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時(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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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節總是晴一陣陰一陣的,屋子又悶又潮。還有得熬,梅雨要到七月才能罷了。

月貞嫌有些憋悶,叫把門窗都敞開,放得一縷風進來,吹這朱樓愁寂。

元崇多半時候是陳阿嫂帶著,月貞不必怎樣操心。大爺下葬,親友皆散,一個金穀羅帷富貴家驀地岑寂下來。如今尚在熱孝中,有許多忌諱,月貞這裡去不得,那裡不便走動。梅雨有終日,她的寡居日子隻不過將將開場。

因為發閒,竟也跟著珠嫂子學起做活計來。正做一條手帕,珠嫂子在對榻細細指點,「你這線都走歪了,沒發現?」

「這花樣子就是歪的呀。」

「哪裡,你這片葉子都歪成個雞蛋了,圓滾滾的,是柳葉?」

月貞舉起繡繃一瞧,果然是歪了。她搦動著月要不好意思地吐出一截舌,笑了笑,「我拆了重做好了。」

給珠嫂子摁住,「算了,拆來拆去的倒費了好料子,這條帕子你自己留著用好了。」

月貞粗活做慣了,驟然捏起針線做細致活,哪裡都不對。她埋頭想了想,「那我換月白的線,索性就繡成個月亮,你再教我繡個雲紋,浮在這月亮底下。」

「這倒蠻好。」

這房裡的芳媽捉裙進來,彈著裙朝罩屏內瞟一眼,見月貞並珠嫂子在榻上說說笑笑,心裡大有些不是滋味。

芳媽是琴太太新派過來伺候的。按琴太太的話,是嫌珠嫂子年輕,到底不如老媽子懂事知理。譬如上回在雨關廂,要不是珠嫂子偷懶疏忽,月貞也不至於當眾將袖子擼起來出醜。

月貞新嫁來的媳婦不懂事,凡事還得要個老媽子在跟前提點。

可芳媽近五十的年紀,月貞與她說不到一處,敬是敬她,隻是不如同珠嫂子親近。芳媽隻當月貞不是真心敬她,背地裡常與人抱怨月貞是小門戶的野丫頭,教養不好。

當著麵,也是時時板著臉,故意要做出些威勢來,「大奶奶,蔣先生搬過來了,太太叫您領著崇哥去見見。」

珠嫂子聽見她的聲音,忙從榻上起身,走到一邊去。月貞也斂了那抹靘好笑容,點頭答應,「我就去。珠嫂子,你去把崇兒喊來。」

芳媽眼斜到珠嫂子身上去,「你順道告訴陳阿嫂,我晨起聽見崇哥咳了兩聲,去庫裡要些梨乾,午飯鈍個燕窩梨湯給他吃。」

各自忙開,月貞自往臥房裡換衣裳。未幾芳媽打簾子進來,見月貞揀了件檀色的長襟衫子,忙說不好,「這顏色素是素,卻過分鮮亮了。叫人家瞧見,說咱們家大爺才沒了,奶奶就花枝招展地打扮著,有的是閒話。」

月貞素日就格外留心,想不到芳媽比她還謹慎,隻好另換了件蒼青的。

芳媽這才說好,在妝台上倒了一點頭油在手心,生生給月貞把一頭雲鬟烏髻抹得一絲不苟,「見外客,又是個男人,要格外留神些,這才不丟太太的體麵。」

「媽媽說得是。」月貞嘴上這樣講,一扭頭便撇嘴。

陳阿嫂也跟著過去,以免琴太太過問元崇的飲食起居。月貞也漸漸瞧出來,琴太太未必是真關心,不過是行駛她當家太太的使命。有人過問總比沒有好。

天地如羅網,又在院外撞見了疾。他手裡握著一根禪杖。在雨關廂時,月貞隻在他房裡見過,從未見他握在手裡。顯然他這是整理好行裝,要辭將回寺了。

他另一隻手握著持珠,嫌累贅,沒有打傘。月貞趁陳阿嫂還領著元崇在後頭,忙迎將上去,將傘舉得高高的罩在他頭頂,「鶴年,你到這邊來做什麼?」

了疾回首瞥一眼,「噢,今日要回寺裡去了,來向姨媽辭行。蔣家的表哥到了,在裡頭等著,大嫂快進去吧。」

為這催促,月貞暗暗有些不高興了,低下臉,另一隻手絞著傘柄底下墜的流蘇穗子,「你這一去,幾時再回家來?」

了疾也低著眼看她,「有事情就回來,無事一向是在寺裡修行。」

她的臉雖然小,卻在兩邊有柔和的棱角,顯得荏弱裡又透著些堅韌。麵皮給雨水一潤,白得慘然,配著蒼青的衣襟,愈發有些寡淡清麗。

他驀然覺得傘外雨絲纏綿,一絲糾葛著一絲,密密麻麻的理不清。為著莫名而陌生的情緒,他別開了眼,「還下著雨,大嫂快進去吧。」

月貞卻攥著流蘇穗子低聲問:「什麼叫有事情?」

雨砸密葉,簌簌的聲音淹過了她的聲音,了疾沒聽清,「什麼?」

「我是講……」月貞顫著膽子,咬牙再問:「什麼樣的事情你才會回來?」

了疾默然片刻,笑了笑,「要緊事吧。有要緊事我就回來。」

月貞還想刨根究底問問什麼算要緊事,不待問出口,陳阿嫂就牽著元崇走來了。她忙握起了疾掛著持珠的手,把傘塞在他手裡,不露痕跡地退了一步。

「鶴二叔!」元崇老遠就在喊,丟開陳阿嫂跑上前來,抱住了疾的腿,仰起一張肉嘟嘟的小臉,「您往哪裡去?」

了疾趁勢把傘遞回給月貞,扶著禪杖一臂將元崇抱起來,「二叔回廟裡去。」

月貞順理成章地走回那一步,將傘舉在叔侄倆頭頂,向元崇癟著嘴道:「崇兒,鶴二叔要走了,你還不快放他去。」

元崇非但不放,反一把攥緊了疾的袈裟,「回廟裡去做什麼?在家不好?」

「二叔是出家人,」說著,了疾將月貞看一眼,她正抿著嘴偷笑。他又將目光轉回元崇臉上,「出家人自然不該在家裡,該在廟裡,在菩薩座下修行。」

「修行是什麼?」

「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1。」

「不明白。」元崇撥浪鼓似的搖腦袋。

了疾笑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2。明不明白?」

「還是不明白。」

了疾睞向月貞一眼,「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3,懂不懂?」

元崇隻是搖頭,了疾將他放下,掐了下他的臉,「跟你母親進去吧。」

月貞翻了個眼皮,帶著一點氣,牽起元崇轉背就走。了疾佇立著禪杖,在細雨裡回望。看到月貞的裙角被雨沾濕,拘束地揚進了半尺高的門檻內。

他想到頭一回在園子裡撞見她,記得她身上一種原始的,純粹的美。如葉如草,如萬法自然。而今不知不覺地,她似乎內斂了許多野性。

其實也算是好事情,深宅大院裡存活,性子太張揚最容易吃虧。但他悲憫的心仍願她不被俗世雕刻,願她能始終保持天然的脈絡。

細雨點點芭蕉上,輕煙屢屢繞薄林,有些茫茫的涼意。月貞牽著元崇進院,廊底下有兩個小丫頭低著脖子坐活計,見了她隻略略點頭。

紗窗內有說笑聲,月貞在廊廡底下收了傘,朝裡頭歪著打探一眼,見緇宣同位相公背身坐在椅上,對麵坐著芸娘。

琴太太正也瞧見她,欠身招呼:「崇哥,進來拜見你表叔。」

說蔣文興是表叔,其實論不上,不過是門曲折外親,叫得遠了恐生疏,加個「表」字顯得親,也是給人家麵子。

月貞領著元崇進去,琴太太指著那蔣文興笑道:「這是雨關廂小叔公家的嫂舅兄弟,如今在霜姨媽家的錢莊裡做事。本來是住在右邊宅裡的,我想他讀書人有學問,岫哥和崇哥兩個不大不小的,要請先生也還早,上學也坐不住,不如請你文兄弟住到咱們這邊來,順道教他們認幾個字。他在錢塘也有個依靠,咱們家兩個哥也能長進些。」

那蔣文興拔座起來作揖,「多謝太太照拂。」

「哎,算什麼照拂,家裡空屋子原本就多,不過是添副碗箸的事情。還要勞煩你對你兩個侄子用些心。」

「請太太放心,貞大嫂子也放心。」

月貞笑著打量他一眼,這人相貌也生得好,個頭與了疾一般高,卻不同了疾。了疾坐立怡然,雲淡風輕。而這蔣文興時時將肩背略微佝著,有些拘束。那雙眼好看得奪目,眼角有些長,過分婑媠,反有些邪相。

怎麼撞見個男人就拿他同了疾比較?月貞心覺好笑,便笑著讓元崇行禮,旋裙坐到芸娘身邊去。

芸娘的兒子岫哥也在屋裡,琴太太趁勢叫奶母進來問:「岫哥現今一日睡幾回?早起吃些什麼?」

「如今天長,睡得暗些,都是近二更天才睡下,三更醒來吃過一回稀飯又睡。次日卯時起,今早上吃的是火腿煨鵪鶉,一碗牛乳並半個椒鹽餡餅。」

琴太太沒聽出什麼紕漏,呷了口茶,眼落到芸娘臉上,硬是雞蛋裡挑了根骨頭,「今早起就下雨,還給他穿那紗袍子。」

芸娘把身子端正,略微頷首,「要給他添衣裳,他小孩子家,總是吵嚷熱。」

「都是做母親的,我也帶過霖橋惠歌,小孩子的話哪裡輕易信得?」說著,擱下茶盅向月貞笑笑,「崇哥今早穿得就妥當,等雨停了他說熱,再給他脫減裡頭的衣裳。」

月貞把腳收回裙裡,訕著點頭,「是。」

她心知琴太太倒不是有心誇她,闔家誰都知道她不會帶孩兒,做奶奶也做得還不夠妥當。都是陳阿嫂張羅,她不過是做個應景的母親。琴太太分明是故意借她損著芸娘。

這倒怪了,往常琴太太雖然不大理會芸娘,也不至於當著人如此教訓她。

正疑惑,緇宣在對過笑了笑,「如今的孩子皮實了,隨他們去折騰,隻要不弄出病來,姨媽就該寬寬心。這邊宅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您費心操勞,哪裡得精神休養呢?我瞧姨媽比去年瘦了些。」

芸娘抬眉睇他一眼,眼皮又如落紗般輕盈地垂回去,道謝的意思,卻暗繞著一絲隱秘的情愫。月貞瞥見,有些雲裡霧裡繞不清楚。

說女人瘦了,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琴太太是一張小圓臉,更經不起胖。

她笑著把腮撫一撫,嗔去一眼,「我哪裡比你母親,家裡有巧蘭幫襯,外頭有你這孩子撐著。你霖兄弟你是知道的,這麼大了還跟個孩子似的,玩不夠。你做兄長的,要管著他。」

「霖兄弟不過是好耍一些,正經事上頭從不耽誤,還有哪裡不好?姨媽有大福。不像我母親,成日給鶴兄弟慪得直掉淚。」

提到了疾,月貞便向敞開的兩扇檻窗中望出去。外頭仍然微雨茫茫,了疾手握禪杖的背影似乎在雨中杳杳遠去了,她聽到禪杖上的扣環發出陣陣鈴鐺,每一下都擲地有聲,是敲在她心裡。

她此刻就覺得有些想念他了。

為這莫名相思,月貞一連琢磨三五日,到底也沒能琢磨明白。到底是不是愛?她從未愛過什麼人,無從佐證。

到十三這日回門,她便決心回章家去將她哥哥那些書再細翻一翻,橫豎上頭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大概能替她解惑。

回章家要帶上元崇,去給外祖母瞧瞧。禮品備了十來擔,叫小廝挑著。跟去的人除了個小管事的,還有芳媽珠嫂子兩個。

午晌元崇還在園子裡玩耍,月貞去尋他,尋到外頭小書齋裡,見蔣文興正在屋裡教導兩個小的寫字。孩子們倒聽話,伏在案上扭扭曲曲畫了滿紙墨,還算坐得住。

月貞笑吟吟搖著柄蘇繡扇走進去,「文四爺,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你,我這會要帶崇兒出門去。」

蔣文興迎麵抬起頭,眼前一亮。月貞今日回門,穿戴稍稍鄭重些,是一件鶯色對襟,芳綠的裙,虛籠籠的髻上並簪兩根竹節翡翠細簪子,盡管不算怎樣鮮亮,比往日一水的黑灰顏色到底清透些。

略施黛粉,薄勻胭脂,扶門進來,有些山妒蛾眉柳妒月要的風情。蔣文興怔了一下,繞案出來打拱,「貞大嫂子這會就走?」

晨起在外院見小廝們裝箱收拾,問知道是貞大奶奶回門。蔣文興機敏活泛,轉頭將元崇由椅子上抱下來,「聽說大嫂子要回娘家小住幾日,我們崇哥正好可以偷個懶了,好幾日不用學字。」

元崇噘嘴反駁,「我才沒有偷懶。」

蔣文興對月貞笑笑,「是,崇哥聽話,也好學,是大嫂子教導有方。」

月貞障扇直笑,「我不會教導,是他奶母帶得好,也是文四爺肯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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