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1 / 2)
上天啊
你是不是在偷偷看笑話
明知我還沒能力保護她
讓我們相遇啊
上天啊
她最近是否不再失眠啦
願世間溫情化作一縷風
代替我擁抱她
以後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顧她
我不在她身旁你不能欺負她
別再讓人走進她心裡
最後卻又離開她
因為我不願再看她流淚啦
——《阿拉斯加海灣》
那些半夢半醒的時刻,那些痛苦難熬的深夜。
顧清淮能清晰感知時間一分一秒劃過,每一秒都有更為清晰的疼痛從四肢百骸傳來。
他開始頻繁夢見過去,夢見媽媽。
深山之中的木頭房子,往外看去滿目皆翠群山綿延,山路盡頭不知在何處。
他一身警服冷淡肅穆,坐在老家門口的石板凳上,懷裡是那隻尚未老死的貓咪。
「顧清淮,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麼?」聽見聲音,他驀地抬眼往山下看去,眼圈慢慢紅了。
從山下走來的媽媽背上是筐子,盛著和他一起采摘的清明草。
那個時候,媽媽尚且沒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笑起來眼睛溫柔又明亮。
身側男孩五六歲的樣子,低聲說:「我也不知道。」
媽媽:「當警察吧,媽媽喜歡警察。」
男孩沒說話,垂著頭,小聲問:「當警察就可以把壞人都抓起來嗎?可以把說我沒有爸爸的小朋友都抓起來嗎?」
裴婉卿笑著揉他腦袋:「誰說你沒有爸爸了?你爸爸在很遠的地方,總有一天會來接我們回家。」
可當那年幼孩童經過自己身邊走進屋子,顧清淮看見裴婉卿長久靜默下來。
她的眼睛看向茫茫大山,似乎在等什麼,卻總也等不到。
顧清淮坐在石凳上,怔怔看著母親方向。
那在槍林彈雨一線沖鋒陷陣的緝毒警察,此刻不過是個失去媽媽太久的小男孩。
媽媽去世後,似乎是不想讓他擔心,一次都沒有讓他夢見她。
即使是在夢裡,顧清淮也清醒知道這是夢,他隻是眼睛一眨不眨,想要再看看媽媽。
他終究是沒有忍住,走過去,聲音乾澀而沙啞,喊了一聲「媽媽」。
裴婉卿轉過頭,可就在這一秒,眼前一切陡然消失。
耳邊有咳血的聲音,痛苦、嘶啞、奄奄一息,他快步走進屋子裡。
十二歲的自己顯然已經被嚇到,眼睛通紅卻不敢哭:「媽媽你怎麼了?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血?媽媽……」
顧清淮垂在身側的修長手指緊緊攥起,抬眼去看床上那道瘦得不成樣子的人影:「顧清淮,如果有一天媽媽不在了,不準哭,走出大山,不要回來。」
單薄少年衣衫洗得發白發舊,手背無措抹過眼睛:「那你怎麼辦?」
裴婉卿臉上全是淚,手很輕很輕落在他的腦袋上,是她不曾變過的溫柔語調:「媽媽會一直看著你。」
白血病晚期,是白血病晚期。
蒼白日光從木頭縫隙仁慈地散進幾縷,照著上下翻飛的細微浮沉。
顧清淮站在房子中間,空氣裡都是腐敗的味道,入目之處一片破敗,兒時媽媽親手幫他做的木頭書桌已經坍塌腐朽,上麵搭著他沒寫完的半張試卷。
他看著那奄奄一息的人,喉嚨發緊,輕聲開口:「媽,我穿這身衣服好看嗎。」
顧清淮一身警服,警襯領口彎折出鋒利的弧度,領花肩章無一不嚴肅,六位數字的警號熠熠生輝,折射著屋子裡的唯一一點光亮。
二十五歲的顧清淮,在夢裡終於得償所願,站到沒有機會看他長大的母親麵前。
「讀了警校,七年禁毒學,畢業後入警,在禁毒支隊。」
「可是媽媽,我可能快要死了。」
「死後,可以見到您嗎。」
被艾滋病毒販的針紮,他沒有告訴身邊任何人。
此時在夢裡,顧清淮站在母親麵前,終於可以像個有所倚仗的孩子,說出所有恐懼。
病床上的母親白血病晚期,開始不間斷地嘔血咳血。
她的麵色蒼白,好像什麼都聽不見,閉上的眼睛有淚。
顧清淮想說媽媽不要走,想告訴那個驚慌失措的小孩子不要害怕,可當他走近,一切倏然消失。
他站在走過無數次的那條山路上,看單薄的少年背著病重的母親。
「不要去治了,去了人家大醫院也不會收了……」
「你一個小孩子,你去不了的,快帶著你媽媽回家吧!」
「你有錢嗎?沒有錢人家不給你治病的。」
「好孩子,留著錢,不要亂花,你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少年人骨骼初成,肩背尚且單薄,下過雨的山路泥濘不堪,無數次險些滑倒,像海上被狂風快要掀翻的小船。
顧清淮伸手去扶,指尖似乎透明,碰到一片虛無,卻無意間對上少年強忍眼淚的眼睛。
「顧清淮,給媽媽唱首歌吧。」
「唱什麼歌。」
「就便衣警察那首。」
少年哽咽著開口,每一次發出聲音,酸澀便深重一分,他忍眼淚忍到眼睛通紅。
他聽到母親柔聲說:「你終於來接我了,我等了你一輩子。」
話音剛落,母親搭在他肩上的手永永遠遠垂下來。
暴雨雷鳴,全世界轟然倒塌,他低聲喃喃:「媽,我還沒唱完呢……」
顧清淮深深看著少年背上永遠閉上眼睛的母親。
他看見天色轉換太陽東升西落,看見朗月懸掛山巔從月牙變圓再變回月牙,看見枯枝抽出嫩芽北風一來又變回枯枝。
他看見走向學校的自己,書包裡再也沒有母親準備的飯菜。
他跟著衣衫單薄的少年被風吹透襯衫,又回到那所貧困山區學校。
趙晚秋站在講台宣讀成績:「顧清淮,全校第一,繼續保持!」
少年把成績單塞回書包。
以後,媽媽再來開家長會,就是全校第一的媽媽,沒有人會再說那個女人未婚生子造的什麼孽。
少年風一樣跑回家,山路怎麼如此長,他跑得更快。
顧清淮想說,不要跑了,你的媽媽已經去世。
可他垂下眼睫,終究沒有說出口。
夕陽漫天,那矮舊的木頭房子被染得金燦燦,在綠樹掩映中溫馨又暖。
媽媽曬乾的臘肉掛在那,和紅色的辣椒一起,媽媽洗過的他的藍白校服迎風招展。
「媽……」
屋子裡,還有母親走前沒吃完的半塊點心。
她的針線盒、她的梳子、她沒來得及給他織完的半件毛衣,整整齊齊放在窗邊。
就好像她隻是短暫出門,回家的時候,還會給他帶一紙袋糖炒栗子。
所有的力氣在一瞬間抽離。
媽媽的所有東西都在,隻有媽媽,變成後山的一座冰冷石碑。
少年深吸口氣,強裝鎮定,不敢哭。因為媽媽說過會一直看著他。
他炒菜、做飯,端出來放在小石桌,擺上兩副碗筷。
他看著媽媽做好的臘肉,大口大口吃飯,眼淚大顆大顆砸進碗裡,和米飯一起咽下去。
顧清淮在他對麵坐下來。
二十五歲的顧清淮對麵,是十二歲剛剛失去母親的顧清淮。
彼時年少,泣不成聲。
心裡字字句句,都是說給媽媽聽。
我會好好吃飯,好好學習,走出大山。
我會成為一名人民警察。
眼前少年消失,耳邊喧囂嘈雜,不再是那片生他養他的大山。
「為什麼這次交易又有警察?!媽的,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
陰狠的毒販氣急敗壞,瘦高少年淡定放下酒菜,手觸到門把的一刻指尖冰涼,掌心都是冷汗。
身後閃過一道疾風,他側身躲開,可那拳頭已經避無可避從四麵八方落下來。
是指虎,每一拳頭下去都是真實的皮開肉綻。
十幾歲的少年,如何能和一屋子毒販斡旋搏鬥。
他疼得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掉,心裡卻想著,舉報毒販是不是有獎金,高中學費不用借遍全村,還可以給鄰居奶奶買一身過冬的棉衣。
警察就在這時破門而入,那時秦釗尚且年輕沒有白發:「不許動!警察!」
顧清淮臉上身上全是血,他走過的山路、他扶過的樹枝都留下暗紅痕跡。
他遠遠看見家裡亮起燈光,暖黃的昏暗的,他的心跳突然很快,腿很疼,近乎是拖著一條廢腿拚命回到家。
不是媽媽,怎麼可能是媽媽。
顧清淮一身傷站在月色裡,笑得如釋重負鼻子發酸:「老師,還你錢,我有錢了。」
再往後,天光大亮。
秦釗指著他額頭教育:「公安機關的特情必須年滿十八歲,我們不收你!沒錢上學你來告訴叔叔,我就不信我們一個禁毒支隊供不起你一個小屁孩,再敢鋌而走險,叔叔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趙晚秋恨鐵不成鋼:「你不上學你又跑哪兒去了?再敢給我弄一身傷回來,我就跟校長說管不了你了,退學吧!」
她氣得不輕,轉過身又問:「吃飯了沒有?!沒吃飯趕緊吃飯,給你煮了排骨湯!」
前來義診的醫生幫他清創縫合,背過身的時候手背蹭過眼睛,再拿紗布過來,眼睛已經紅了:「我有個女兒和你差不多大,你們要不要交換個聯係方式?」
他去鎮上買了一個最便宜的二手手機,能上網能發消息那種,等那個傻子有不會的題問他。
一邊說著「笨死你算了」,一邊給她講第二十遍立體幾何。
她改簽名——金榜題名,就見麵吧。
他整晚沒睡,星河浩瀚,不知前路在哪,何必禍害人家姑娘。
風雨飄搖,錄取通知書到來。
少年走到媽媽墓碑前,低聲說:「媽媽,是警校。」
貧困山區出了個高考狀元,紅色橫幅鮮艷到刺眼。
送他的人好多,有少了一隻眼睛的鄰居奶奶,從未放棄過他的趙晚秋,借給他學費還要給他幾個饅頭的鄉親。
山裡巡邏抓捕毒販的秦釗大步走到他麵前,鄭重其事,表情嚴肅:「歡迎你加入我們的隊伍!」
他背起行囊,最後一次回頭。
滿目皆綠,翠色綿延,他好像看見媽媽也站在人群裡,正在望著他笑。
「上啊,一個都別放過!」
「舉起手!不許動!」
「防線你手裡的槍!」
「毒品藏在哪?交出來!」
「警察!」
密密麻麻的槍聲讓人分不清是夢境和現實。
顧清淮恍惚之間又看見警校畢業那張大合影。
時過境遷,鮮血無邊暈染,那些鮮活的麵孔正在一個一個慢慢變成黑白,最後他的身影未能幸免。
顧清淮驀地睜開眼睛,牆上掛鍾顯示淩晨兩點。
那些在酒吧蹲點的深夜已經恍如隔世,因為每每下班回家打開門,沙發上都窩著等他到睡著的鍾意。
鍾意按開台燈。
她在無數個淩晨兩點等顧清淮下班,如今像是已經形成生物鍾,每天一定要在這個時間醒一次。
潛意識裡是顧清淮下班了、她要跟他說完「晚安」再睡,可等清醒過來,就再接受一次他已經不在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