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今生(二)(2 / 2)
薛然舉手示降,「他已經問過我許多了,這些年的大事小情,特別是有關姊姊身體的部分,事無巨細。我就隻好按先前信上描述的,和他再說了一遍。」
薑錦被他的動作逗笑了,她和淩霄對視一眼,然後道:「不磨你了,你先回去吧,就當我們也瞞著你,你什麼都不知就好了。」
薛然就等著這句呢,一拱手,一溜煙兒地就跑了。
他走後,屋子裡安靜了下來,薑錦也沒急著說話,她正樂此不疲地拿麵前攤開的各色細紗往眼睛上比劃。
一邊比劃,一邊還問淩霄:「哪個顏色好看?我覺著黑色的蒙眼最好,我眼珠在裡頭轉他也看不出來。」
青葙子雖然刻意發散瞳孔,但是不能一直用,故而薑錦打算用半透的細紗蒙在眉眼上。
淩霄吃吃笑了兩聲,道:「我怎麼覺得,姐姐現在有點玩起勁了?」
薑錦甩著手上的細紗,緩緩放慢了聲音,道:「其實那日你和他說的,其實算實話吧。我確實看到他,就難免想到從前不高興的事情。」
「盡管我知道,讓我陷入那樣境地的主因是那一箭上的毒,算不得他害我,知道那上麵有毒之後,我也更不可能期望是誰去擋了去替我死。何況他後來甚至還能做到那樣的地步。」
「但姐姐還是不開心,」淩霄替她補充,「因為你要的從來不是這些,其實……其實如果最後,他哪怕能再帶姐姐去跑一跑馬,去再看看外
麵的風景,或許都會少很多遺憾。」
薑錦沒點頭也沒搖頭,她把黑色的細紗交覆到淩霄手上,示意她幫她係上。
她輕輕撫過自己的心口,然後道:「雖然說毒發、眼瞎,都是假扮的,可是這麼一來,我的心境倒真的有點回到那時的感受了。」
遺憾、惶惑、還有不甘……那些直到最後也不曾被好好對待過的情緒,細細密密地泛了起來。
說不上刺痛,但是還是讓她不舒服。
淩霄低著頭,替薑錦係好覆眼的紗帶。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出這麼個主意,到底算好算壞了。
淩霄不懂情愛之事,但相伴多年,她了解薑錦的心思。她其實很清楚,她這個餿主意,不論好壞,其實都算是給了裴臨一個再接近的機會。
但她會這麼做,並不是出於憐憫他或者對他一味的付出有什麼動容,薑錦的感受才是她心裡在意的唯一。
淩霄隻是很清楚,那幾年在長安的困頓,依舊是紮在薑錦心裡的一根刺。
解鈴還須係鈴人,不管是什麼結局,總還要那個人才能拔掉這根刺、解開這個心結。
他若還是從前油鹽不進的老樣子,那她也會拋下殘留的期冀,若他……
算了,想到另一種微妙的可能,淩霄還是有點牙癢癢。
總之,她想,就算他們真的還有以後,也隻要姐姐開心就好了。
她不欲繼續勾起薑錦的傷心事,轉而打趣道:「姐姐今兒裝瞎裝得可真是活靈活現,我若不知內情,打眼那麼一瞧,還真要被唬一大跳。」
薑錦順著她的意思別過了話題,也笑道:「你可別說,我還真起了玩心。這幾年一直緊繃著弦,不是同西邊打仗,就是防衛北邊的突厥人,一日都沒有消遣放縱過。」
「若真的命不久矣了,趁最後放縱一把,說起來也是件快活事。」
見淩霄這時真被嚇住了,薑錦笑得更厲害,把覆眼的細紗都扯了下來,她說:「說著玩兒,別當真。有日子不過找死,我又不是腦子有毛病。」
不過嘛……借機玩一玩,那便是另一回事兒了。
淩霄替她又拉起紗帶,道:「姐姐可得戴著,小心被人瞧見。」
薑錦訝然道:「什麼意思?他又要來見我?」
淩霄便道:「好姐姐,你都『病重』了,那我怎麼可能不在意你的身體?他說要近前來瞧你的情況,好給你配藥,姐姐現在又『看不見』他,我根本沒理由拒絕嘛。」
她以為薑錦會抵觸,手指繞在紗帶的兩端,沒再係下去,誰料薑錦聞言,立馬興奮地挺直了脊背,道:「快快,給我係牢些,一會兒別露餡了。」
她們正一前一後在妝台前,麵前就是摘了鏡衣的銅鏡,薑錦神采奕奕的眼睛映在鏡中,淩霄心想,確實要係牢些。
薑錦已經迫不及待地演上了,她閉著眼,用指腹去扌莫麵前的妝奩。
她一貫不愛紅妝,這妝奩的象征意義比實際用場更大一些。
扌莫了滿手灰,薑錦騰地一下把手收了回來。
晚間,大約剛用過晚飯,淩霄便唱著雙簧,大聲地和屋內裝模作樣的薑錦知會道:「姐姐,院裡花枝長了,我找了人來修剪。()」
薑錦不鹹不淡地鼻孔出氣哼了一聲,算作應答。
透過眼前黑色的薄紗,她當然也看見了裴臨。
薑錦抬手,扌莫了扌莫眼衣,確定它還好好覆在眼睛上後,肆無忌憚地投去了目光。
其實從昨日午後起,滿打滿算,已經見過他兩麵了,但能這樣毫不客氣地迎麵打量,卻還是再見後頭一回。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就這一日半日的功夫,那個穿著深褐色短打、束了手腕和小腿,拿著一柄剪子和短刀,渾然一副花匠打扮的男人,竟像是陡然間又消瘦了許多。
薑錦按捺住自己揉眼睛的沖動,抿住唇。
淩霄走後,裴臨也沒有要靠近的意思,他倒真像個花匠,開始修剪院中的那兩株梨樹。
時節正好,滿樹的梨花已經開了,開得很是熱烈好看,隻不過薑錦不是細致之人,一年到頭能在家中好歇的時候都不多,不曾花時間料理過這花樹。
窸窣的響動傳來,除此以外,再無旁的聲音。
他半身隱沒在如雲似雪的花團錦簇裡,隻偶爾向窗內投來一眼。
扮瞎無趣,薑錦扌莫索著打絡子玩兒,她若有所感,朝如雲似雪的梨樹扭了扭頭。
裴臨半邊身子隱沒在綠葉白花裡,他也正看著她,目光是說不上來的眷念與戚然。
薑錦心頭一跳,下意識想轉回頭來,又想起來自己現在理應感受不到他的目光,生生定住了。
到最後,還是裴臨先垂下眼簾,又拿起短刀,斬下一旁多餘的、遮擋視線的短枝。
數日間,薑錦安安靜靜地扮演一個雙目已眇之人,而他寂寥無聲的待在院中,修剪樹杈、調整花形,待到樹下攢起大堆大堆的殘枝敗葉,便再將它們送出去,收拾庭院。
他實在太平靜了,除卻身上越來越重的、薑錦端坐屋內都能聞到的草藥香,他仿佛什麼也沒經歷,就真的隻是個花匠。
除卻時常仗著她目不能視,站在不遠處,用目光將她反復描摹。
薑錦忽然不知道,裴臨是真不知道她在演戲,還是在順水推舟了。
演了沒兩日,她開始覺得無趣,琢磨著往死水裡拋下新的石頭。
淩霄站在她跟前,麵露為難,道:姐姐,你莫要逗弄我了。?()」
薑錦倒真有點將死之人身上的混不吝在了,她大聲嚷嚷:「你別哄我了才是,我知道自己如今是個什麼情形。不就是瞎了,又快死了嘛!」
梨樹修剪得差不多了,樹冠飽滿,雪似的細碎花朵點綴其中,美得恰到好處。
新來的花匠正在忙新活兒,他在往院牆下空缺的泥地裡移栽新的植株,瞧著像是海棠。
他直起月要,悄然看向屋內。
薑錦越說越起勁,越說越沒演的成分了,她道:「都快死了,就該今朝有酒今朝醉,怎麼,我還該像頭世那樣,孤寡到死,想吃個鍋子都被人攔著嗎?」
淩霄心道,姐,戲有點過了。
不過她麵上卻一口答應了下來,拍著月匈脯道:「放心吧姐姐,區區幾個麵首,明日,至多明日下晌,我便把人給你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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