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無間歲月(二)形無間(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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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亦滿,多人亦滿,故稱無間。」

——二曰,形無間。

超子找到嚴微的時候,她正在季雲卿門下的某個賭場裡,暴打一個欠債人。超子眼睜睜地看著她,一拳又一拳,有條不紊,富有節奏地打在對方臉上、身上。那是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一身樸素衣服打扮像個小販,口中不斷討饒:「求求你,再寬限幾天,我一定還上。」但嚴微好像沒有聽見,依然一下又一下地打著,直打到那人口鼻出血,癱倒在地,整個人失去意識。超子看著嚴微站起身來,那眼神看向他是熱氣騰騰的冷酷殺意,不由得心裡咯噔一聲,這樣的嚴微,與兩年前剛進青幫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有事麼?」嚴微掏出一塊手帕,擦著手上的血,然後將那沾滿了血的手帕隨意丟在一旁。

超子本來是有事的,但看見嚴微這個樣子,不禁有點害怕,但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如果不介意,我們換個地方說。」

二人穿過賭場裡陰暗的走廊,從地下室踏上階梯,一直走到屋子外麵來,猛烈的陽光讓嚴微眯了眯眼睛皺起眉頭,好像她已經不再習慣於這樣的光亮明媚。超子帶她去了一家茶館,二人在一個隱秘幽靜的小房間坐下來。

「我想請你幫我查一個人。」超子開門見山,很直接地提出了要求。

嚴微沒有回答,等著他說出下文。

超子果然解釋:「老胡那邊有一個女的,新人,兩年前才來的,叫小吳。我想請你幫我找到這個人,讓我見一麵。」

嚴微的瞳孔縮緊了。這個名字很熟悉,那張蒼白而冷漠的臉立刻浮現在眼前。但同時出現在腦海中的,是兩年前不堪回首的慘痛回憶。

「不行。」她很乾脆地說,「老胡那邊的事,我不摻和。」

超子大概沒想到她會斷然拒絕,張大了嘴,但又好像說不出話來。似乎思索了很久,他終於下定決心:「小吳對我很重要。她有可能是我的親妹妹,我必須確認。」

嚴微的表情沒有變化。在這種動盪時代,骨肉分離、血親失散,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沒什麼好驚訝的。也許超子隻是想要確認小吳是不是自己的親妹妹,但是確認了又怎麼樣?老胡是宋奇的人,宋奇是季雲卿的人,九爺再厲害,也不可能從老頭子的人手裡硬要走一棵搖錢樹。除非宋奇自己開了口。但是這與她嚴微又有什麼關係?況且,經過了兩年前那件事,嚴微與老胡那邊的人關係一直都不太好。要她貿然去乾涉那些人的事,隻怕不會有好果子吃。

「不行。」嚴微簡潔地重復道,然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而服務小妹剛剛端上來一壺清茶。

「我不喝茶,沒味道。」嚴微看著超子,淡淡地說,「如果你要喝酒,倒是可以來找我。」

說完,她便轉身揚長而去,隻留下超子在身後目瞪口呆,怎麼也想不到,短短兩年時間,眼前這個人居然變了那麼多。

嚴微確實是變了。兩年前,宋奇把她丟給華子去收債,於是她成了一個單純的打手。一開始,麵對那些哭喊求饒的欠債人,她也下不去手。被教訓了幾次以後,她咬著牙,留著手,不情不願地,邁出了第一步,或者說,打出了第一拳。但這種事吧,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慢慢地就從熟練變成麻木。嚴微發現,這些欠債之人,其實沒有幾個是真正值得同情的。比如今天她教訓的這個人,四十多歲了,不事生產,靠借債度日,拆了東牆補西牆,這次借了錢又跑出來賭,輸了個精光,留老婆孩子在家挨餓。於是嚴微打起來就更沒有心理負擔了。

但是這樣的事情做多了,人難免厭棄生活也厭棄自己。有時候嚴微在外麵打了一整天,帶著滿身滿手的血和滿腔的戾氣回到小小住所,無處安放憤怒與惘然,就隻好喝酒。酒精的最大功用是麻醉,麻醉神經,麻醉情緒,麻醉思維,好像這樣就再也不需要思考現實與未來,隻管沉溺在一個小小的自我封鎖的空間,隻要屏蔽外界,就可以當作什麼都不存在。她就這樣虛混兩年,毫無建樹,好像已經忘了所有的信念與目標。

有時候嚴微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在戰場上的那些日子。看不見未來,也不知何時就會喪命,不如就醉生夢死在此刻,恣意妄為、瀟灑無羈,反正也沒什麼牽掛。牽掛其實是有的,但她不敢去想。如果那人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又會怎麼想怎麼說呢?兩年了,時局太亂了,她與她之間無法進行任何聯係。那人也身處另一個亂局之中,會不會有危險,又有沒有再相見的一天?不敢想,不敢奢望。那就盡情迷失在此刻吧。

在猛然灌酒的時候,她感到手掌隱隱作痛。打人打得太狠也會傷到自己,不過沒關係,身體的痛苦反而可以抵消內心的自我厭惡,這大概就是自虐的快感。也許自己本來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曾經擁有的幸福像是一種幻象,她都不敢確定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最殘忍的並非得不到幸福,而是品嘗過那種絕妙的甜蜜之後,一切又被奪走。

如果沉淪在黑暗中是一種必然,那就讓她一個人沉下去吧。

她和老胡畢竟都在宋奇手下,有時候還是不得不低頭不見抬頭見。兩年來她也學會了戴上一層麵具,與這些人麵對麵的時候,也能維持一副禮貌的雲淡風輕,把厭惡壓在心底。偶爾她經過老胡的場子,聽見裡麵女子的哭泣和哀號,內心也能心如止水,繃著一副冷漠的臉,快步走過,什麼也不做。鍾小蘭和小吳估計也在其中。至於那個阿芳,跟著宋奇幾個月後,就被後者棄之如敝履,不知道發配到那個場子去了。可悲可嘆,但又與她嚴微有什麼關係呢?

那天她又討債歸來,對方人馬比較多,她又是一個人去的,稍微吃了點虧,但也把對方一行人打得七葷八素,隻是身上不僅沾了對方的血也留了自己的血。她硬撐著往回走,快到住處的時候終於忍耐不住,感到月匈腔一陣熱血上湧,看來得花費幾天時間去恢復。她撐著牆,喘息幾口,心想,喝酒太多真是不行,小酌怡情,痛飲傷身,再這麼下去,無論是身體機能還是格鬥實力都會下降,得約束自己一點了。但恐怕夜晚情緒來臨的時候,這些理智的思維便又不知道飛到哪裡去,僅存的意誌力便不復存在。罷了,到時候再說吧。

她又走幾步,快到那間小屋了,才發現自己的前路被人堵住了。來者大概有七八個,皆是魁梧大漢,手持棍棒,一臉蕭殺。

青幫中人,整日打打殺殺,被尋仇再正常不過。嚴微早已對此習慣,隻是今日不巧,狀態不是最佳,但也隻能硬著頭皮上,總不能拔腿逃跑——就算想跑也未必跑得了,不如硬氣一點,至少留個好名聲。

於是她還是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幫人。

「你知道你剛才砸的是誰的場子嗎?」為首那人氣勢洶洶地說,「是張老板的!你活膩了!」

於是一夥人撲上來。嚴微想,哦,是張嘯林。那可能有點麻煩了。麻煩就麻煩吧,自從入了青幫,哪一件事不麻煩?

本來以為又是一場惡戰,大概免不了要吃點苦頭,沒想到仿佛神兵天降,一夥人馬突然出現。嚴微定睛一看,是超子。

「勸你識相一點。」超子擋在她的身前,指著對方的鼻子,「你要是來硬的,那就硬碰硬,看誰硬得過誰。」

對方顯然沒料到嚴微這邊會有幫手,躊躇一番,大概是內心掂量一下得失,便向地上啐了一口,悻悻道:「你等著。」說完,便帶著他的人走了。

嚴微感到緊繃的神經稍微鬆懈了一點,便對超子點了一下頭:「謝了。」然後就要走。

但超子抓住了她的手臂:「我有話對你說。」

能有什麼話,不過就是小吳那件事。本能地,嚴微想要逃避一切有可能觸及真實並麵對現實的存在。她緩慢但堅決地掙脫了超子的手,沒有理他。

「我有東西要給你。」超子在她身後喊,「我今天救了你,你怎麼著也得給我這個麵子吧?」

嚴微停下腳步。行吧,這家夥說得沒錯。這人情今日不還,以後也得還。反正她嚴微現在皮糙肉厚,油鹽不進,多聽他說幾句話,又能有什麼損傷呢?

於是她轉過頭來,卻看見超子正舉著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當嚴微看清楚那照片上的人像時,她整個人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漸漸捏緊了拳頭。

超子知道自己的策略奏效了,便示意身旁的小弟離去,隻留下他一人。他走近嚴微:「走吧,去你家說。」

在嚴微的小小住所裡,二人坐在板凳上。嚴微攥著那張照片,攥得很用力,用力到手指骨節發白,緊閉嘴唇,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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