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九歲時第一次入韓府,年幼的韓嘉彥心中隻有一種感受:高樓重院如迷宮,人人神情似陰鬼。這種印象雖然在此後有所改觀,但仍然帶給她不可磨滅的陰影,以至於她每每回府,都心如泰山重壓,難以舒緩。
她在韓府內總也住不長,頂多一個月便要走,否則就會感覺如魚上岸,會窒息而亡。母親走後,那裡就更成了傷心地,如若不是為了科考應舉,如若不是還不能斷了這層親緣關係,她是真的不想回來。
她站在府門踟躕片刻,終究還是敲響了烏頭門的門環。
開門的仆從是熟悉的魏大,他是韓府的門閽兼外院灑掃。隻是七年未見,他老了不少,眼睛也有些昏花了。盯著韓嘉彥瞧了一會兒,才認出她來,連忙躬身叉手道:
「竟是六郎回了,仆這就去稟報。」
「竟是」,好個「竟是」,韓嘉彥不由得心中生寒。
盡管早就知道府內人對她漠不關心,但自己即將回京應舉的事,她是寫過家書的,府內的人應該都知道。若是簡單算算時間,也該知道自己這段時間必會回來,又怎麼會這般訝異?
「不必了,長兄這會兒應是不在罷,就不要驚動府內人了,我自回練蕉院去。」韓嘉彥淡淡道。
這個時辰,身為尚書左丞的長兄韓忠彥應剛剛散朝,在官衙辦公。而他的另外三個兄長目前都在外地履職,家眷也大多隨行了,不在府內。府內隻有長嫂與幾個和她年紀相仿的侄子、侄媳,以及尚在繈褓中的孫輩。
她並不想浪費時間與他們應酬,她還有急事要辦。
魏大是個忠厚人,口拙但眼尖,平日裡話少,但辦事妥帖,口風極嚴,因而才能穩穩當當在韓府做事二十餘年。他不似府內其他勢利眼的仆從,見風使舵。對韓嘉彥,他其實內心十分敬佩。他觀韓嘉彥風塵仆仆,麵上神情淡泊平靜,也看不出任何情緒,猜不透她甚麼意思,隻能權且叉手應是。
韓嘉彥快步沿著回廊向內院行去,進了四進院子,入了西側的月洞門,門頭一塊磚刻匾額,上書「練蕉」,取自懷素練蕉的典故。這個院子曾是府內存放書畫的地方,也是韓琦還在世時,閒暇習字繪畫的地方。這裡環境清幽,院內有一汪靈泉,做成了泉池,池邊種植了芭蕉,每到下雨時,雨打芭蕉,頗有意趣。
楊璿、嘉彥母女入府後,就改成了她們居住的小院。韓琦的字畫,就都移到了第三進的公務房中。
韓嘉彥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相州韓氏老宅時的日子。韓家藏書數量冠絕大宋,老宅的萬籍堂,藏書量能與館閣比肩。韓忠彥當家後,擴建萬籍堂,將藏書規模擴大至七千餘卷,號稱叢書堂,分為六庫。
韓嘉彥在老家讀書,除了聽私塾先生講學,大半時間都是在叢書堂內度過的,她看得書極多極雜,對她形成淵博的學識大有裨益。不得不承認,身為韓家人,她還是享受到了一般學子享受不到的待遇。
思緒電轉,她已步入練蕉院的主屋。另她沒想到的是,這裡有人灑掃過,窗明幾淨,並非她想象得疊灰落塵之狀。偏屋傳來響動,珠簾挑起,走出來一名婢女,見著韓嘉彥被驚了一跳,隨即慌忙叉手行禮,口呼:
「給六郎請安。」
「你是?」韓嘉彥並不認識她。
「婢子名喚雁秋,是郎主安排服侍六郎的。郎主知曉六郎近幾日會歸,讓婢子前來打掃整理練蕉院,好叫六郎安然入住。」
韓嘉彥笑了:「你沒見過某,怎知某是六郎?」
沒想到雁秋頗有幾分急思,當下應道:「婢子雖不曾見過六郎,可婢子見過郎主,亦見過老郎主畫像,六郎眉眼與他們極為相近,又都是這般俊朗的身段,不會認錯。」
嗬嗬……有意思,韓嘉彥對雁秋起了幾分好奇心,卻也心生警惕。
「你且去忙其他罷,我一人慣了,不需要服侍。」韓嘉彥道。
「喏。」雁秋未有任何異議的神色,順從地躬身,退了出去。
韓嘉彥入了內室,將門掩閉上閂,卸下身上的竹篋,從中取出一管長簫,將簫管一頭微微一檸,便起開了一柄內藏細劍。她眸中寒光閃過,將細劍回收,放於台案之上。
她褪了身上的毛襖、襴衫,從竹篋內取出一件夾襖翻毛領的青錦胡服穿上,係好蹀躞帶,將長蕭斜插月要後,隨後又從竹篋的夾縫中取出了一張銀色麵具,收至貼身處。
隨即她行至內室大櫃旁,運起氣力,將大櫃緩緩抬起,無聲地挪開約莫兩尺距離,蹲下身來啟開櫃子下的四塊地磚,從中取出了一個扁平的銅匣。這銅匣掛著一個魯班鎖,她三下五除二開了鎖,從中取出了一個封存紙卷的竹筒,查看接口封蠟完好,隨後將其揣進懷裡,將一切復位。
最後,她拿起掛在竹篋一側的鬥笠,將塞在內側一圈的烏紗垂下,從內屋走了出來,進了院子。
院內雁秋正在清掃落葉,見她出來,又上前行禮。
「我有事要外出,大概會晚歸,晚食不在家中用了。」簡單交代了一句,韓嘉彥便戴上垂紗鬥笠,腳步極快地出了韓府。
她一路以極快的速度沿原路返回,再過州橋至大相國寺對岸,方才偶遇的章素兒果已不在。她沿著汴河北岸行至一處漆器鋪子門口才駐足。這一路上,她極警惕地觀察了一下自己身後是否有人尾隨,確認無人,方才跨步入鋪內。
鋪內正冷清無人。因著皇室內外命婦入大相國寺的緣故,絕大部分人都圍著禦街兩側看熱鬧。鋪內隻有一人看店,正打著算盤對著賬簿算賬,看穿著似是店家本人。他見有來客,立刻迎了上來,笑道:「客官您瞧瞧看看,本店的漆器都是上等貨,遠銷東洋南洋,更為宮中上供。」
韓嘉彥觀這店家約莫三十歲模樣,頗有些年輕,不應該是她要找的人。於是先假裝挑選漆器,口中狀似無意問道:
「店家頗為年輕,上回來時,似不是這般年紀。」
「哦,客官說的是家父罷。家父近幾年身子不好,已不再看店了。」店家道。
韓嘉彥摘去鬥笠,揚起笑容道:
「某是平淵道人的舊人,想見一見令尊。」
店家神色一凝,倏然間麵上笑容隱去,起了鄭重謹慎的神色:「既然如此,請客官隨我來……」
韓嘉彥一抬手,道:「莫要在此相見,去街西角的杏園茶肆,尋第三層雲水間。某先行一步,一盞茶後,請令尊前往。」
說罷,從懷中取出那竹筒,將其上封蠟戳印亮給他看。對方定睛瞧得真切,遂鄭重揖手應下。
韓嘉彥於是信步出了漆器鋪子,往杏園茶肆行去。茶肆剛剛開門,這時辰正賣早茶並各色早點。
她入茶肆,尋到掌櫃,望一眼掛在掌櫃身後的雅間牌,見自己想要的那間果然還在,於是笑而問道:「第三層雲水間,某今日包下,須多少錢?」
掌櫃訝異看她,半晌才道:「沒這麼包過,不過那雅間,一日約莫可賣出十壺東南茶,各色茶點三十碟。算下來,得要個五百文錢。」
韓嘉彥肉疼得抽了下嘴角,默念一句「東京居,大不易。」她也沒那個閒心砍價,解下錢袋,取出半貫錢拍在櫃台上,道:
「某包下了。」她想起此前遊歷巴蜀時當地人使用的交子,著實是方便。她常年旅居在外,每日都得揣兩三貫錢在身上,又沉重又不安全。
「好嘞,雲水間摘牌,客官您請上座!」掌櫃的笑咧了嘴,美滋滋收下錢來。
韓嘉彥上樓,入雅間,於牖窗旁靜坐,不一會兒茶博士便來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