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第 125 章 日常(1 / 2)
寧市那棟花園別墅要被賣掉的前幾天,俊儀剛好回去了一趟,把每個屋子都好好地擦了一遍灰,給實木地板清洗後打上蠟,至於由水磨青磚石所鋪就的院子,她灑掃的時間則最久。
春天是寧市的落花時節,紫荊花開了一茬又一茬,落了一層又一層,被俊儀掃了滿滿好幾簸箕。有中介帶夫婦來看房子,鑰匙在鐵門上轉了兩圈,聲音隔著半個院子模糊地傳來:「這房東是個很有名的大明星,命很好的,要是你們真到了簽約的那天,就知道我說得不假,所以風水你們萬萬可以放心。你看,環境打理得很好,樹也很茂盛……」
他們也沒有走過來,隻是站在通往門洞的步汀上,遠遠地望了一眼那紫荊花樹和芒果樹。
「秋冬就開欒樹花了,想想看朋友來了,在這兒食臘味……」中介很擅長販賣生活方式,三言兩語,把一幅其樂融融的中產畫麵勾勒出來。
俊儀坐在後院的石凳邊,聽著他隱約斷續的話語,臉上浮著微微的笑意。又聽中介「咦」了一聲,絮叨地問:「門洞怎麼開著?」踏上樓梯,更扌莫不著頭腦:「地板也是新擦的。」末了,自顧自笑著解釋:「一定是臨要賣了,找了鍾點工來打掃。」
顧客夫婦審閱著這裡的生活痕跡,心悅藏在為了壓價而刻意保守的措辭裡:「確實,保養得還可以……」
俊儀揉揉眼睛,掌根壓著眼窩好一會兒,繼而深吸一口氣,很用力地揚起了唇角。她從石桌邊起身,腳步輕輕,離開時,沒有驚動任何人。
雖然商先生總說這裡袖珍,但俊儀記得,第一次陪應隱來看時,主從兩個都大呼小叫了好一會兒。她們尤其為這紅磚小樓和院子心動。
俊儀時常覺得自己是一個不會長大的人,她有些笨,無法學會別離這種東西,天真地期待一些「永遠都會這樣的吧」。譬如工作,譬如情感,譬如一種生活、一段日子,她總是覺得這些是可以被凝固下的,正如雞蛋黃被煎熟了,就不流動了。
同樣是巨星的助理,柯嶼的助理盛果兒就比自己要上進一些,能乾一些。柯嶼去國外演舞台劇時,盛果兒就跟在大經紀人身邊用心學習,等柯嶼回來時,她已經獨當一麵,可以作為柯嶼的左膀右臂,幫助並守衛他。
坐在公交車上,俊儀低頭瞧瞧自己。她就沒想過這些,隻想著一餐飯、一瓢茶,天冷給應隱加衣,進組時,絞盡腦汁地盤算著如何在行李箱裡多塞一床她喜歡的四件套。
公交車到海邊莊園要兩個鍾,終點站是遊艇會碼頭,俊儀下了車,在路邊慢慢地走,直到康叔的車經過停下。
「小俊儀,你好像哭過。」康叔載她上副駕駛。
「我走得哇哇哭。」俊儀說,抱怨遠。
康叔臉上微笑,也沒拆穿她,問:「怎麼不打車?」
「太貴了。」俊儀說:「要一百六,我一天才賺七百。」
「婚禮那天,少爺不是封了你一個十萬塊的紅包?」
「要存起來。」
俊儀很會存錢,因為平時實在沒什麼花銷處。她吃住都是應隱供的,進組或商務活動,主辦方自然有安排或補貼。俊儀自己既不化妝,也不買貴的衣服,秉持著應隱「你不理財財不離你」的經驗,俊儀把錢都存起來了。不過,她不太會撒謊,她媽媽一問她有幾個子兒,她隻敢少說三分之一,於是那三分之二便很順理成章地被父母要走。
應隱有時候怒其不爭,自己乾坐著生氣,又拿她的家務事無可奈何。俊儀反倒保證:「我把養我長大的錢還清了就好了。」
她現在覺得差不多是還清了,所以錢開始真正是為自己而存。
「存起來,乾什麼呢?」康叔問。
俊儀也不知道:「上學,或者當嫁妝。」
康叔扶著方向盤哈哈大笑:「你有意中人了?」
他講話還是老派,「意中人」三個字就很老。
「還沒有,」俊儀搖搖頭,很隨意地說:「那就上學吧。」
「你跟隱隱都有個上學夢。」康叔說了一句。雖然應隱現如今是少夫人,不過她讓康叔叫她隱隱,康叔雖然從善如流,但其實心裡是練習了好一陣子。
俊儀神色認真:「人就是這樣的,讀書時覺得無聊,但如果早早地進了社會,又總想找機會回去讀書。其實未必學得進去,也就是口頭說說而已,特別是當這個人不知道該做什麼事的時候。」
康叔將車子拐進莊園的第一重崗亭,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不知道該做什麼事了?你不想繼續做隱隱的助理?」他問。
「當然不是。」俊儀本能否認,語氣和情緒平緩地落下來:「我隻是不知道能在她身邊做什麼。我要辭職了。」
康叔沒有很意外,輕輕地踩了一下剎車,平穩地將車子在路邊停靠下。
「你會傷她的心。」他壓下手剎。
「我什麼都不會,傷她的心總比給她添麻煩好。」
俊儀覺得康叔是一個能講心事和保守秘密的人,便繼續說:「我不會說話,不夠機靈,不會來事,跟在她身邊出席活動,像個木樁子,沒有什麼眼力見,還經常幫她得罪大人物。雖然我能照顧她生活,但你們雇的人比我更懂照顧。少奶奶的隨行助理什麼的,我勝任不了,小來姐姐是海歸碩士,會兩門外語,你也是。」
康叔一手搭著方向盤,麵向俊儀側坐:「但是你有一顆對待她的真心。」
俊儀對此倒看得很開:「我對她的真心沒什麼了不起的,大家都有。我沒有能力,擁真心自重,不是叫她為難?」
康叔在她這句話中愣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的麵孔有英國管家傳承性的禮貌和疏離,即使是悲憫時也如此,但此時此刻卻是真正的溫柔。俊儀看到了,心想康叔這一刻看著比平時老。
林存康沒再勸她,搖搖頭,又略笑了。
車子重新啟動,他降了點車窗,讓海風吹拂過俊儀的麵龐。
俊儀的眼眶熱熱的,過了會兒,把車窗全降了,胳膊搭上去,下巴窩入。眼巴巴地看了會遠處深藍的海與波光,一眨眼,眼淚滑下來。
她現在有點後悔自己的不思進取。要是是個有用的人就好了呀。
康叔在正門口把她放下,自己則去車庫。俊儀下了車,俯身叮囑他:「康叔,你要幫我保密,我會自己跟她說的。」
但是這種事,嘴上說得輕巧,做起來卻總犯拖延。俊儀給自己找理由,想著等找到下一份工作了再辭職。但她拖拖拉拉的,下個招聘軟件也能磨蹭三五天,注冊、更新簡歷又磨蹭一兩周,直拖到那一天,應隱主動找她,問她對未來有什麼想法。
俊儀一下子站直了身體,身體裡的神經像一捆被紮得緊緊的麥穗。
「我……」
應隱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笑了起來:「你緊張什麼?」
俊儀被她拉著在身邊坐下,兩人坐在吧台邊,喝著兩杯白水。
「康叔昨晚上來找我,說想送你去國外念書。」
俊儀噗地嗆了一口。
應隱給她遞紙巾,把康叔的意思轉達給她:「康叔說,你年紀還小,應該再學學東西,他可以委托人給你寫推薦信,到世界最頂尖的國際管家學院。不過我說,我們俊儀也許想學別的東西。」應隱莞爾。
「管家學院是什麼東西?」俊儀問。
「嗯……」應隱昨晚上了解了一下,也問了商邵,簡單地總結說:「顧名思義,就是培訓管家的專業學院。」
「學出來會像康叔一樣嗎?」
「康叔說他不是專業的,不過商陸的管家明叔是這樣,他的同學有在迪拜王室服務的,也有在白金漢宮服務的。」
「就是說,等畢了業,可以像他們一樣專業,麵麵俱到,幫你分擔很多煩惱。」俊儀內心有一絲絲雀躍,又有一絲畏懼。他們聽上去很高級,超過了她所理解的「生活助理」一職,大概是很難學出頭的。
應隱又笑:「我不需要你幫我分擔煩惱,你不要把這個放進你的考慮條件裡。你想學什麼,就去學什麼,比如藝術啊,商科啊,哪怕考古也行。」
「你不需要我了。」俊儀聽出她的意思。
雖然自己心裡也是這麼認知的,但聽到應隱明白地說,她心裡還是咯噔一下。
「我需要你,但是,我不能以我需要你來束縛你。你不是想辭職嗎?」應隱問。
俊儀臉色一變,磕磕絆絆地解釋:「那是……那是隨便看一看。」
應隱按住了她的手:「沒關係。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這是你的人生,一份工作做厭了,想換換新環境,或者嘗試新領域,都是好事。我支持你。」
俊儀臉色空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不留我。」
猝不及防,毫無征兆的,連她自己也不懂。
應隱顯然是嚇了一跳,一時無措。且俊儀哭的陣勢太響亮,仿佛壓抑了已久,因此一哭起來就如同山洪決堤,抽噎著,有進的氣沒出的氣。
應隱不住拍她的肩、她的背,低下頭來找她的眼睛。但俊儀伏在吧台上,不肯抬頭,眼淚成串地砸在她膝蓋上,把褲子濡濕。
「我沒有不留你,我也舍不得你,但是……」
應隱忽然懂了,收住了口,也覺得鼻腔酸酸的。過了一會,她把俊儀摟進懷裡:「我留你,我留你……」
俊儀哭得很熱,渾身冒汗,鬢發貼在臉上。她斷斷續續地問:「你跟緹、緹文的公司,不要……不要小助、助理……了麼?」
「要的,要的。」應隱哭笑不得,「不是你想辭職嗎?」
「因為我沒用。」
「哦,」應隱抬了抬眼神,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因為你沒用,又把我當自己人,所以決定換個**害?你好貼心哦。」
俊儀臉一紅,打了個哭嗝,眼淚洶湧:「你不懂。」
「我懂,你不想離開我,又怕我其實嫌你,隻是出於情意雇著你,所以你識趣地先走。」應隱拆穿了她,笑著嘆了聲氣:「程俊儀,你以後談戀愛可不能這樣,這種心思,男人沒法猜。」
俊儀癟嘴癟得厲害。
「而且你有用得很。」應隱給她擦眼淚:「隻有你才會想到給我去喀什米爾買兩頭小羊。」
俊儀後來單方麵跟康叔冷戰了兩天,康叔表示很無辜,並說他送她去上學的那筆資費已經跟他夫人商量好了,隨時歡迎她踏出這一步。其實如果俊儀要念書,應隱也會安排,但康叔的這份心意很珍貴,應隱不應當替俊儀謝絕。
俊儀把念管家學院一事寫到了自己的「五年日記本」的中間:
「等什麼時候喜歡吃溏心蛋而不是全熟蛋的時候,就去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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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幢位於坡道上、外麵種著桃花心木的花園別墅終究還是沒賣掉。
表明意向的買家倒是有幾個,但每當對方要付意向金鎖定房源時,應隱就會躊躇再三,說:「再看看吧。」
久而久之,置業顧問看穿她的心思:「應小姐不想賣的話,也可以不賣的。」
別墅本來就不好出手,何況是老別墅,居住和養護成本都高,位置也頗偏,在二手交易市場的行情算不上好。出手了,買一套更緊俏的才是聰明選擇。為了服務好這位明星顧客,置業顧問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上心,現在泡湯了,他心意也冷了,說場麵話:「自持也好,就當留個情懷。」
應隱便真的不賣了。為了感謝他一趟趟的勞苦,她付了一筆豐厚的傭金。
商邵並沒有關注這些小事,應隱也沒特意告訴他,心裡想,要是哪天吵架了,她還有個地方睡睡——睡別墅總比睡酒店底氣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