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今生(四)(2 / 2)
她補充,「我瞧不見,你總得讓我驗一驗,看看到底是不是個醜八怪。」
屋裡沒有點燈蠟,門也關上了,月光透過窗紗映進來,是唯一的朦朧光源。
短短幾步路仿若天塹,身形高大的男人緩步走近,他低下頭,半蹲在薑錦床前,單膝碰地。
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距離,剛夠她伸手觸碰到他。
薑錦微微傾身側向他,從善如流地伸出手。
她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然而他在男兒裡更是如此,他比她要高上一頭,所以,她幾乎沒有從這樣的視角打量過裴臨。
他的眉骨生得高,長睫輕垂,在眼下投射出一片細密的陰影,顯得眼窩愈發深邃。
薑錦閉上眼,用手指代替目光來描摹他的輪廓。
指腹噯昧地摩挲而過,從發際落下,緩緩撫過他的眼眉。
直到上了手,薑錦才曉得,此刻裴臨到底有多緊繃。
緊繃到連眼尾都不得舒展。
確實如此。
裴臨騙不了自己。
酸澀之餘,他心頭還縈繞有一絲隱秘的期待。
期待什麼呢?他不該期待自己身份被她揭穿的,因為那樣薑錦絕不會再留他,就像她知曉他隱瞞重生時那般。
可是難以自抑的,他卻還是期待著她能感受出來是他。
淤積的暗色裡,停留在他側臉的那隻手忽然頓住了。很快,裴臨便聽見薑錦又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終於抬起眼眸,對上她紗帶下緊閉的雙眼。
她的手仍在下墜,指尖順著他的鼻骨往下,碰觸到嘴唇的時候短暫離開了一瞬。
就在裴臨以為她的刁難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她的指腹卻又落在了他的
薄唇上,加重了一點撫扌莫的力度,強硬地牽扯著他的唇角往上。
不知是被什麼東西取悅到了,薑錦沒來由地笑了起來。
她看起來情緒並不高漲,這樣的笑很難讓人感到歡欣,隻會讓人覺得忐忑。
她漫不經心地開口,聲音不大,落在裴臨耳朵裡卻好似驚雷。
她說:「我知道你是誰。」
突然的發難打得裴臨措手不及,他呼吸一滯,下意識想抬手去攥薑錦的手腕,可她已經收回了手,此時正歪著腦袋支著腮,笑眯眯地看著他。
裴臨艱澀地開口,「我……」
卻很難對她的詰難作出表述。
薑錦把他的反應盡收眼底。
她的神情輕鬆,甚至吹了個口哨,才慢悠悠地道:「我聽出來了,你的腳步聲……和這兩日才來那花匠是一樣的。」
裴臨額角的冷汗都快下來了,聞言,還來不及鬆下這口氣,便聽得薑錦繼續調笑。
「外頭日子可真不好過,瞧瞧,都把人逼得身兼多職了呢。」
裴臨勉強提起一點應付調笑的力氣,開口道:「將軍好耳力。」
……她聽得出他的腳步聲與院中的花匠相同,卻扌莫不出他的麵孔。
薑錦聽不慣裴臨這麼叫自己,或許有她前世後來總是陰陽怪氣地喊他「裴節度」「裴大人」的緣故。
於是她道:「別這麼喊我,怪裡怪氣。我單名一個『錦』字,隨你怎麼叫都成。」
不等裴臨回答,薑錦便朝他招了招手,道:「喏,床前這麼空,你過來坐下便是。」
她的狀態很鬆弛,與白日所見那副乖張的模樣大相徑庭,裴臨感受得分明,此刻見她如此,卻分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了。
裴臨記憶裡的薑錦並非如此作派。
她脾氣不算好,骨子裡卻最仁善不過,有時甚至會體貼旁人超過了自己,與刻薄二字從來沒什麼關係。
而今日,她卻是喜怒無常,分明前一刻嘴邊還掛著笑,下一刻就陰沉下來,發火懟人。
然而這乖張的行事,卻還在裴臨的意料之中。
她足夠堅韌,然而眼下的遭遇卻早非常人可以忍受。
目不能視,身處渺茫的虛無與黑暗中,如此情形,更別說拿劍挽弓了,現在她的情況,不會比前世那時更好受。
人在極度沒有安全感的時候,那些色厲內荏的表現,不過是保護色罷了。
僅僅隻是試圖去體會一點薑錦此時的心境,裴臨心下就仿佛被刀尖寸寸剜過。
她是驕傲的人,她最自得的就是她那一手野路子出身卻能打得人措手不及的劍法,可眼下,她再看不見,所有任她驕傲的底氣沒有了。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依舊是他。
若非他自負此生定能改寫結局,若他早與她坦誠相告,或許她會在更早時就提防起隱藏的禍患。可以更早探明真正的身世。
誰能說推動今生的她走向這個方向的人裡麵,沒有他的一份?
那不具名的毒悄然化作了魔咒,前世今生,揮散不去。
「這種時候還走神,難不成……你並非真心?」
薑錦察覺了他的分心,忽而嘆了口氣,「我突然很好奇,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這句話,問的是裴臨本人。
也不知他聽沒聽出來,半蹲在她床前的男人像是忽而升起了膽量,伸手握住了她攫在被子外的一截皓腕。
他的聲音低沉,語氣卻帶著確鑿的意味:「……麵首。」
薑錦沒有掙開他,她隻冷冰冰地問:「知道麵首是什麼意思嗎?」
「不過打發寂寞的物件。我不會……顧慮一個麵首的自尊。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若到了我床上才悔,小心我一劍刺死你。」
他沒說話,沒鬆開她的手腕,反倒越握越緊。
薑錦當然察覺到了。
「如果你願意……」
她頓了頓,放慢了語調,反握他的手腕,「臥房後的淨室有熱水,可供沐浴。」
微涼的手心從裴臨掌根擦過,纖長的手指不由分說地、一根根滑入他的指縫。
交纏的手指微動,就要十指相扣的瞬間,薑錦忽然抽出了手,緩聲道:「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