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天書》(1 / 2)
吳王府,白虎殿。
再一次大略翻過徐達的親筆手書,即使已不知讀過多少遍,信中一些段落還是讓朱元章生出拍桉之感。
因為其中很多論調都是朱元章這些年孜孜不倦勤學好問之下,依舊聞所未聞的學問。其中一些道理,更是解開了他長久以來的某些疑惑。
朱元章都有些遺憾。
徐達這份手書雖然洋洋灑灑三千餘言,但還是遠沒能記下二人當時對答的全部內容,畢竟兩人可是談了數個時辰,而信中不少讓朱元章感興趣的話題都隻是簡略概括。
當時若有個典簿在旁全程記錄,該是多好!
放下徐達手書,朱元章又抬頭看了眼殿外,人依舊沒到,乾脆起身離開書桉,走向毛驤之前好奇的殿側屏風。
轉過屏風,大殿西側牆壁上,此時掛著一副高約三尺寬有丈餘的圖卷,這是朱元章近日根據徐達送交那份朱塬手繪圖稿親自臨摹而來,圖上正中,是一行同樣照本描下迥異這個年代字體的簡體字。
華夏歷朝人口變化走勢圖。
因為這份圖卷,朱元章近日特意吩咐在白虎殿外設下關防,嚴令除他本人之外,其他任何人,無令都不得擅自入內。
當下站在牆邊再看此圖,朱元章依舊思緒紛湧。
圖上橫豎兩條軸線,上下為人口,左右為時間,一條好似穿越數千年時光的漫長曲線遊弋其間,又整體呈現蜿蜒而上之態。
圖上又有諸多文字標注,皆是簡體。
不過,相比圖卷本身,這些稍微斟酌就能明白的簡體字反而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點。
丈餘圖卷上,從不可考證的史前數百萬人口估算到宋、遼、西夏等共存的華夏之地一億五千萬人口巔峰,一次次的起伏,一次次的跌宕,讓朱元章彷佛看到了一次次的金戈鐵馬,一次次的王朝興衰,。
千古興亡事,盡在此圖中。
反復品味感受,朱元章絲毫不懷疑徐達信中那少年所說的這句話。
朱元章也有一種預感,參破此圖,或許真能為自己九死一生打下的江山增加五百年國祚。
但他沒有參破。
這些時日,他是真的感受到,歷代王朝反復更迭的原因,或許確實藏在此圖當中。然而,那一次次折然下跌的曲線,是君王無道,是奸臣亂國,是嚴刑峻法,是苛捐雜稅?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那麼,大概就像徐達手書中那些他從未聽說過的學問,如『黃河水患之根本在於關中』之說。或許,這也該是他聞所未聞的一種學問,一種超越了他能接觸到的儒、法、道、墨等等學說之外的全新學問。
這些年,隨著地位愈高,當下即將登臨九五,麵對越來越廣袤的轄土,朱元章治理過程中的困惑也越來越多。他一向是個好學之人,但即將麵臨的事情,已經遠遠不是當年還叫李士元的李善長那一句『知人善任、不嗜殺人』能夠解決。
朱元章開始考慮的,已經是今後百年千年之事,是自己打下的江山,該如何盡可能長久守住的問題。
為了這件事,隻是最近一段時間,朱元章就先後兩次大規模廣求賢才,一次在十月初,派遣近臣持幣帛前往各地走訪,尋求遺賢。另一次在上個月底,向正在征戰四方的諸位武將下令,每到一地都要尋訪賢才送來金陵。
然而,雖然這些時日陸陸續續有很多人被推薦而來,但真正能讓他滿意的,十無一二。其中一些或者迂腐不堪,或者敗絮其中,甚至讓他生氣到想要砍人。
卻又不能砍人。
畢竟真砍了人,更會阻礙賢才前來投靠。
因此哪怕看不上,朱元章也不得不好言相待,賞了幣帛讓其原路返回。
這次,終於有了一個。
朱元章可以確定,這不僅是個有滿腹文章的,而且還有他更加看中的一點,是個能實乾的人。這件事,從他也已經知曉那句簡簡單單卻非常實用的『靠右行』,就可見一斑。
預感到這些,朱元章早早打定主意,要給予那位世外高人最大的禮遇。
送五百年國祚,嗬,五百年啊,他可嫌少。但是,朱元章也明白,縱觀史冊,商周之後,又有哪個王朝國祚能綿延超過五百年?
因此,真要能實實在在給他朱氏添五百年國祚,他也能滿足。
正對著牆上掛圖感慨萬千,忽然聽到有人在殿外朗聲而報,朱元章頓時收回心思,快步轉出屏風,回到書桉之後。
殿外。
禮部尚書崔亮立在階前,恭聲見禮道:「回稟主上,臣已將朱秀才迎來王府。」
書桉後下意識向外探望的朱元章微微抬了抬手,又覺得自己該端著些,不能顯得迫切,這是馭人之道,於是隻稍稍提高聲音:「讓他進來罷。」
很快,來時路上被崔亮親自提醒換了一身青色外袍的朱塬跨步進門,行至大殿正中,大禮而拜道:「小人朱塬,拜見吳王殿下。」
親耳聽到某個名字,朱元章已經沒有了最初的不悅,還覺得這可能是某種緣分,此時也沒有在意剛剛少年悄悄打量自己的目光,語氣溫和道:「起來吧,小秀才,你上前一些。」
朱塬站起身,上前兩步,再次微抬目光打量過去。
這是一個穿龍紋赤袍戴折角烏紗的中年人,而且,嗯……解密了,不醜,不是『張麻子』,更偏於曾經流傳的朱元章龍袍畫像。
其實也可以想見。
真要醜得不忍直視,怎麼可能讓郭子興沒見多久就又收作親衛又嫁乾女兒的。
不過,看朱元章樣貌,朱塬又突然記起前世一些關於麵相的說法,朱元章這種眉目形態,性格中往往逃不過一個『剛』字。
或者『剛烈』,或者『剛愎』,或者『剛直』。
想想對人對事一點都不委婉的朱元章,想想兩百多年後說死就死的崇禎帝,甚至,再想想六百年後……朱塬就覺得吧,性格也是會遺傳的。
老朱家的遺傳基因,那是相當強大。
朱塬悄悄往上打量朱元章時,朱元章也同樣在打量朱塬。
麵色蒼白的病態少年,弱不禁風的瘦小個頭,倒是真像那書詞唱曲裡的書生胚子。即使明白肯定不會搞錯人,但,想想徐達手書,想想屏風後的畫卷,朱元章還是難免覺得,這樣一個少年人,懂那麼多學識,實在有違常理。
大小二人短暫對視,朱元章率先開口,端著腔調說道:「小秀才,你從何而來,父母可在,你那學問,又是師從何人也?」
直入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