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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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淨堂。

午後申時,春日高懸,晴光艷艷,枝頭繁花舒展,一隻鳥鵲停在窗欞上,小黑豆眼亂瞟,嘰嘰喳喳叫著。

歸雁正蹲著身,在給林昭昭膝蓋上藥。

看那血淋淋的傷口,忽的,她再是忍不住,眼淚「啪」地滴在地上,忙用手背抹抹臉頰,小聲抱怨:「那些匪徒,太過分了。」

滿霜端著一碗熱湯藥,用湯匙攪動藥汁,舀出一勺,對林昭昭說:「來,三奶奶,我餵您喝。」

林昭昭笑了笑,「哪到沒法動,還得你餵了,我自個兒喝吧。」

說著,她捏起碗沿,仰頭飲下黑濃的藥汁,這是養胃的湯藥,十分苦口,她一咽完,滿霜立刻遞上手帕和香甜的蜜餞,順便往自己嘴裡塞了個蜜餞,臉頰鼓起一小塊,義憤填膺:「最好抓到那些壞蛋!把他們吊起來,抽!抽完還要灑鹽水!」

林昭昭說滿霜:「說話前,先把東西咽下,免得嗆到。」

滿霜一邊笑,一邊又吃個蜜餞:「我這兩天,擔心得什麼都吃不下,一看到奶奶回來,胃口就大開。」

歸雁還是第一次替滿霜說話:「就是,她呀,真的少吃了兩頓,指不定瘦了呢。」

心神放鬆之下,三人笑鬧了一會兒。

待披上外衣,整頓好衣裳,林昭昭往屏風外走去,歸雁和滿霜,也收拾銅盆盤子,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退下。

黑檀木雕鏤空的屏風後,裴劭身著玄衣,大馬金刀坐在寬榻上,日光微醺,覆他半個身影,他一手搭在榻上的小方桌,另一手撐著腦袋,正在按著太陽穴。

聽到聲音,他抬眼。

林昭昭頭發打散洗好,上了桂花膏,用香爐烘乾後重挽墮馬髻,斜插青玉鏤雕花卉發簪,並一身湖色羅鑲絛雲蝠褙子,清淺的色,勾出昳麗秀美。

她睫羽低垂,在眼瞼處打著一層淡淡陰影,一派嫻靜清淩,半點不像剛經歷生死關頭的模樣。

裴劭淺怔。

林昭昭在他對麵,撫好衣衫,坐下。

鎮南王的事,林昭昭在回來的路上,心情平靜下來後,就已和裴劭說清楚。

公事已了,裴劭還在,就是為私事。

聞梅端著紅木托盤進來,給兩人身前桌子,放上茶盞,林昭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白毫銀針清鮮醇厚的口感,在她唇齒間化開。

她抬起眼,熱茶氤氳中,便看裴劭手指下滑,搭在頜角,他似乎在想什麼,半晌才說:「等等我讓胡天送玉肌膏過來,使用辦法,跟聞梅歸雁說就行。」

停了下,他補一句:「堅持用,不會留疤的。」

著重點「疤」字,林昭昭哪聽不出他的話裡話,隻輕「唔」了聲。

她眼睛往一旁桌麵上瞟去。

三足獸耳鎏金銅爐裡,沉香煙氣裊裊上升,煙霧在金燦日光下,與自己掙紮撕扯著,最後,全都歸於虛幻,消泯不見。

她出了會兒神,待再看向裴劭時,才發覺,他一直盯著她的手指,黑黢黢的眼瞳一派陰沉,神色晦暗莫名。

林昭昭的手指不由往後縮了一些。

那十根手指,每個指甲的根部,都被摳破皮,有的甚至血肉模糊,已被歸雁上過藥,用白色布條小心地纏好。

她雙手手指修長白皙,因多拿筆,養出一股子書卷氣,被這白色布條包裹著,就像上好的白瓷,裂了一道道黑灰的縫隙,脆弱得仿佛下一刻,便會崩裂。

這傷口,不會是綁匪弄的,否則一來隻會更加嚴重,二來綁匪需要林昭昭執筆,自不會在事情沒完成前,傷她雙手。

所以,是她自己傷的自己。

裴劭心中一緊,傾身。

他越過身前方桌,握住她的手,想要端詳她的傷口,隻是,十指連心,一碰就疼,林昭昭發出一聲悶哼。

他愣了愣,放下手,又規規矩矩坐回去。

少見的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甚至於,比數日前重逢之後那種沉默,還要更壓抑。

裴劭咬咬後槽牙,太陽穴又一次隱隱發脹,像紮著一根刺,越來越用力,攪動他的思緒。

他是個局外人,關心是多餘的,所以她叫他忘了這樣的她,讓他放棄追究。

應當說,早在三年前,她就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線。

當時他不曾越過,如今,想要跨過來,也沒有辦法。

他不知道她為何錯過飯點會胃疼,不知道她身上為何會多出那些傷疤。

她有不給他觸碰的秘密。

過去三年便過去了,最可悲的是,是失而復得卻又失去,這種鬱悶,像是一口氣吞下二兩黃湯,喉頭到胃,又辣又苦。

心中翻騰著什麼,害怕又一次不歡而散,裴劭站起身,準備把這雪淨堂留給林昭昭。

突然,他餘光卻見身側的方桌上,林昭昭將雙手放上來,不止如此,她用來遮擋手腕舊疤痕的絲帶,剛剛也被摘下。

絲帶被她放在手邊。

而那雙修長細瘦、白皙的手,靜靜擱在紅木桌麵上。

便聽林昭昭說:「其實傷口不是很深,因為……」

「是我自己傷的。」

她在坦白。

裴劭撐大雙眸。

她氣息顫了顫:「裴劭,這些事我說給你聽,不是為了讓你為我討回公道,亦或者博得你的同情、心憐。」

像是終於決定什麼,她肩膀微微放鬆,道:「隻是因為,你」

一旦心口那道牆鬆開,便是再不願提及的記憶,也如漲潮般,倏地湧回來。

當時,她因為生意錢財的糾紛,被堂叔塞進水缸裡,焦慮、恐懼,她靠摳破指甲根部,感受刺痛,才能神智冷靜。

後來林昭昭才知道,堂叔這個計劃十分周全,便是歸雁報官,官府也找不到她在哪裡。

漫長的、沉靜的、幾乎能逼人發瘋的黑暗過後,迎接林昭昭的,是百歡樓女子嬌媚的歡笑。

她記得,堂叔和老鴇討價還價,隻用十兩銀子,就把她賣進百歡樓,她被堵了嘴,一個聲也發不出。

待林昭昭一能說話,她強迫自己冷靜,允諾媽媽,說她能給一百兩,兩百兩,隻要放她走。

那身著大紅衣裳的媽媽,突的笑了笑,用手背拍拍她臉頰,說:「姑娘啊,你這是得罪了人,可由不得你。」

媽媽又說:「我知道你心眼多,可別在我這兒耍,不然,我有的是叫你好受的。」

林昭昭不顧手指疼痛,指甲幾乎嵌進手心。

她命不該如此,她不服。

她想起裴劭,遠在西北的裴劭。

他穿著沒那麼新的玄甲,俊美的麵容上,濺著兩三滴血液,身後「裴」字軍旗屹立不倒,一聲令下,他帶著騎兵千裡奔襲,突厥大軍被沖得如一盤散沙。

那是他最近寫給她的信裡,炫耀的一場近乎完美的戰役,這場戰役裡,他一舉拿下突厥三王子的人頭,也為老靖國公,為林尚復仇。

她甚至能從他簡短的用詞裡,看出他的眉飛色舞。

信的最後,男子遒勁的筆觸中,多了些許溫柔繾綣:

「於家於國,吾心昭昭,於情於私,吾心昭昭。」

他思她念她,她怎麼忍心叫他歸來後,發現她在百歡樓,低賤如螻蟻,任人玩弄。

林昭昭下決心,她一定要讓堂叔難逃王法,既然交易失敗,她從來不屑寄希望於外人身上。

見林昭昭雙手結痂,媽媽「嘖嘖」兩聲:「這雙手生得這般好看,毀了多可惜,貴客們可不喜歡——小桃,拿凝膚膏來。」

林昭昭裝作聽話,乖乖配合治療手上傷口。

終於煎熬地過第四日,看管她的龜公小婢見她像是嚇破膽,兩人鬆懈下來,叫林昭昭找到個機會。

她逃出百歡樓。

可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她的行蹤很快被發現,剛一步跨進光亮裡,又一次被抓進百歡樓。

而那個後巷,因為剛進百歡樓的姑娘時常逃走被抓回去,幾個過路人,都見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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