剛才的話沒被傅叔聽見,不然又要被念上大半個時辰。
好在傅叔這次似乎不是沖著他來的,荀承發現傅叔正義凜然的雙眼一直對準顧元達,根本沒有分給自己半個眼神。
荀承還未將「難舅難甥」(難兄難弟)的感概發揮到極致,就被顧元達輕輕地掰開胳膊,撥到一邊。
「顧郎,縱然此事是由……」
傅叔的機-關-炮才剛起了個開頭,就見顧元達神色肅重,抬手示意他暫且噤聲。
「傅叔,且等等,那些人過來了。」
傅柘回頭一看,果然見孫策帶領幾個士兵往車駕這邊走來,不由肌肉緊繃,擋在車駕前,掌心向內,握上劍柄。
除了他之外,所有的荀家部曲皆嚴陣以待,連荀承都忍不住屏住呼吸,不動神色地往顧元達的方向靠了靠。
唯有顧元達一人,雙手揣袖,清閒自在,仿佛靠近的不是一隊全副武裝、來意不明的戰士,而是與他賞梅觀雪的友人。
孫策暗自頷首,挑唇一笑,三腳兩步向前,在一片警惕的注視中,將長-槍往身後裨將的方向一丟,抱拳行禮。
「吳郡孫策,前來見禮。我等行軍路過,隻為取道汲水,無意冒犯。因同僚起釁,驚擾諸位,特來賠罪。」
無論是舉動還是言辭,都在傳達足夠的友善與誠意。
眾人心神略鬆,傅柘正想張口接話,忽覺不妥,轉身看向荀承二人,眉眼糾結。
這位名叫孫策的小將雖然是個少年人,但他被一乾騎兵拱衛在中間,又敢和另一支騎兵的領頭人對峙,顯然身份不低,極有可能是這一隊的將領。他傅柘即便不是白身,又在荀家受人尊奉,可他終究不是荀家的主子,不能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出聲。
在場的荀家兒郎隻有荀承一人,可荀承這脾性……
被眾人凝視的荀承麵不改色地清了清嗓子,接過顧元達手中的長弓:「少主,我幫你把角弓收起來吧。」
顧元達:?
他默默地低下頭,烏眸對上荀承,卻接收到荀承「加油我看好你」的鼓勵。
事已至此,自不可能再在客人麵前表演「猜猜誰是主人」的遊戲。
顧元達任荀承拿走角弓,輕身躍下馬車,走到孫策身前:
「孫將軍勿憂,是非曲直,我等有目共睹。多謝孫將軍仗義出手,顧至銘感五內,我等亦隻是路過此地,若孫將軍想要取水,盡請自便,無需顧及。」
顧至……孫策暗中默念這個名字,著實猜不出這人和馮枋口中的顧欒到底有什麼聯係。
孫氏軍隊前去溪邊汲水,孫策留在原處,與顧元達客套閒聊。
他們二人皆不是扭捏矯飾的性子,初時因為生疏,不免有些客套而寡淡,但當聊起武技,有了共同話題,他們的交談逐漸變得熱絡起來。
史書記載,孫策「美姿容,好笑語[1]」,與他相處過的人,皆「莫不盡心,樂為致死[1]」。
可見與孫策相處是多麼寬暢的體驗。
現在的小霸王還沒有失去父親,尚不足十七歲的他,還不是那個東渡長江,以殺止亂,短暫地在歷史長河留下眩目光暈的英傑。
他仍帶著雛鳥初離巢的少年意氣,不為成人的煩惱所擾,光鮮而純粹。
「我對劍術不算精通,卻也比一般人強上不少,若有機會,咱倆定要比試比試。若顧郎擅長舞槍,我就算遠在千裡之外,也要插上羽檄,跨越千山萬水找你邀戰。」
顧元達略一晃神,就聽見孫策半玩笑半認真的話。
他佯作深感頭痛的模樣:「看來,為了我以後的清靜,哪怕我真的五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也得藏一回拙——」
「這麼點水如何能解渴?還不再去多接幾袋?」
凶戾的男聲洪亮而刺耳,掩蓋了所有溫聲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