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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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軍將士像看瘋子一樣看著程亦風,搬糧草的,紮帳篷的,都議論不已:將軍這是在做什麼?不派密探上山探察敵情,不派士卒回京搬請援兵,就隻讓人拉了十幾頭鹿來,守著一桶鹿溺,拿個鐵缸子在火上燒煮――隻聽說童子尿能治病,鹿尿能做什麼?

一缸子鹿溺不久就燒乾了。程亦風看看,隻有汙垢,沒看到那雪白如鹽的結晶,再小心地湊近了嗅一嗅,除了騷臭,沒有一點刺鼻的毒煙味。他不氣餒,又打了一缸尿,這次換小火慢慢地烤,到快乾的時候,熄火讓缸裡的液體自己結晶,此番果然見到些黃褐色的顆粒,他大喜過望,改大火燒烤,以後扇動空氣嗅一嗅,卻又失望了,並沒有毒煙的味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試了大火,小火,試了加水稀釋再過火,試了烤乾之後以水淋洗再過火,無一成功。看看都到日頭當午了,新營已安紮完畢,眾將士都不想再理會他,紛紛鑽回帳篷休憩,隻小莫還守在旁邊:「大人,您究竟在搗鼓什麼?」

程亦風抓抓腦袋:「我倒也糊塗了,該是問問那個……」

方要說「采藥郎中」,卻聽耳邊一聲嘆息:「唉,從前聽你背《周易》,滾瓜爛熟,還以為你深諳陰陽之道,通曉五行之理,不料是個書呆子!」

程亦風一愣,見那老者背著采藥的簍子,手把鋤頭,正立在自己身旁。他趕忙起身行禮。

老者搖手製止:「受不起,受不起。」說時,把月要裡一個球形的皮囊解下了,放在鋤頭上一磕,皮囊破裂,登時有刺鼻的毒煙味直向程亦風和小莫撲來。

小莫忙把程亦風朝身後一擋,喝道:「大膽蟊賊,暗算我們大人!」跟著就要拔刀將老者拿下。無奈毒煙猛烈,他才說一句話已經咳嗽連連,眼淚也淌了下來。

老者搖了搖頭,從月要裡又解下一條抹布來,朝盛滿鹿溺的桶裡一盪,浸濕了,又在空中揮舞了幾下。登時,程亦風感覺眼、鼻刺痛大減。當老者揮動了有十來下時,毒煙的味道竟然消失不見了。

小莫還未理會得其中玄機,眼淚一止,又向老者撲去。虧得程亦風一把拉住,向老者長揖到地:「老先生高才,還請指點晚生!」

老者一笑,將抹布丟到他手中:「還指點什麼?你難道不是已經悟了麼?」說罷轉身就走。

程亦風急急追上:「老先生,您幾次指點晚生,晚生感激不盡。隻是晚生駑鈍,老先生昨日所留『鹿鳴』之詩,可是講的山賊麼?要如何破賊,可否請老先生指點迷津?」

老者腳步不停,道:「老朽有什麼才?不過是在這裡住得久了,煙霧聞得多了,自己悟出些竅門而已。你要破什麼山賊,自己悟出來――世上哪兒有那麼多便宜的事,都等別人悟好了告訴你?你這書呆子,當真不可救藥!」

他年紀雖大,走起來卻健步如飛。程亦風一介書生,本來就追他不上,這時聽了他一句似責似嘲的話,更是一愣,眨眼就被老者甩下了。小莫從後跟了上來,道:「大人,這老頭兒用毒煙熏咱們,您還請教他什麼?」

程亦風搖搖頭,止住這沖動的年輕人:「你沒發現他揮了幾下抹布那毒煙就消失了麼?」

小莫怔了怔。使勁吸了幾下鼻子:「這也不希奇,本來揮兩下手也能趕走臭味嘛。」

「不。」程亦風搖頭,「假如隻是趕走,那麼走開幾步的距離還是應該能聞到,而他揮了這麼幾下,毒煙消失得簡直無影無蹤。依我看,必定是鹿溺中有這毒煙的解藥。」

小莫瞪眼不肯相信。

程亦風道:「不信你來看!」當下把老者交給他的抹布對著鐵缸子擰了,大火燒烤缸中液體,待快乾時,滅了火讓缸子自然冷卻。不多久,內中液體蒸發結晶,固然有些是黃褐色的汙垢,但仍有些程亦風早間見到的潔白色晶體。他拈了一撮兒白色晶體,讓小莫靠後捏了鼻子,自己將晶體移近火旁,隨著水分消失,晶體變成白色的粉末,兩人都感到眼睛一陣刺痛,正是毒煙侵害之相。

小莫驚得大叫:「大人,您……您怎麼也造出毒煙來了?」

程亦風笑:「不是我造的,是老先生方才皮囊裡的,被鹿溺中的不知什麼東西吸收了去,這時遇了火又重新釋放出來――昨夜我將老先生給我的沾了鹿溺的抹布忘在軍營中,今天看見上麵有白色的顆粒,想來也是這種奇特的物質吸收了周遭殘留的毒煙所致。世上萬物相生相克真是神奇。有了鹿溺,我們就再不怕山賊的毒煙攻擊了。」

小莫將信能夠疑:「大人是要咱們……都帶著鹿尿來打仗麼?這鹿尿當真管用嗎?」

「當然管用。」程亦風脫口而出,但立刻又後悔――畢竟是他猜測出來的,如果不實驗一下,也太過冒險。可是要如何實驗?思索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盛鹿溺的木桶上,登時心中有了主意,吩咐小莫傳令下去,把營中所有木盆木桶都裝滿鹿溺,若沒有鹿溺,馬溺也可以,務必每座軍帳前都有一隻這樣的桶,營地邊的草叢裡也要放上一些――越多越好。

小莫聽得瞠目結舌,軍中更起了軒然大波。而程亦風還有後著――他要士兵同前日一樣,把鎧甲留在帳內,然後往營外退半裡,等土匪上鈎。

眾人麵麵相覷:哪有將同一個計策用兩次的?而且還是一個不奏效的計策!有人壯著膽子來問他,萬一土匪們這夜還不出現,將要如何。

程亦風道:「倘若今晚敵人不來,還有明晚。白天就可用來午睡了。所謂『兵不厭詐』,敵人必然料不到我們敢以不變應萬變,夜夜守株待兔。我想,這些山賊最多不過百餘人。他們又用鹿,又用毒煙,就是因為正麵交鋒不是咱們的對手。我軍駐紮在此,對他們始終是個威脅。以他們頭一天就向咱們下手來看,這夥匪徒都不是有耐心的家夥。早則今夜,遲則明晚,總該來下手了。」

眾人相互交換著眼色,不知要怎麼勸才好。

程亦風更還有下文:「況且――」他想說他要試試這鹿溺的效用,但念頭一轉,又決定暫時不跟外人說――他現在已經太像個瘋子了。即便是自己不喜歡領兵這一行,但是行軍在外,畢竟還是要有一點威信,要砸招牌,也要等這場仗打完了再說。於是話鋒一轉,道:「況且今晚我打算留在營中,引這些土匪來犯。」

以身為餌。程亦風是輕率還是膽大?將士們哪怕是背地裡笑他瘋癲的,也不能眼看著他落到山賊的手裡?消息一經傳開,勸阻的人嘩啦啦來了一大群,見他意誌堅決,又有不少人說要陪他留下。程亦風執意不肯,隻留了小莫留下護衛。到天黑,兵士按他的計策撤到營外去,程亦風叫小莫站在大帳外守衛,自己剔亮了油燈,於案前坐下讀書。

拿的究竟是本什麼書,一行行的字,看進了眼,卻沒看進心裡,不知過了多久,一卷書堪堪翻到末尾,覺得雙眼仿佛是用得太久了,陣陣刺痛。先還未注意,可心中忽地一閃,又猛地吸了兩下鼻子,才意識到是毒煙來了。恰此時,小莫也從外麵捂著鼻子挑簾兒進來:「大人,又是毒煙!」

程亦風心裡有三分興奮七分慌張,屏住了呼吸,讓小莫把門外那桶鹿溺搬了進來,自己取了一條汗巾浸濕了,在周遭揮舞了幾下。果然,刺痛之感大減。他不由欣喜若狂,對小莫輕聲道:「怎樣?果然靈驗吧?」

小莫這回也注意到了,喜得幾乎嚷嚷出來,幸虧被程亦風製止了。他就接過手巾來替程亦風趕毒煙。隔一會兒,感覺毒煙有漸漲之勢,程亦風就要他重新把手巾在鹿溺中浸泡,再接著舞弄。如此反復過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小莫已是大汗淋漓了,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而程亦風卻絲毫不覺雙眼有刺痛之感。他又靜靜坐了片刻,確信周圍的毒煙都消失了,就示意小莫住手,悄悄到門外望望,已經幾乎嗅不到毒煙了。

小莫「咦」了一聲:「大人,難道山賊的毒煙使光了麼?」

程亦風自然也有此一疑,然而想起前日毒煙時間長且毒性猛,此番山賊若進攻,不可能不用盡其毒最大限度傷害敵手,是以放毒之量應該不會少於從前。但是毒性隻半柱香時間便大大減弱了,應當是他擺放在營地各處的鹿溺馬尿起了作用吧?他心下不由大喜,卻也不敢十分肯定,就不答復小莫,隻叫他小心敵情。

小莫領命,手搭涼棚四下裡觀望,未幾,朝北方一指:「大人,看――」

程亦風順他所指望去,是鹿鳴山的方向,草木在夜風裡蕭蕭,仿佛人在活動。此所謂「草木皆兵」也!他拍拍小莫,讓這孩子別太緊張。然而一句寬慰的話還沒出口,就聽營地北方一陣明顯有異於木葉蕭蕭的腳步聲,黑影攢動,朝這邊潛行過來了。

必是山賊!小莫「嗆」地拔出刀來,護在程亦風身前:「大人,快舉火讓咱們的人沖進來!」

「不,讓他們再走近些。」程亦風道命令,「快咳嗽!」說罷,自己已先咳嗽了起來。

小莫並不駑鈍,立刻明白――要引山賊上鈎,須使他們相信兵營中的人都中了毒煙,而中了毒煙,豈有不咳之理?他因而也大聲地劇烈咳嗽起來。這個兵營中雖然隻有他和程亦風兩人,但是午夜寂靜,聲音一經反射,就成了回聲振振,一時間,倒仿佛真有許多人在痛苦咳喘一般。

又過得不久,程亦風示意小莫點燃火箭向天發射,自己則高聲喊道:「來人啊!哪裡來的毒煙?軍醫呢?」

他這一嚷,入侵者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身上,迅速地朝大帳圍攏過來,絲毫也未注意到沖天而上的火箭。

知道自己誘餌的任務已完成,下麵就是要保個全身而退了。程亦風招呼小莫:「快,進大帳!」待二人紮進帳的同時,他「撲」地吹滅了燈火,整個大營陷入一片黑暗。而在這黑暗裡,他又拉著小莫從大帳的後部鑽了出來,急急向眾兵士埋伏之處撤退。

未跑開多遠,後麵闖進營地的山賊們就點起火把來了――如何不發現是上了當?但是悔之晚矣!程亦風的騎兵率先殺了上來,沒得一眨眼的工夫,已經把營地團團圍住,接著步兵也趕到了,包圍圈的火光沖天,亮如白晝。

後來的一切簡單得幾乎不值得描述:戰鬥還未打響就結束了,來偷襲的才不過二十餘名山賊,在三千士兵的包圍下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大部分直接繳械投降,不投降的也被製服。從程亦風逃出大帳算起,到二十餘山賊被綁到他的麵前,總共不過一盞茶的工夫。

莫不是在發夢?他拍了拍腦袋,疼,這才確信自己真從這冒險的戰鬥中勝出了。

定睛細看著二十餘山賊,個個黑巾蒙麵。程亦風叫小莫扯了去,小莫直扌莫得滿手濕滑,湊到鼻子跟前聞一聞,竟是溺騷味,惹得他五官差點兒扭在一處:「呸,蟊賊!你們想出這等害人的毒計,最後還得自己在臉上蒙些屎尿,活該!」

山賊們有些垂頭喪氣,有些卻滿麵不服。為首的那個,程亦風認出,就是邱震霆了,虎目圓睜:「廢話少說。老子今天落在你的手裡,要殺要剮隨便你。不過除了殺剮,其他的條件你甭想老子答應――老子啥都沒有,就有一條爛命,丟了就丟了。」

程亦風一愕,未想到這土匪竟撒起賴來了。不過,這也應該在意料之中的――土匪嘛,難道還能講仁義禮信的?他便不硬逼,勸道:「邱兄豪氣乾雲,程某佩服得緊。不過人命不論貴賤隻有一條,死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於泰山。邱兄一世英雄,怎麼能隨隨便便就丟掉性命呢?」

邱震霆對這番半文不白的話不甚明白,隻馬馬虎虎聽懂了後半句,就「哼」了一聲道:「少來奉承俺。俺邱震霆不是臭當官的,不吃你們那一套。你要殺俺就快殺。反正俺山上還有的是兄弟,他們不見了俺,自然殺了那姓冷的老匹夫來給俺陪葬。一命抵一命,俺做強盜的,隻求不賠本就行。」

程亦風聽他完全是無賴口口勿,軟硬不吃,心想,無賴恐怕還得無賴磨,我早年流連市井,難道無賴還見得少麼?當下笑嘻嘻往邱震霆跟前一坐,道:「我說邱老兄,沒見過你這麼不會算帳的強盜。哪兒有隻求不賠本的說法呢?再說了,冷千山是什麼人?你自己都說了,他不是個好東西――要我說,他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你為這種人丟了性命,你值得麼?」

邱震霆一聽,愣了。周圍的將士也都麵麵相覷――他們曉得冷千山向來和程亦風對不上眼,而程亦風除了難得的那一次「發威」之外在朝堂上是個人人都可欺負的悶葫蘆,不想今日說出這種粗鄙之言來,實在是讓人詫異萬分。不過再轉念一想,就知道程亦風是故意使的激將法。

邱震霆樂了:「哈,有意思。這姓冷的的確不是個東西。不過,你要這個不是東西的家夥做什麼呢?」

程亦風不料此人還頗有些頭腦,便繼續嬉皮笑臉道:「邱兄不在官場,不知道官場中的事。這姓冷的在皇上麵前常常找我的麻煩。邱兄若把他交給我,我自然要尋他的晦氣,找他報仇。」

邱震霆嗬嗬笑道:「原來是這樣,你不早說?尋人晦氣可是老子的專長。這割鼻子、挖眼睛、剝皮、抽筋就不說了,還有灌馬尿、塞大糞、烙鐵褲,點天燈……嘿,俺有九九八十一種尋人晦氣的法子,一定比你這書呆子在行。不如你就把這不是東西的家夥交給俺,俺收拾他,你看,怎樣?」

程亦風一呆。邱震霆就哈哈大笑起來:「程大人,你不要裝了。你的事,俺都跟姓冷的手下打聽清楚了,你是個萬裡挑一的好官,公報私仇的事你做不出來,不用激俺啦。」

程亦風不禁啞然,進而苦笑道:「既然邱兄早知道,又不吝贈我『好官』二字,更曉得我此來目的,何不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非要為難程某人呢?」

邱震霆道:「俺開始並不太曉得,以為你的人馬也是來征兵的,所以昨天放煙熏你,不過後來打聽清楚了,今天特來試一試,看你是否真像他們講的那麼好,能為敵手犯險。」

「那你現在看清楚了?」程亦風道,「可否就放了冷將軍,也歸還朝廷的糧草呢?」

邱震霆狡黠地一笑:「程大人,你方才說了,咱做強盜的也不能光求保本。俺今要是把姓冷的和糧草都交給了你,那老子豈不賠大了?這樣吧,讓你兩樣挑一樣,是要領回糧草,還是要領回那不是東西的狗屁冷將軍,程大人選吧!」

他話音未落,周圍的士兵已經嗡嗡地罵開了,說,哪有這個道理,你人在我們手裡,是我們砧板上的肉,還敢講三講四地談條件?看我們先剁了你,再上山去殺光了你的狐群狗黨。

邱震霆毫無懼色:「殺就殺,老子還怕你們不成?殺了老子,殺了老子這裡的兄弟,卻殺不光我們山寨。鹿鳴山是老子和弟兄們的天下,咱總有人能殺了姓冷的陪葬,也總有人能拿了糧草繼續跟朝廷的狗官們作對,你奈我們何?」

士兵們一聽,更加火冒三丈捋袖子磨拳頭,就想上前把邱震霆教訓一通,尤其,這中間有不少人都深受毒煙之苦,恨不得能把邱震霆悶到個毒煙罐子裡才解氣。

可這當兒,程亦風卻靜靜地發話:「邱大俠,你方才所說的條件可是當真?」

邱震霆望他一眼:「大丈夫說話算話,否則就是娘們!」

程亦風道:「好,那我選冷將軍。」

眾人都是一愕。程亦風道:「程某可放邱大俠和這些好漢們歸去,但是你們一定要讓冷將軍毫發無傷的回到程某的軍營裡。」說著,從小莫手裡拿過刀來,「哧」地割開了邱震霆身上的繩子。

邱震霆本想給他出難題,未料他竟一口答應,而且當即鬆了綁,也愣了半晌沒說出話來,直愣愣地盯著程亦風看。而這一晃眼的工夫,程亦風倒「哧啦哧啦」把二十來個山賊都鬆開了綁。

士兵們紛紛道:「程大人,不可!不可縱虎歸山哪!」

可程亦風卻是不聽,把人放完了,刀一丟,立等邱陣容內霆表態回話。

邱震霆活動著被捆疼的手臂,呼哧呼哧喘著氣,末了,把頭上的帽子一摘,甩在了地上,道:「他奶奶的。程亦風,姓冷的沒罵錯你,俺也沒看錯你。你是條好漢。這交易俺跟你做了――」他回頭招呼那些手下:「你們這就回山上去,把姓冷的和他的手下都押下來還給程大人。」

山賊們都稱「是」,轉身而去。程亦風就叫士兵們讓開道路。而邱震霆卻動也不動。

程亦風道:「邱大俠,你也可以走了。」

邱震霆一搖頭:「俺不急。程大人不曉得,俺的手下都是粗人,恨透了四處拉壯丁的狗官。叫他們放了姓冷的,他們少不了發脾氣。俺先留在這裡,倘若姓冷的叫他們在半途中殺了,俺也砍下自己的腦袋來,總不失信於程大人就是。」

聽此言,程亦風對這山賊不禁添了幾分佩服。旁邊那些擔心白忙活的士兵見有人質在手,也才稍稍放下心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見山上火光點點,一條隊伍緩緩而行。前方士兵看了來回報,說是冷千山一行,被山賊用繩子捆成一長串兒,牽著過來了。這話剛說完,冷千山的罵聲也到了程亦風耳邊:「姓程的,皇上讓你發兵來救我,你卻串通山賊,侮辱於我,你眼裡還有沒有聖上,有沒有王法?」

程亦風早料他會發作,並不理會。

邱震霆卻啐了一口大步上前去罵道:「老匹夫,嘴裡不乾不淨說些什麼?今天如果不是看了程大人的麵子,俺邱震霆早就把你大卸八塊兒了。」

冷千山連日來想是吃了他不少苦頭,被這一喝,已短了三截,但仗著到了楚軍之中是自己的地盤,又向周圍的士兵呼道:「還不快把這些土匪拿下了?劫持軍餉,視同欺君,是誅九族的大罪,可就地格殺!」

他形狀雖狼狽,但好歹是個將軍,有些士兵被他一喝,本能地就朝邱震霆和負責押送的山賊圍了上去。然而程亦風一聲斷喝,將眾人止住了:「誰敢動?你們是我楚國的將士,土匪尚且守信,你們難道要做棄義之人?」

「混帳!」冷千山大罵,「程亦風,你跟土匪講信義,卻置朝廷威儀於不顧,你也要犯欺君的大罪麼?」

程亦風冷冷一笑:「欺君大罪――我正要和冷將軍議一議呢。將軍自稱要去平崖,怎麼往遠平城方向走?此其一。又,糧食一經上繳到各州府,不管有否在漕運司入冊,就已經是國庫庫糧,如何調度該由各部同戶部商議,稟奏皇上,批示後方可調糧。若有人不上報朝廷,先就運走了糧食,這又是什麼罪呢?此其二。另外,說是去賑災,卻運到他處不知做何用場,此其三――這個叫不叫欺君?程某不才,冷將軍是想跟程某一同回去請教獬豸殿的大人們,還是刑部的大人們?」

一席話,說得冷千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程亦風知道日後一朝共事,還得留點餘地,於是不再說下去了,隻吩咐士兵:「快把冷將軍和這些將士們帶到營裡去休息。」等到這一隊人都走遠了,才向邱震霆一拱手:「邱大俠,果然是言出必行的好漢子,程某先謝過了――不過,這糧草――」

邱震霆哈哈大笑:「就知道你這個窮酸書生忘不了這茬兒。糧草俺不給你。有本事你就光明正大,明刀明槍的跟老子乾一仗,把糧草搶回去。沒本事,你就帶著姓冷的回去,把錯都推他一個人身上拉倒。」

程亦風望著這黑漢子,搖頭苦笑:「邱大俠,你明知我會怎樣答復,何必還多此一問?」

邱震霆拊掌而笑:「問了心裡才有個準兒。程大人,俺邱震霆今天落到你的手裡是俺的運氣,要是能跟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場,更加是俺的福氣了。咱為的主子不同,你為了皇帝老子,俺為了俺的弟兄們,要不然,我倒是想請你喝幾壇酒!」

程亦風拱了拱手:「程某量淺。幾壇不行,幾杯還湊合。待程某奪回糧食,希望邱大俠能不計前嫌,跟程某喝一杯。」

邱震霆搔著後腦勺:「呀,你這書生口氣還不小。俺還沒跟你打呢,你倒吃準了能搶回糧食去?你就不怕俺的毒煙……」才說著,猛吸了幾下鼻子,驚訝道:「這……這毒煙怎麼……這麼快就散了?不對,老子的麵罩早被你們拉下了,也沒聞到毒煙,難道你……你竟想出了法子?」

程亦風笑笑算是默認,又道:「所以毒煙不可再用了。至於梅花鹿,我看邱大俠也不用折騰了。你們在山上辛苦采些井鹽都拿來驅鹿了,我卻可以從鹽運使那裡調鹽過來,就是把全山的鹿都醃成鹿乾也綽綽有餘了。」

邱震霆張大了嘴:「他媽的,算你厲害。不過就跟你這樣的人較量才有意思。老子就跟你打這一仗。」

程亦風道:「好。」一伸手,恭送邱震霆一行離去。

眾將士見他如此,無法理解:「大人,你真的要跟他打?打仗哪兒有您抓了這個匪首逼他的嘍羅們交出糧食來得便當?」

程亦風搖了搖頭,幽幽道:「不是打仗,隻是同他較量較量,叫他服氣。我看他這個人,軟硬都不吃,手下也都是亡命之徒,就算我們把他們抓了要挾山上的夥伴,也還是要打一仗。到時候就不是較量,是拚命,難免有死傷。反而,大家明著交交手,分個勝負,我隻消再次把他生擒來,叫他心服口服,以他守信義氣的個性,必然會將糧食完璧歸趙。」

眾人一聽,這叫什麼論調?簡直是把戰爭當成了兒戲!「山賊的承諾如何能信?」

程亦風道:「若不能信,冷將軍方才是怎麼全身回來的?」

「方才自有那個姓邱的匪首在我們手上,如今大人縱虎歸山,萬一……」

「若有萬一,再剿滅他們不遲。」程亦風道,「寧可縱了惡人,咱們重新撒網再抓,也不可枉殺了好人――這些山賊多年來居住此地與百姓相安無事,可見他們並非殺人越貨的屠夫。」

眾人看多半是勸不動隻有想:反正實力懸殊,兵法說「十則圍之」,三千大軍還能生擒不了幾個土匪?

這個道理程亦風當然也知道,但是他明白,要叫邱震霆心服,便不可以多為勝。

這時已到了黎明時分,程亦風知道大家都累了,就吩咐回營休息。他自己則邊散步,邊考慮著對策。且想且走,不留神腳下踩著一件事物,一個趔趄摔倒下去,滿身一片冰涼,這才發現是踏進了昨天布置的一隻木桶裡,內中未知是鹿溺還是馬尿潑了滿身,不禁失笑。

而這時就聽旁邊有一人笑道:「大人早!」回臉一看,正是采藥老者:「大人自己布了個陣,破敵之外連自己也中了招兒,不過大人穿著這一身衣服出去,恐怕再也不怕毒煙了吧?」

程亦風再狼狽,也要顧全禮數,趕忙也起身長揖為禮:「多承老先生指點。」

老者笑了笑:「我隻教你用溺尿化解毒煙,可沒教你放這麼多便桶在軍營裡――你這招兒比山賊用穢巾蒙麵乾淨些,效果卻慢,孰優孰劣,老朽不便評說。不過,以老朽的淺見,能看家護院的就是好狗,能抓耗子的就是好貓,兩方對壘,能贏的就是好計。」

程亦風躬身道:「老先生教訓得是。」

老者擺手道:「老朽何敢教訓大人?大人也不必『老先生』長,『老先生』短了。總算你我有緣。老朽復姓公孫,名叫天成。」

「公孫先生。」程亦風又一揖,「晚生有禮了。」

公孫天成撚須而笑,也抱拳還了禮:「程大人兩宿未睡,這時還不合眼,莫不是還在思考對付山賊的計策麼?」

「正是。」程亦風有心要問可有製服邱震霆的良策,但想起先前公孫天成教訓過,說凡事要靠自己悟出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而道:「先生久居此地,可知這夥山賊的底細麼?」

公孫天成道:「的確知道一些。他們號稱『殺鹿幫』……」邊說邊在沙地上寫下了這三個字。

「殺鹿幫?怎麼叫這麼古怪的名字?」

公孫天成道:「天下無主,群雄逐鹿。而這夥山賊卻不在乎鹿的死活,隻要抓來宰了,吃下肚就好,是為『殺鹿』。不過,這是從前的幫主取的名字,如今的這個邱震霆幫主則是一介莽夫,除了善戰之外,並不曉得這許多典故了。」

但他的所作所為倒有「殺鹿」的意思,程亦風想起邱震霆早先關於皇帝與天下的一番議論,故爾有此感慨。

公孫天成接著道:「邱震霆為人很是仗義,身邊頗集結了一批能人。比方有一個是妙手神偷,天下千奇百怪的鎖都難不倒他;又有一個能學百獸百鳥的叫聲,通曉鳥獸習性,對畜生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還有一個人吹牛不打草稿,騙人從不臉紅;另外一個,想來大人也領教了他的厲害,就是那發明毒煙的,此人精通奇門盾甲、陰陽五行,除了造些□□外,也是山寨的醫生。」

可真開了眼界!程亦風感嘆道:「旁人看來是雞鳴狗盜之徒,卻可以把冷將軍的一支軍隊和四十萬石糧草都繳了去,實在不可小覷。」

公孫天成點頭:「不錯。老朽早也說了,手段無所謂高下優劣,隻要達到目的就行。大人要對付這夥雞鳴狗盜之徒,又要使他們敗得心服口服,恐怕也得用點兒雞鳴狗盜的計策。」

程亦風哪兒料到公孫天成把話題引回來了,且連自己的意圖都猜得一清二楚,機會難得,他趕忙行了個大禮:「公孫先生,你可有什麼妙計指點晚生一二麼?」

公孫天成嗬嗬一笑:「大人還記得我那『呦呦鹿鳴』的歌麼?這最後一段是怎麼唱來著?」

呦呦鹿鳴,山有茅亭,世有隱者,不做嘉賓。這是隱居終南,東籬采菊,不願入世的意思。

公孫天成曉得程亦風一點就透,也便不把歌謠重唱一回了,隻道:「若要人服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仗義的邱震霆已經被大人收服了,剩下雞鳴狗盜之徒,盜賊、獸語者、騙子、術士,大人打算怎麼各個擊破呢?」

啊,各個擊破,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程亦風心裡猶如電光火石般一閃。

「多謝先生……」他這一揖才作下去,公孫天成已背著藥簍走遠了,留下一串山野的歌謠:「鐵釘須用鐵錘敲,木楔還得木槌砸。梁上君子喜開鎖,終把監牢當做家。百獸之語雖可通,蟲豸怎能懂你話?顛三倒四舌生花,當心法螺吹破你變成個矮冬瓜。哎呀呀,你要聽仔細,仔細聽,五行本來由天定,聰明人要引火燒了自己的頭發。」

公孫天成對程亦風麵授機宜的時候,邱震霆也回到了山寨裡見他的弟兄。殺鹿幫一共有幫眾一百七十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同進共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被公孫天成所點評道的那幾位「雞鳴狗盜」之徒,其實就是他山寨的另外四位當家:二哥諢號「管不著」,最擅妙手空空之術,過去以扌莫人荷包為樂,自來到鹿鳴山後,但有弟兄劫來寶箱寶匣的,都請他開鎖。三哥本姓侯,因喜愛訓練鳥獸,又可驅鳥獸為己用,得了個雅號叫「猴老三」。四哥誆人有術,自謂「騙死人不償命」,本名已不為人所識,隻稱他做「大嘴四」。至於五哥,本是個女人,且是猴老三的老婆,隻因山寨中叫慣了「哥」,大家也就不計較,她最喜歡熬煮□□,設計機關暗道,不過本幫兄弟有個頭疼腦熱,她也能藥到病除,此外她還足智多謀,是以得了個綽號「辣仙姑」。

邱震霆言道自己要和程亦風光明正大地打一場,然而鹿鳴山地形復雜,如果在山裡打,就占了別人的便宜。不過,如果出了山,又等於失去了天然的屏障,他雖信程亦風,卻懷疑冷千山會搞些小動作。所以再三考慮之後,他決定在大青河支流「鹿角溪」背山麵水和程亦風公平一戰――由他提供船隻供楚軍渡河,這樣也可以控製對方的人數,同時防備冷千山。

「你們幾個覺得如何?」他問。

幾位當家都搖頭:「大哥,這可不行。單看姓程的今天不費一兵一卒就把那姓冷的給救走了就知道他是個狡猾的家夥,你跟他堂堂正正,他可不見得跟你光明正大。」

邱震霆拍著桌子:「這姓冷的成天罵程亦風的祖宗十八代,恨不得能把他剁了餵狗。而程亦風今天完全可以不理這人的死活,隻帶了糧草回去向狗皇帝請功領賞。可他卻寧可救了冷草包的性命――這種月匈襟,這種肚量,這種――那個啥,以德報怨,他決不是不守信的人。」

四人知道大哥的牛脾氣上來,勸也勸不動,隻好退出來,自己先商量。畢竟那辣仙姑足智多謀,不一會兒就有了主意,跟另外三人如此這般地講了一番,他們無不贊好的:「隻要瞞住了大哥,表麵上看起來光明正大就可以!」計議定下,就各自去辦。

如此忙碌了三天,到了邱震霆和程亦風講定的時間。一大早,邱震霆就點了一百二十名兄弟開赴鹿角溪,囑咐其他的四位當家帶著餘下弟兄們守護山寨的安全。走到半山月要時,他把一百二十人編成了六組,每組二十人,其中五組跟他下山去鹿角溪畔,還有一組繞路到溪水上遊,暗中渡水繞到程亦風軍後。

這話才吩咐完畢,就聽辣仙姑在後頭笑道:「原來這就是大哥的異軍突起。可是你跟人家約好了要用相同的兵力交戰,你這樣到了鹿角溪邊,程亦風看你隻有一百人,便也隻能出一百人跟你打,如何曉得你還有二十人預備偷襲他,豈不是不公平?但要是你告訴他你帶了一百二十人,你又怎麼解釋那二十人的去向?」

邱震霆愣了愣,跟著嘿一笑:「老五,這你可難不倒俺。」當即將一百人重新分成三個十六人組和兩個十七人組。外頭看都是長四橫五的方陣,但內中卻有空擋。「我聽說,以前有些將軍出門打仗,動不動就號稱自己有八十萬大軍,其實不過才二、三十萬人。」邱震霆道,「要是天色暗些,還可以拿稻草人充數,變出一百萬大軍,沒交手,先就把對手嚇破了膽。」

辣仙姑聽了笑道:「真搞不懂你們這些男人,都是使詐,有些就

叫光明正大的比試,有些又要叫做陰險毒辣的勾當。」

邱震霆道:「所以行軍打仗就不是女人的事。不過,你剛才問的那個問題很簡單――跟正人君子比試,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計策;跟卑鄙小人交手,就可以使些陰險毒辣的無賴招數。」

得!辣仙姑心道,說了跟沒說一樣。不過她臉上還是笑嘻嘻的:「大哥,山上無聊得很,我跟你看看熱鬧怎麼樣?」

邱震霆哈哈一笑:「好啊,不過你要自己顧好自己,少了根頭發俺就不好同老三交代了。」

辣仙姑月要一叉:「喲,誰敢動我一根寒毛呢?」笑著跟了上去。殺鹿幫的人熟悉山路,約莫走了一頓飯的工夫,就到了鹿角溪邊。

眾人一看,程亦風也帶了六個橫四豎五的方陣共一百二十人。大約是到得早了,已經用預備好的船隻渡過了溪水來,現下整整齊齊將陣擺在溪旁。

邱震霆令手下在山前立住,對程亦風遙遙拱了拱手,又向身邊的人道:「果真是個守信的。讀書人不是奸詐就是迂腐,他就不一樣。」而旁邊的辣仙姑卻在心裡冷笑:「這還不迂腐麼?說是對等兵力,還真的隻帶一百二十人,又背水擺陣,自斷後路,簡直是傻瓜才做得出來的。不過……要是此人假迂腐真奸詐,大哥可要吃大虧了。幸好我早有準備!」

雙方陣勢都擺定。看那邊程亦風一舉手,戰鼓聲響,楚軍就像是點將台閱兵似的,步伐整齊地壓了上來,第一排都是拿□□的,第二排往後多使軍刀,明晃晃的,橫在月匈口的同一個高度,連成一條線。

邱震霆這邊抓了抓腦袋:沒見過這種打法!

辣仙姑也皺著眉頭想不通:這姓程的到底是真蠢材還是老奸巨滑?不過她正納悶的當兒,聽頭頂上「戛戛」呼聲,一隻青鷂正盤旋欲下。她識得這是猴老三所馴之物,按照兩人先前約定的暗號,這表示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經部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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