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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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堂外有個小池塘,一向忙碌的杜掌櫃已經在鵝卵石子路上溜溜達達,背著手看了半晌魚。

眼睛不往堂裡看,耳朵卻一直豎著。

不知何時,他身邊多出一人,一道看魚,堂內並未刻意避忌的談話也入耳幾句,輕嘆:

「揮毫千策人不問,腹有千言吐不得。不如種田啊……」

「你老哥別酸。」杜掌櫃看到徐寔,一改幫著小娘子提防少艾郎君的作派,挺直身軀,「怎麼樣,我們小娘子拾到寶了吧?」

徐寔捋須不置可否,「無多少自出機杼,大抵是道聽途說。尚有可觀。」

能從他嘴裡說出這麼一句,便已算幾分青眼了,杜掌櫃想想又覺得不可思議,「這樣個有見地的年輕人,何以一直沒有嶄露頭角。」

徐寔嘴邊淡淡勾起嘲意,「小仙翁葛稚川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啊。」*

-

「可先生還是沒說明,如此神武的北府軍,朝廷分明提防,何以又叫『怕而不怕』?」

堂中,簪纓待沈階喝完茶水,再次發問。

沈階點頭將手指移向那塊由他揮斥談興的羊皮圖,正待開口,他忽又皺眉,隨口喃喃:「此輿圖不夠大。」

簪纓心念微動,多看了沈階一眼。

她會意地喚人取來北朝疆域圖。

商人所用的地圖,與行軍的布防輿圖是不同的,家下人費了些功夫,才尋來一張標有川勢地形的北朝輿圖。

沈階接過後,略不在意地將兩張圖上下拚在一起,又指著最上的一條幾字形蜿蜒水脈。

「我大晉北禦胡人,最上策為防河。」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淮。」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江。」

「十五年前的第三次北伐,劉洹將軍率軍奪回袞州,是晉朝渡江以後收復的最遠疆域,可惜管樂有才,關張無命,將軍早喪,其地兩年內復失。黃河線失守後,南人日漸墮誌,到祖鬆之將軍時期,已隻能在淮泗經營,好在祖將軍於東豫、南兗兩地,頗打下幾場硬仗,又經營出了氣候。到大司馬接手,便一心秣馬厲兵,蓄勢待發。」

他循循善誘,簪纓望著那兩圖相接間的縫隙,心中忽生一點靈犀。

她突然便知道了衛覦的誌向是什麼。

——舅父之誌,又在何處?

——三哥說我之誌,是淩虛蹈空,誤國害民。

「北伐。」

他的誌向,是想促成南朝對北朝的第四次北伐,收復中原!

「不錯。」沈階點頭。

這亦不是什麼秘密了,但凡對大司馬的逸聞有心關注之人,都聽說過他九歲時讀漢史,掩卷後涕泣放言,「此生無他願,立誌復河山。」從此棄文習武,藏劍學槍,被時人評價小時了了,性卻喜兵,自甘墮落,引為一時異事。

但沈階低估了簪纓長在深宮十幾年,對外事的無知程度。

這些衛覦的舊事她聞所未聞,出宮以來,更沒有什麼人敢當著她的麵談論衛覦,是以這一點,卻是簪纓自己琢磨出來的。

她一瞬恍悟之後,卻更為不解了,這不是好事嗎,為何阿父當年會說那麼重的話……

「淩虛蹈空,誤國害民……」

沈階陡然抬眼,「女郎也如此認為?」

簪纓後背浮起一層寒栗,「還有誰這樣認為?」

沈階默了默,眼裡凝出一點似刻似薄的光,「很多人,不妨說,整個南朝廟堂,下至所有世家,都不贊同再次興兵北伐。」

「為何?」簪纓的心沉沉發墜。

沈階:「國庫不盈、時機不到、勞民傷財、易致內亂、動搖根基……林林總總,左不過這些。」

簪纓的手掌蜷了又鬆,良久的沉思後,她終於明白了。

明白為何沈階說小舅舅調走兵防,是險而不險——因為北府雖空,臨岸尚有一段四十裡寬的長江天塹,小舅舅既有抗胡之誌,便非任性之人,胡人倘若想趁隙渡江攻晉,就要掂量掂量這四十裡的江水能不能順利渡過,渡江至半,會不會突現伏擊,故不敢輕舉妄動。

她也明白了,朝廷對小舅舅為何怕而不怕——因為北府兵再強悍,小舅舅卻一心想要北征,打仗需要各方的配合,比如糧草道不能受卡,四方援引州郡也不能背後捅刀子,大司馬再強,也免不了後方配合,所以他不會想要建□□亂。

大晉君臣隻要抓準了這一點,便等同掣住大司馬的臂肘,便可高枕無憂。

白蟻噬大象,蚍蜉撼高樹。

這些人倚仗的,不過是他誌在遠方,不過是他無心爭奪內政權柄,卻反道他是國賊。

簪纓氣息起伏,圓潤的桃花眸向內收斂,肘壓幾案向前一傾身,鬢上珠釵一陣細響,問沈階:「蹈玉也以為北伐不妥嗎?」

沈階這半日都是有問必答,聽到此問,似在意料之中,卻靜了許久未言。

他第一次回過頭瞥了眼堂外,與杜掌櫃閒聊的徐寔已經離開了。

少年狹麗的眼鋒一綻而收,靜靜回道:「此非階可議事。」

簪纓憋了片刻,徐吐一口氣,沒再勉強追問。

她尚且知道自己的斤兩,北伐事關重大,還不是她眼下能夠得著的。今日她想了解的事,都已知之甚詳,甚至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還需留待時間消化。

沈階便起身告辭。

他不放心母親獨身在家,此前婉拒了主家留他住在烏衣巷的邀約。女郎有事召他即來,無事,他便離府。

「用過午食再走吧。」簪纓留客。

把人拘來一上午,板板眼眼地給她分析了一大通,末了隻給人灌半肚子茶水,怎麼也說不過去。

沈階謝過她的好意,眉梢和軟了些,「家母在家還未用過,階不敢擅享。何況,階未向女郎獻一策,不曾分君之憂,不敢食君之祿。」

簪纓覺得她這位卿客旁的都好,就是太較真,仰麵輕哂:「也太過謙了,今日受教良多,豈言無策。」

「那日向女郎投名,本為應對東宮,這幾日女郎卻從未就此問詢一句。」沈階高高的個子逆著光,聲低如石,「想來,女郎當日心中已有定算,卻是階投機了。」

簪纓無奈,不介意流露自己的心裡話:「井蛙看到的天,就隻那一點,但對那一片小小天空尚算熟悉。勛貴門閥素來看重的,名望二字而已,我為先君大辦喪事後,這一點就有了。借這陣東風,一個『功臣之後』的言行,又會不會影響眾人的判斷呢,我拭目以待。之後綢繆,自然需要你。」

說罷,她心裡又自嘲一聲:功臣之後。

前世她為著傅妝雪身上這四個字,被壓得死死的。

就因傅妝雪的父親在北伐之役中立過汗馬功勞,傅則安勸她容讓,若不容讓,便是不敬大伯這個忠臣,不顧家國之義。庾皇後得知太子與她的交往,及笄宴後,也開導她大度,說此女雖為外生庶女,卻是功臣之後,輕慢了她,容易遭人話柄。

先敬羅衣後敬人,先看品第後看品性,世道如此,她不認同,但何妨借勢。

她現今有父母的蔭澤,有長一輩結下的善緣,有小舅舅給的底氣,有整個唐氏做為後盾;而庾氏是一門孤女,除了一個皇後的名頭和一個太子生母的身份,再無其他倚靠。

她很當顯陽宮那位辛苦維持多年的賢名出現裂痕,東宮為保地位,是會救母,還是絕母?

簪纓有些寥淡地垂下眼皮,就是有些對不起阿父。

原該正心誠意為他送靈一場的,卻說到底是利用了阿父的哀榮,大張旗鼓,給自己積養名望。

不過阿父在天有靈,定會原諒她的小小劣性吧。

一定是的,簪纓雖然不記得雙親,卻自作主張地在心裡給他們分配了形象,阿父便是那事事聽從妻子,卻會悄悄護著女兒調皮搗蛋的儒雅君子,阿母便是那會對她叉手瞪眼,但隻她一撒嬌,就立刻敗下陣來的颯爽女郎,說不定看她太過可愛,還忍不住要摟她在懷裡親一親。

總之,無論她做什麼,他們都寵著她就對了。

廚房今日做了給老人家進補的蒸羊羔,原是為郗太妃備的,簪纓讓沈階帶回去一些給沈母嘗嘗。

沈階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

他走後,簪纓輕輕捶了下肩膀,向堂外張望,發現之前還在院裡晃盪的杜伯伯,隨著沈階離去也溜得沒影了。

她不由失笑,又讓春堇把人請回來。

杜掌櫃脫履進門後,簪纓臉上的笑意又消淡了,待他落座,凝色低問:「伯伯,小舅舅改造北府軍所耗軍資,與唐家可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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