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論戰(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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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不用太多,一個縣或者一個鎮有那麼三兩害群之馬,就足夠害得百姓民不聊生。」

馮田無言以對,垂著眼,也不知在想什麼。

師雁行卻來了興致,又走到臨街的窗邊,指著外麵一眼望不到頭的沿街鋪麵道:「馮大人,您信不信,但凡在街麵上立足的商家,無論大小,有一個算一個,都有關係。」

親友就不用說了,沒有的,隻要時間久了,保不齊就成了哪位小官、大吏的乾兒子、乾外甥、好兄弟。

逢年過節的,誰少了送禮不成?

「一路走來,我沒對不起任何人,沒做過任何違背天地良心的事,我帶領老家鄉親們發家致富,給老家修路蓋房。鄉親們頓頓吃得飽,天天穿得暖,老人孩子餓了有肉吃,病了有錢有大夫看,孩子們能讀書,長大了能掙錢……」

師雁行道。

「你這是越俎代庖,」話趕話說到這兒,也算推心置腹,馮田嘆道,「你也說在其位而謀其政,你不在其位,卻做了官府該做的事,長此以往,必招禍患。」

師雁行沒想到他能說的這樣誠懇,當下微怔,也很高興自己剛才沒有咄咄逼人。

這世上本就沒有永遠的敵人,馮田很多時候確實不大討喜,但此人也確實沒什麼壞心。

師雁行長長吐了口氣,示意馮田回去坐。

「馮大人,承蒙您不棄,聽我說這些話,請坐吧。」

見她不似一般年輕人孤傲自大,馮田也有些惺惺惜惺惺,果然回去坐下,又吃茶。

重新坐下,兩人一時沒有著急開口。

過了好久,師雁行才問了個看似偏題的問題。

「今天的事,出了這門就不會再入他人之耳,大人待人至誠,我也鬥膽問一問,若可以,大人希望天下是什麼樣的天下呢?」

這個問題,但凡對麵做的是別人,打死師雁行都不會開口。

但馮田不太一樣。

他軸,執拗,有種更甚於裴遠山的天真。

馮田有些意外地看了師雁行一眼,遲疑片刻,還真就說了。

他的話很質樸,簡單來說,就是有錢的適可而止,將多餘的錢財分散給窮人,好叫大家都不至於餓死。

說到興起,馮田甚至指著師雁行身上的緞子襖說:「光你這一身襖子,就夠六口之家一冬的嚼用了。」

意思就是養蠶紡絲勞民傷財,有那個精力,還不如都用來種地,能養活更多人口。

師雁行失笑,「您還挺會想的。」

都穿棉麻,造價自然就下來了,可能行嗎?

不可能。

師雁行反問道:「您去江南一帶做過官嗎?」

馮田自嘲一笑,「江南富庶,哪裡輪得到我?」

師雁行點點頭,「那就是了,但凡去那裡正經做過官,也說不出這話來。」

馮田:「……」

他老臉微紅,多少有些羞惱,可也知道師雁行說的是實話。

他以前確實有過類似天真的想法,可後來去西北戈壁做過官後,就止住了。

哪怕知道現在,也還有不少讀書人是這麼想的:

西北那麼多土地,乾嘛光種草?種莊稼不好嗎?

江南富庶,一年可達兩熟甚至三熟,為什麼種桑樹?

後來去做了官,親眼見了才知道,並非所有土地都適合種莊稼。

西北一帶天生適合放牧,當地百姓養牛養羊,回頭賣肉賣皮子,等同於江南桑農養蠶紡絲。

這些人賺的就是比尋常種地多些,若強行不做這個,那就得餓死。

這是沒辦法的事。

師雁行忽然想起來一個概念,笑道:「馮大人,您想的,可能就是人人吃飽穿暖,家家安居樂業,沒有貧富之分……」

馮田就點頭,兩隻渾濁的老眼裡放了光,十分期待的樣子。

師雁行就笑了。

這不就是**烏托邦嘛!

人生際遇當真神奇,她一個現代社會來的奸商,竟然在跟一個封建王朝的老頑固暢談**?

何等荒誕!

這麼想來,老頭兒在招人恨之餘,也有點另類的可愛了。

可能他自己也知道實現不了,但竟然一直沒放棄,哪怕淪落得貓嫌狗厭也無所謂。

就很……令人敬佩。

但敬佩歸敬佩,師雁行一點兒也不想接力挑擔子。

你愛找誰就找誰,千萬別找我。

她就是個大俗人,就想享受,一點兒不想為某個虛無縹緲,注定了無法實現的宏偉藍圖奮鬥終生。

原本聽師雁行總結了自己的理想後,馮田還有點欣慰,覺得這姑娘是不是被自己說服感化了?

結果一看她這幅退避三舍的樣子,就又蔫兒了。

「馮大人,恕我直言,京城可能確實不適合您,當初就不該進京。」

過了會兒,師雁行很認真地說。

馮田不壞,甚至可以說太好了,一根筋。

他的性情太過剛直,近乎天真,眼裡隻容得下純白。

跟他一比,裴遠山都顯得省心且世故了。

這種人放到地方上,無疑是一柄利劍,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再不濟還能豁出去同歸於盡。

可放在相對更需要勾心鬥角的京城,就很容易招惹禍患且不自知。

說白了,此人隻可謀小局,卻不足以成大事。

想必當初慶貞帝也是真心愛惜他的才情和品性,又憐惜他年事已高,生怕在地方上積怨已久,惹出事來,所以才召回京中。

不曾想來京不過五六載,便已得罪了所有人。

馮田沉默半晌,「我不後悔,縱然此刻身死也沒有遺憾。」

師雁行的眉毛高高揚起,儼然有不同意見。

「不,您應該遺憾。」

馮田詫異地望過來。

文臣死諫,有什麼不對?

師雁行嘖了聲,「因為您碰得頭破血流,可到頭來什麼也沒改變,不是嗎?」

錐心之言。

馮田的臉都灰白了。

確實。

早年在地方上時,他每年都是甲等政績,屢屢為百姓謀福祉。

可回到京城,自以為鬧得轟轟烈烈,到頭來一看,究竟做成了什麼?

「落不到實處的建議,說得再怎麼天花亂墜也隻是談紙上談兵,人人可做得,多您一個不多,少您一個不少,沒有用的。」

師雁行認認真真說著紮心的話。

言盡於此,也算發自肺腑。

撇開敵對立場不談,她確實挺佩服馮田,可謂悍不畏死。

自己說得雖然難聽,可好歹是麵對麵明著來,若老爺子不吃教訓,回頭再找到真正心黑手狠的來幾次,保不齊什麼時候就被人暗地裡套了麻袋。

想想,還挺可惜的。

馮田若能離京,一來師雁行這邊壓力驟減,能放肆施展;二來馮田也能真正施展所長,為百姓乾點實事。

兩全其美,多好。

馮田執拗歸執拗,也不是傻子,自然聽出師雁行的言外之意。

他盯著師雁行看了半晌,悠悠嘆道:「你真可怕。」

所幸她非男子,不然來日豈不又是張黨之流?

又恐懼於她不是男子,以女子之身,本就不被人警惕,如此長袖善舞,步步為營,但凡心思歪了,恐比男子更能危害四方。

師雁行笑笑,沒說話。

到了這一步,他們已經沒什麼可說的。

外麵響起報時的鼓聲。

午時正。

師雁行笑道:「來都來了,也這個時候了,不如吃碗麵再走。」

馮田卻搖搖頭,站起身來,「不必了。」

他抖了抖衣服上的褶皺,「你有你的堅持,老夫也有老夫的堅持,若老夫不吃,自然問心無愧。若吃了,日後還有何麵目參奏旁人?」

師雁行點點頭,沒有勉強,親自送他到門口。

「您多保重。」

馮田沒回頭,隻背對著她點點頭,走了兩步,又站住,到底忍不住回身。

「師姑娘,日後,切莫忘形,否則張黨的今日……」

師雁行沖他行了一禮,「好,我等您來參我。」

意思是她記住了,如果以後真的做出對不起百姓和國家的事,馮田大可以卷土重來。

馮田聽懂了,竟第一次笑了起來,復又挺直脊背,溜達達下樓去。

馮田走後不久,隔壁包廂的門就開了,師兄弟三人魚貫而出。

她跟馮田的對話,三人聽了大約三成,後麵低聲推心置腹的內容,都不知道。

眾人在原地站了許久,也沒追問。

隻宋雲鷺難免有點好奇,「小師妹,如果他不同意協商呢?」

師雁行終於收回視線,沖他們莞爾一笑。

「你不會。」

如果真到了那個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顧不上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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