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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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這樣感慨過……也的確一直不忍心掉頭他去……

已然四十五六歲了的他,和張大康是大學同窗。當時,張大康是學校團委的宣傳部長,校園裡一顆極耀眼的「政治新星」。他則是學生會的一般乾部。任何時候看到他,總是低著頭,斜挎著一隻裝滿了書的舊帆布書包,急匆匆去,急匆匆來,好像永遠行走在借書、還書的路上。需要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也總是默默地對你笑一笑,一副憨厚木訥、少言寡語的樣子。但誰都知道,他是張「部長」身邊最得力的「高參」,「搖鵝毛扇的狗頭軍師」,「倚馬千言的刀筆吏」。臨畢業前,張大康對他自己和馬揚曾有過一段極精辟和到位的分析。

他說,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最佳的三人組合,如果有一天這三個人真能擰到一塊兒,那麼這世界上就沒有他們三人辦不到的事。這三人,一個當然就是他張大康,第二人就是馬揚,至於那第三位,「你們不認識,我就不說他了,暫時雪藏。」他說他張大康是憑著一股藏不了堵不死也壓抑不住、咕嘟咕嘟一個勁兒地從周身的骨節縫眼兒裡往外冒的「活泛勁兒」在吸引和推動周圍的人。「……而馬揚是用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不動聲色地在聚合人,支配人。假如有一天,他要願意出頭露麵站到隊伍前邊去扛大旗,那,比我厲害一百倍……」這是他對馬揚的評價。

住宅樓的走廊裡光線暗淡。張大康幾乎是扌莫索著往前行走。到處堆放著雜七雜八的東西,舊床板、草席卷、老式的兒童推車、蜂窩煤堆、破自行車軲轆等等等等。所以他不時地碰響了這個,又碰響那個。好不容易找到馬揚家門前,為了核實門牌號,他打亮打火機。這時有個挺時髦的女青年裊裊娜娜地從走廊那頭走了過來。愛「惡作劇」的張大康忙上前,低聲地對她說了句什麼。女青年疑惑地警覺地瞟了他一眼。他忙向她討好似的做了個懇求的手勢。女青年無奈地笑了笑,走到馬揚家門前,敲敲門,叫了聲:「馬主任在家嗎?」

叫罷,回過頭來看看張大康,似乎在詢問,喊這一下夠了吧?張大康示意她再叫一下。她於是再一次拍了拍門,又叫了聲:「馬先生在嗎?」但門裡並沒回應。

女青年丟下他,不管他了,徑直走了。

稍稍等了一會兒,張大康自己去敲門,並捏著嗓門,裝作女聲,叫了聲:「馬先生是住這兒嗎?我是《環球青年報》的記者,您的崇拜者……」

還是沒回應。他猶豫著去擰了一下門把。門居然開了。他又捏著嗓門,沖著屋裡頭叫聲:「馬先生,我特崇拜您……」一邊說,一邊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屋裡似乎沒人。他又往裡走了兩步,突然身後有人用笤帚疙瘩頂住了他的月要,大喝一聲:「你小子!」張大康回頭一看,便大笑起來:「馬揚,你狗日的!」喊叫的工夫,腳下卻被滿地的書摞兒絆了個趔趄,眼看晃晃悠悠地要往下倒去,手也張揚起來,並把一大瓶帶來做見麵禮的「法國香檳」扔了出去。張大康幾乎是絕望地叫了聲:「酒!我的法國香檳酒!」就在那一大瓶價值千元的法國香檳砰然落地前的一剎那間,馬揚一探身一伸手,卻將它穩穩地抓住。但緊接著,他也被腳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絆倒,並且帶倒了那一大片亂七八糟的東西。在稀裡嘩啦地非常客觀地響過一陣以後,兩人便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來。

張大康進門前,馬揚正坐在地上,捆紮一捆捆的書。為防灰土,他戴著一頂用舊報紙做的帽子,還穿著一件藍布工作大褂和一雙特大號的軍用翻毛皮靴,嘴裡還在哼著門德爾鬆的一支什麼小夜曲。那副老式的黑框眼鏡老是滑落在高高的鼻尖上。所有這一切都使他看起來特別的「滑稽」,甚至還給人一點「笨拙」的感覺。他熟練地啟開香檳酒瓶塞,先給張大康斟了一杯。張大康笑道:「勝利大逃亡啊勝利大逃亡……沒想到,精明如馬揚之流的,居然也會有今天!那會兒我就跟你說,別逞能,別給中央寫什麼條陳。你小子就是不聽。嘩嘩嘩,六七萬字,痛快,矛頭還直指K省主要領導。馬揚啊馬揚,你真以為你是誰呢?」馬揚端起酒杯,放到鼻尖前嗅了嗅,平靜地一笑:「我沒寫條陳。這種說法不準確。」「那六七萬字的東西是什麼?」「看法。僅僅是一點個人看法而已。字數嘛,是多了點……但肯定不是呈給中央的『條陳』……充其量也不過是應國務院研發中心工作人員所約,寫的一篇學術討論性的文章而已。」「個人的看法在歷史麵前總是蒼白無力的,如果你不順從歷史願望的話……」「但歷史的真諦就是要讓每一個人詩意地存在。」「哈哈。哈哈。好一個『詩意地存在』。你就跟我玩海德格爾吧!」張大康扁扁嘴大聲笑出。

馬揚不說話了。他常常這樣,覺得自己已經把觀點闡述清楚了,便會及時地從爭論中撤出。保持適度的沉默便是最有力的雄辯。他還認為,必須留出足夠的餘地,讓對方自己去思考。唇槍舌劍,隻能把對方逼到無話可說的絕境,但問題最後的解決,還是要靠對方自己在思考中去完成。

「貢開宸很快就要被免職了。你知道嗎?」張大康突然轉入「正題」,問。馬揚淡然一笑:「是嗎?」張大康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問:「你不信?」馬揚又笑了笑:「你信?」張大康再問:「你為什麼不信?」馬揚反問:「我為什麼要信?」張大康做了個幅度很大的手勢:「許多人都在這麼說……」馬揚莞爾一笑地嘆道:「真可惜了你還是K省強勢群體的一位傑出代表人物,居然也在拿民間傳說來做時局判斷的依據。K省啊,我可憐的K省,你怎麼會有光輝前程呢?!」「貢開宸家裡的人也這麼說……」「貢家人?哪一位?貢誌和?他沒這麼瞎嚷嚷吧?沒有吧?!」「但你總得承認貢開宸這一回是嚴重受挫了。從北京回來他肯定要收斂、沉悶上一段時間。他一定得找個安靜的角落,去療救自己的傷口。這是個機會,馬揚,你不覺得嗎?這是個難得的空當。別走啊。留在K省,你我正好可以放開手腳好好乾一番。南方人才濟濟,有你一個不多,缺你一個也不少。去那兒湊啥熱鬧嘛。乾脆到我公司來乾吧。隻要你願意來,董事長,總經理……隨你挑……年薪嘛,咱們絕對不少於這個數……」說著,張大康便伸出五個手指,在馬揚麵前用力地晃了一晃。

「五萬?」馬揚故意問道。

張大康一聳眉毛:「五萬?你把我當什麼了?五十萬!怎麼樣,還說得過去吧?劉備請諸葛,也就三顧茅廬,一杯薄酒。你老人家仔細算一算,我上你這兒來過多少回了?少說也有七八回十來回了吧?上我那兒去吧,我保證給你一個自由發揮的空間……」

馬揚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自由空間』?哈哈哈哈……老同學,這幾個字從你嘴裡蹦出來,我怎麼聽著那麼別扭?資本家會給他的雇工一個自由發揮的空間?這又是你自己的新創造吧?哈哈。哈哈哈哈……真可以去拿諾貝爾經濟學『創新』獎了。可我還沒弱智到會相信這種鬼話的程度!」

張大康不無尷尬地一笑:「你小子又在臭我。」

馬揚沉靜下來:「咱們先不說你我之間那點臭事。有一點,你的判斷有重大失誤。這麼多年,誰聽說貢開宸公開承認自己會受挫?誰又告訴你,貢開宸受挫了就會沉悶?我曾經認真研究過他。K省是他一生的夢想。K省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下,曾經非常輝煌過。多年來,他在中央一些要人的心目中有相當的影響。目前雖然困難重重,但你必須承認,這老頭身上有一種過人的韌性,過人的攻堅能力。他絕不會主動要求離開省委一把手這個位置。絕對不會。即便這麼做了,也隻能認為是一種政治姿態,絕非他的本意,也絕不會產生真實結果。他認為他在K省還有許多要做的事沒有做。他還會抓住大山子問題,大做文章,從大山子找到突破口,把整個K省的工作再拱上一個台階。而中央也會權衡,當前在中國,能主持K省工作,比較好地解決K省問題,暫時看來還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所以,根據我的判斷,中央絕對不會免去這位貢大人的職務。在這種情況下,貢開宸殺回K省,重打鑼鼓另開張的可能性極大。他回來後,第一件事,他要乾什麼?他必然要整肅內部,穩定隊伍。他必然要拿我這個『刺兒頭』開刀,這是他別無選擇的選擇。任何一個政治家都會這麼乾的。曹操不殺楊修,何為曹操?!又怎麼能為魏國奠基?所以,老同學啊,你就別再勸我留在K省了。你勸我留下,就是在要我的小命。最後,我再次向你重申,我馬揚這輩子絕對不會下海。我鼓勵過許多人下海,其中也包括你老兄,但我自己絕對不下海,也包括到你恆發去拿幾十萬年薪當什麼董事長老總什麼的……所以,以後你不要再拿花花綠綠的人民幣來誘惑我這個窮書生了。可愛又可恨的靡菲斯特先生啊,還是離浮士德同誌遠一點吧。他心裡既煩躁,又害怕,怕有朝一日頂不住你這幾十萬年薪的誘惑而丟失了自己那份必要的貞操……」

張大康哈哈一笑:「啥貞操?!愚忠?!固執?!」

馬揚卻嘆道:「隨便你說它什麼都可以,也許,用俗人的一句話說,這就叫,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張大康沉默了,最後隻得苦笑笑指著馬揚的鼻子,啐嗔道:「你他媽的,整個兒一個貢開宸的翻版。你們倆,誰說誰啊?!」張大康忿忿地走了。馬揚卻仍溫和地笑笑,塌坐在一堆紙板箱上,漫不經心地沖他高大的背影擺了擺手,拉長了音,叫了聲,你他媽的這個粗野漢子,走好——

張大康帶著強烈情緒化的腳步聲,笨重而又快速地,終於消失在樓道盡頭。馬揚臉上的笑容也隨之一點點凝固了,僵化了,漸漸淡去。當這笑容最後從他唇邊完全消失時,他嗒然低垂下了腦袋,完全失去了收拾行裝所必需的那份精細心情,呆坐著了。應該承認,馬揚對自己選擇「逃亡」,心有不甘,真可謂「既知今日,何必當初」?這麼多年,何必在這「灼人的太陽地裡」,苦苦守望著這片「麥田」,以至「淪落」到今日這一步?要走的話,早就可以走的嘛。這些年,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公務員隊伍裡,多少像他這樣被稱做「年富力強」的當任乾部掉頭他去,進入商海。商海裡又有多少條民營、國營「大船」的「船老大」,向他們這些年輕的廳局級科處級乾部發出過各種各樣極具誘惑力的「召喚」。他從未懷疑,自己去辦公司,即便不能說比張大康「之流」辦得更好,也絕對不會次於他。讓個人擁有幾部大奔,幾幢小樓,幾個國際頭銜,應該說是「小菜一碟」。但他沒走。不走的理由,他從不回避,他看重公務員群體對整個體製的那點「影響力」。他從不回避,他的誌向並不在辦好一兩個公司上。他認為現在,對於中國,更重要的是創造出一個能讓所有的公司都辦得起來,並且能讓它們中的大多數辦得興旺的環境和條件。這對於已經走上改革之路的中國來說,可以說是「致命」的。中國當然缺乏優秀的企業家(老板)。但同樣毋庸置疑、又往往被人們議論得較少的卻是,中國更缺乏真正能按人民的需要和經濟發展的需要來操作和改造整個體製的優秀公務員和傑出政治家。在這一方麵,也許可以說他的月匈臆間還盪漾著一股「學者」的迂執和激情。但曾幾何時,K省這塊數以十萬平方公裡計的地麵上,居然也容不下這麼一個迂執「學者」的小小五尺之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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