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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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寔吩咐罷,甲兵應聲而動。邱氏還坐在地上做夢呢,一對黑甲衛如兩座高塔左右夾來,拖著邱氏來到烏衣巷外烈日當頭的衢口,聲如洪鍾:

「跪!」

邱氏像一隻麵口袋似的被擺布著,天旋地轉間,仍接受不了眼下的事實,仰頭看見道口指指點點的行人,臉色紅似豬肝,兩耳嗡嗡作響。

「你們豈敢!老身乃誥命婦,家兒是中書省令公,老身長子還是北伐建功的社稷之臣……」

她欲從地上爬起,話音還未落,又有兩個麵口袋被扔在她身旁,正是王媼和李媼給她作伴來了。

徐寔冷冷掃視那斯文掃地的老婦一眼,從隨扈手中接過一隻兩臂長的長條扁形錦盒,向傅小娘子府門行去。

府門下的杜掌櫃見了他,又見到來此為小娘子撐月要的黑甲衛,向徐寔拱拱手,將人讓進府中。

二者並肩,誰也沒有回頭多看那個在巷口哭叫的老虔婆一眼。

東堂,簪纓發作過後,正雙手環著狼頸低頭默默。

見徐先生至,她目光一下子亮起來,起身直朝外看,「小舅舅來了嗎?」

徐寔在檻外的木廊子上脫了履,輕撣大袖,捧篋步入堂中微笑:「主上沒來,遣在下來給小娘子送兩樣物件。」

又道:「外頭雜事小娘子全不必理會,親衛會處理乾淨的。」

說話時,他一直小心留意著傅娘子的神色。

此前,徐寔與邱氏的馬車可謂是腳前腳後到的烏衣巷,礙於主上有過交代,他全程聽完了傅老太婆放的厥詞,忍得牙根發癢。

大晉自天子以降,孝道為先,這一字就是一座越不過的高山,一片不見底的深淵,徐寔深知這番話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娘來說,是何等的威懾與壓迫,他不敢想象傅小娘子聽後會如何。

可他沒想到,傅娘子會那般果決地回言,稱得上一句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好靜氣,好膽魄。

可徐寔依舊擔心,她的女兒受委屈。

簪纓卻隻好奇地向先生手裡張望,「是什麼?」

徐寔便打開那盒子的上蓋,隻見其中臥著一張不知何木製成的小號木弓。

那弓形古拙流暢,曲線宛如工筆一氣嗬成的仕女側影。弓身上,每隔三指寬,又如琴徽般銼入一粒小小的紅色寶石,一共七顆,第一眼看去低調不揚,與木色映襯,卻是格外精巧別致。

小弓之下,還壓著一柄同木色的馬球杆。

簪纓從前曾見四公主和五公主在華林園玩過,自己卻不曾碰過。一見此物,她心中煩惱霎時一掃而空,小心地拿在手內,竟是不輕不重,正合自己的手感。

不得章法地輕揮兩下,也有如臂使指之感。

「大將軍說了,小娘子務必好生進膳睡覺,待養好氣血,正好教小娘子玩樂。」徐寔笑著加了一句,「將軍親手做的弓武,殊為難得,小娘子收好。」

簪纓本就握著馬球杆舍不得放下,聽是衛覦親手所做,掌心裡打磨得圓潤的硬木忽然便似有了溫度。

女孩頰邊抿出一對清淺的梨渦,不甚明顯,卻很安恬。她輕道,「小舅舅疼我。」

徐寔交代過東西,問:「小娘子可有話帶給大將軍?」

簪纓輕輕福身:「代我請小舅舅安,多謝小舅舅饋贈。」

徐寔微頓,看著小女娘清亮無霾的目光,知道問不出別的話來,便頷首而去。

隻是走至堂門處,他到底不忍心地回過頭,又多安慰一語:「在下雖不知當年京華中事,卻知唐夫人犖犖豪情,玲瓏八麵,不與宵小計較是不足道也,並非懼了他們。是以小娘子無論如何行事,都不算違背父道母道,毋需愧疚。」

簪纓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是不會愧悔的。耳聽此言,她心中一動,稱是,忙忙追問的卻是另一事:

「先生也認得我阿母,也與我阿母熟識?」

徐寔斂起的眼波如春水,那樣一位耀眼的佳人,他豈能不識得,豈能不難忘……

這位年過不惑的南畝耕士最終隻是低道:「你阿母,是個很好,很了不起的人。」

他前腳剛走,徽郡王夫婦便因邱氏上門胡鬧的事,趕來安撫簪纓,這且不提。卻說兩刻鍾後,一輛通幃犢車攆火似的趕到了烏衣巷。

從車上跌下來的正是傅驍,下車時這位中書令差點被踏凳絆倒,撞歪了頭幘,也顧不得。

他當頭見一班黑壓壓的精甲撞進眼裡,正午酷熱的太陽下,老母親就跪倒在行人往來的衢口。

傅驍如同被無形的巴掌左右開弓摑在臉上,火辣辣地疼,連聲叫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他趨至近前,更為清楚地看到了母親的狼狽。隻見傅老夫人鬢發垂落,臉上分不清是淚是汗,嘴唇哆嗦,月匈口起伏,袍擺處還沾著不知是什麼液體的汙跡。

這哪裡還像一位持家掌饋的世家老太君?

傅驍心內含酸,已知自此刻起,清河傅氏的裡子麵子,是再也沒了。他抖聲輕問:「母親傷到何處沒有,先起,先起來。」

他欲要將人扶起,兩名甲兵將佩刀一橫一抹地叉在傅驍麵前,鐵麵無私。

傅驍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大司馬手底下的人,既怒且怕。

那日安兒和傅妝雪從西山硬生生走回傅府的陰影,還歷歷在目,他亦聽說過關於那位大司馬如猛虎長蛇,殺敵如麻的傳聞,他怕,可也不能讓母親把一條命都交代在這兒,隻得舍下身段,左躬右揖地說情。

好話說盡,甲衛不動毫分。

「驕奴……」邱氏此時終於轉過彎來,隔著圍守的精兵看見次子,濁目中湧出淚水,癟著唇吞聲啜泣,「兒啊,你快救救母親,我不要跪在這裡……」

這裡人來人往,全在看她,太丟人了。

傅驍紅著眼狠跺腳,「母親啊,您糊塗!兒早說過要以緩柔為上,讓您不要有過激之舉,為何就是不聽?您以為倚老賣老威逼小輩,便能逼人就範,殊不知丟的是我傅氏的臉。」

邱氏蓬發淚眼,形容可憐,「我一心為了傅家,豈知會如此,周燮再三保證此計必達,我以為可以……」

傅驍聽到那名字,頭腦一懵:「誰?」

邱氏以為兒子沒有聽清,以帕蒙臉嗚聲道:「周燮,我向他問計……」

傅驍又豈會不知那周燮是何人,此人本是長兄身邊的一個小小幕僚,寒門出身,靠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蟲蠅附驥,賺到一個七品小吏勾當。

十五年前的那場北伐之戰,長兄傅容出任持旌使臣,三郎為從使,隨征北大將軍劉洹赴兗州陳留郡,與羯人建立的後趙國爭奪黃河一帶的控轄之權。

隨行簿吏中,就有這周燮。

那場戰事,可謂大晉三次北伐中最為慘烈的一次,北朝騎兵凶悍,又熟知地形,劉洹大軍幾次有傾滅之險,折損十之有七。

最終是兄長冒死從犬洞潛出圍城,懷揣國書與旌羽,前去鮮卑高辛氏部落求援,方出其不意,扭轉敗局。

然兄長在回轉的路上不幸被羯兵截殺,三郎和幾個從吏也未挺過那最後一場亂軍廝殺,傅家出征的人,最終死裡逃生回來的隻有這個周燮。

回京後,周燮憑功一路做到了揚州郡治中從事,從一個七品寒門,一躍成為五品官吏。要知在九品官人製度下的晉朝,寒門出身的人,最高也做不過六品,周燮已算是個特例。

而傅家老太太,好像特別喜歡乾愛屋及烏的事,看在周燮是陪伴長子走完生命最後一程的人,又千裡扶回家主的靈柩,對他格外照顧,還親自為周燮說合了一樁親事。

此事在當年,同樣在世家間引起過一陣議論,邱氏事先也是瞞著傅驍,等傅驍從別人嘴裡聽說母親給一寒士子牽線說媒,心都要驚裂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便是所謂的「愛子如命」嗎?對待亡子身邊的一個小小文吏,竟也能青眼至此。幸那周燮還算有幾分才乾,頗得上憲賞識,這件不大不小的風波才算遮了過去。可傅驍依舊不喜此人。

果然他預感不錯,今日,此子又來壞傅家事!

「母親,您事先不問過兒子,卻信由一個外人?」

傅驍就知道,這樣一個又陰又毒的招數,根本是坊間無賴的法子,母親她如何想得出來?周、燮!傅家待他不薄,他究竟想做什麼?

「您可知,今日之後,孩兒的官聲,你孫兒的前程,傅氏世代的名譽,都被你這一跪斷送了!」

邱氏聽見這話慌了神,白著臉哆嗦:「怎會,陛下一向厚待我傅家……」

傅驍淒然閉了閉目,母親當真不知道嗎,陛下厚待傅家,隻因未來的太子妃出自我家啊。

他望著跌在那青石道上孱弱欲倒的老母親,目光既悲且涼,血紅著眼長嘆一聲:

「罷,阿母生我養我,兒子今日便舍了官名不要,這就去向陛下辭官求情,定救阿母一救。」

他想不到除此以外,還有誰能令大司馬收兵,眼下隻有寄希望於陛下仁慈了。

「兒……」這句話如一張定鬼的符咒,一下拍在邱氏的腦門子上,驚得她的魂兒都顫了。

她一世綢繆,所為的便是傅氏兒孫官能越做越大,傅氏門楣一代比一代興旺。她的長子要配享太廟,她的驕奴要位列宰執,她的安兒要做太子最倚重的從龍之臣,這才行啊!這才行啊!

辭官,豈非比挖去她的心肝還疼?

「驕奴別去,別去!你可是副相,是朝廷股肱……」邱氏站不起來,淩空伸手向前掙紮著爬了幾步,邊哭邊道,「不然咱們去求一求王氏,王傅兩家是姻親,求王氏說個情還不成嗎?再不然、母親去給阿纓賠個不是,對,賠不是……她心腸軟,不會坐視傅家出事不管的……」

傅驍背對著她,充耳不聞,木然地解下頭幘與官印綬帶,走向那已經看傻了眼的車夫旁邊的馬車。

才將登車,另一輛馬車擦肩駛來,卻是在太學授課授到一半的傅則安,聞聽烏衣巷出事,立即曠了職匆匆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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