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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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天成話音落下也就走了進來,向程亦風、符雅都問了好,道:「老朽祭拜故人方才回來,童子說大人的書童來找過老朽,於是趕緊前來,正巧聽見大人和符小姐對話,忍不住插了句嘴,望兩位見諒。」

符雅掩口笑道:「公孫先生莫要笑話,符雅問了個愚蠢至極的問題,不知先生有何高見?」

公孫天成道:「小姐勿須過謙。老朽連官也不是一個,哪裡能對吏製發表什麼議論?隻不過剛才小姐說大凡地方官都自費請師爺,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而京官就有衙門裡現成的副手,其實也不盡然――老朽不就相當於程大人的師爺麼?隻不過是老朽的運氣好,太子殿下賞了老朽一處容身之所,一個應門童子,還有一份糊口的工錢――論數目,大概和個七品官也差不多。但若老朽真的頂上個七品頭銜,恐怕程大人要裁汰冗員,老朽就首當其沖了。」

「先生說的哪裡話!」程亦風雖然知道老先生此番回來時和自己告別,但是其向日的功勞不可抹殺,「若沒有先生,哪有今日的程某人?裁汰冗員就是裁了程某人,也不能裁了先生。」

公孫天成搖搖手:「老朽本來就是編外不入流的人,裁也裁不到老朽的頭上。不過大人有沒有想過,如今這麼多蔭補的官員,空吃的朝廷的俸祿,卻沒有實際的差事可乾,這其中有沒有一些當真有才的、可以給官員做師爺做副手的?讓他們補到這些職位上,既可一展身手,又不白拿薪俸,官員們又不用另外花費,豈不一舉三得?」

「果真!」程亦風驚喜,又道,「隻是,有些蔭補的功臣子弟出身高貴,恐怕不肯屈居副職。而且蔭補的人實在太多了,大約全楚國也不需要這麼多的副職吧?」

「那是自然。」公孫天成道,「所以大人當先改蔭補法,說明隻能蔭補直係――比如長子嫡孫,且隻能蔭補特定的職位,比如書記官、顧問、軍師,等等。蔭補之後與其他官員一樣,三年一考績,若不能勝任,立刻辭去。這樣,一心想混口白飯吃的人就站不住腳了。」

「可不是如此!」程亦風喜道,「官員考績也該一般嚴格,特優才予升遷,不合格者應立即辭退。此事當由吏部和獬豸院共同擔當,我正打算奏請成立一個臨時的考察司,專門整頓官員考績問題。」

公孫天成未置可否。隻符雅在一邊道:「看來符雅果然是問了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公孫先生三言兩語就解決了。符雅今日才算明白,什麼叫『薑還是老的辣』!」

公孫天成道:「小姐謬贊了。也要小姐先想出這個問題,老朽才能『靈機一動』。小姐才是心思縝密,考慮周到啊。」

言下之意,豈不是程亦風原先心思不縝密,考慮不周到麼?不過程亦風也不在乎,解決了一個大問題,他開心還來不及。

符雅笑道:「哎呀,公孫先生莫要恭維我了。其實我找程大人的茬兒,是有不可告人的私心呢!」

程亦風知她喜愛玩笑,但還是被勾起了興趣,問道:「小姐有何私心?」

「不可告人,又是私心,原來是不該說的。」符雅道,「不過公孫先生素有神算之名,符雅豈敢裝神弄鬼?隻好交代了――我從太子殿下那裡聽說了,他有心變法,叫程大人整理所有新法提案,一切妥當之後,就要在兩殿辯論改製。這場論戰想來是十分精彩的。不過,我雖自知有虧婦德,卻還不敢缺德到跑到崇文、靖武兩殿上去偷聽。所以就在這裡想幾個問題來難一難程大人,自己過一過乾癮啦!」

「變法?兩殿辯論?」公孫天成愣了愣。

程亦風趕忙把順天府大牢裡的事情略略說了一遍:「當時太子殿下隻是讓我閱讀舊奏章,看看有否可取之法。雖然他表了改製的決心,但兩殿辯論,應該還早吧……」雖然自己心裡是一團興奮,但是想到公孫天成早先曾說過,他隻不過是不停地企圖找一種藥來使得楚國苟延殘喘罷了,心裡不免閃過一絲陰霾,自嘲地笑了笑:「先生看來,我抓的這一帖藥,恐怕也治不好國家上上下下這麼多毛病吧?」

公孫天成嗬嗬一笑:「世上有哪一種藥能夠包治百病?如果因為找不著這種靈藥就把病拖著,豈不更加隻有死路一條?」

「可是,如若是病急亂投醫,那不會死得更快?」符雅插嘴。

公孫天成看了她一眼,道:「小姐看來,何為亂投醫?」

符雅道:「就好比一個郎中給人看病,說病因是甲乙丙丁等四條,可開出來的藥卻一條不能治,或者隻能治甲、乙,不能治丙丁,那旁人是不是可以有話說了?不如等一等,先養著,或許將來遇到個好郎中――又或者說,這個郎中根本就是個庸醫,連診斷都診斷錯了。」

公孫天成道:「小姐所言極是。若病因是甲乙丙丁,這郎中所開的藥方起碼要能治甲乙丙,或其他任意三條,這才能使人信服。不知小姐看程大人的新法,將舊時積弊治了幾條?」

符雅道:「程大人說急務有三,民貧、官冗、外虜,而民貧為重中之重。民貧的成因程大人總結為賦稅、徭役、豪強。新法中有『方田法』可製止土地兼並偷稅逃稅,並鼓勵百姓開墾荒地,又有『官買法』變地方供奉為中央采買,使得富庶之地的糧食不至於浪費,而貧瘠之地的百姓不至於多交賦稅,由此看來,新法對『賦稅』一條可算解決的完滿。」她頓了頓,又道:「但是,徭役使百姓不堪重負,新法隻說要減免,請問減免之後差事要由何人來完成?至於豪強,新法中有『官賣法』,使他們不得再囤積居奇哄抬物價,但青黃不接之時,百姓無米下鍋難道不要像富戶借貸?此時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富戶怎不乘機放高利貸?請問程大人若是禁止富戶提高貸息,一旦他們拒絕將糧食借給農戶,農人將何以糊口?」

公孫天成拈須沉吟片刻:「程大人的新法可否借老朽一看?」

程亦風沒想到公孫天成願意給自己意見,求之不得,連忙把那幾頁紙遞上。

公孫天成一目十行,讀得飛快,隻一刻,麵上就露出了微笑,喃喃道:「官買法……官賣法……沒想到又有人……真是天意!」

程亦風正是不解,老先生卻將那幾頁紙又放下了,負著手,道:「既然已有官買官賣,老朽再給大人獻上一條『官雇法』和一條『官貸法』。前者是指由朝廷出資,雇傭各地閒散人員來擔當各項雜役。若普通農戶在農閒時願意為朝廷出力的,也可參與。總之,凡為朝廷做事的,必然給予工錢。後者是指由朝廷出麵將國庫中的官糧以及各地留存著以備賑濟大災的糧食貸給百姓,照樣收取什一利息,秋收之後連本帶利與當年的稅銀一並上繳。豪強糧多,豈能多過朝廷?況朝廷利息極低,信譽又好過商家,百姓豈有舍朝廷而趨豪強之理?久而久之,豪強無利可圖,自然就無法再欺壓百姓了。」

舉一反三,公孫先生果然厲害!程亦風想,隻是,事事都要朝廷出資,朝廷哪裡還那麼多銀兩?

他不及問,符雅先提出來了:「朝廷雖然鑄銀造錢,但是朝廷畢竟不是個聚寶盆,哪裡就變出那麼多銀錢來又是買糧食,又是雇雜役?」

公孫天成笑:「朝廷的錢多從稅收而來,若要斂財,非得開源節流――節流之項,程大人以提了,要精兵簡政,老朽不贅述,而開源一項,可以大做文章,首先一條就是加稅。」

「加稅?」程亦風和符雅都是一愣:那豈不是和新政的『富民』宗旨背道而馳了麼?

公孫天成道:「不錯,就是加稅。但不是加在百姓身上,而是加在以往不曾納稅的那些人頭上。」

此言一出,程亦風不禁心頭一亮:「先生的意思,是向寺院道觀征稅?」

見程亦風已然開竅,公孫天成便笑而不答。楚國一向以泱泱大國禮儀之邦而自居,對於佛教、道教,乃至由胡人傳來的回教、景教一視同仁,以禮待之,寺院多享民間香火,又有「功德田」不須納稅;宮裡每遇大事,依各個皇帝皇後太後的喜好不同,請各自尊敬的法師入宮講道做法,免不了又有一番賞賜,更便宜的是,僧侶道士皆免徭役,他們的生活,可謂除了吃齋念佛不可婚配之外,逍遙可比皇宮大臣。如今若向他們征稅,雖然免不了口舌之爭,但能給朝廷帶來多少財富啊!

想著,程亦風立即拿筆來記。符雅善解人意,從旁替他鋪紙,磨墨,但又問公孫天成道:「先生從寺院道觀收取稅金,的確可得一筆額外之財,但是,全國寺院道觀能有幾許?倘有十萬處,每處征稅一百兩,則一年征得一千萬兩。符雅不才,那日曾在東宮中偷看過我朝國庫收支記錄――太宗朝時大約每年收入四千萬兩,支出一千三百萬兩,神宗朝時,越收入四千四百萬兩,支出八百八十萬兩,而元酆年來,收入雖然達到五千萬兩,但支出也幾乎是五千萬兩――程大學士的新法,雖然有『方田法』杜絕逃稅,但此法同時也減了不少劣等土地的賦稅,不知是否會持平,如今又要用國庫銀兩進行『官買』『官賣』『官雇』和『官貸』――這『官買』一項且撇開不論,就算是和舊法持平,那麼其他三項,大人打算用那新征上來的一千萬兩完成?符雅請問,如此龐大的工程,一千萬兩能夠完成麼?即使完成,收支平衡,那我國國庫豈不還是空的?」

公孫天成不禁深深地看了符雅一眼:這個女子不簡單,竟把楚國幾代皇帝的收支看得滾瓜爛熟,反應迅速,計算清楚,實在非同尋常。不過他卻並沒有被符雅難道,而是從袖中取出一吊銅錢,嘩啦一晃,道:「錢之為物,雖然清高者往往鄙視之,但朝廷離不了它,百姓也離不了它。錢,究竟有何用?老朽隨便說說,大概用處有六:一乃定價,青菜豆腐價值幾何,若沒有錢,總說也說不清楚;二乃通貨,有形之物賤如糠秕,貴如珠玉,皆可用錢而買之,若無錢,用三頭牛換五匹馬,雖無不可,但未免麻煩;三乃支付,無行之物,如勞力,如學問,甚至有些人的誌氣,都可量而買賣,今人領俸祿便是此道理;四乃貯藏,若人有三千石米,存之十年難免黴爛朽壞,若改存為銀兩,百年而不朽,符小姐質問老朽國庫空虛,說的就是無貯藏;五乃治市,所謂『君有山,山有金,以立幣』,朝廷乃是舉國上下唯一可以造幣者,若貨少而幣多,則金賤也,若貨多而幣少,則金貴也,換言之,一文錢究竟能買多少東西,朝廷通過鑄幣可以乾預;六乃克敵,譬如我與樾寇交戰,樾國不靠海,不產鹽,每年須向鄭國購鹽,若我國將鄭國的海鹽大量買入,抬高其價格,或者乾脆使樾人無鹽可吃,勁敵便可不攻自破。」一氣講到這裡,他才停了停,道:「綜上而論,銀錢之用處遠不止貯藏,而老朽竊以為,通貨、支付乃是其首要之用。打個比方吧,老朽這裡有一吊錢,今請符小姐為老朽解一次圍,將這一吊錢當成酬勞付給了符小姐……」

符雅不意他還記得自己當日和程亦風開玩笑,說要專門替人解圍,輕輕一笑,將一吊錢接了過來。

公孫天成又接著道:「符小姐回家之後也許馬車壞了,就把一吊錢交給車夫讓他去修理。那修理馬車的人修了車子,拿了錢,便去買米麵養活一家老小,而那賣米麵的拿了錢或許突然想算了個姻緣卦,就又找到了老朽――這一圈轉下來,一吊錢又回到了老朽的手中,然而老朽得符小姐解圍,符小姐修好了馬車,修車人養活了全家,賣米的又算好了婚姻……各人所得的利處加起來是五十吊,這豈是老朽一人把一吊錢收藏著就能做到的?」

「啊!」程亦風素未想到花錢還有這許多學問,茅塞頓開,激動得「倏」地站了起來,「先生高才,晚生……晚生……」

符雅輕輕一笑,將那吊錢又還給公孫天成:「算一卦姻緣要收一吊錢,先生的要價還真高呢!」

公孫天成也笑:「符小姐給人解圍也要收一吊錢,要價也不低呀。就不知老朽在這裡讓你『過乾癮』刁難了半天,應該向你收幾多銀兩?」

看穿了自己是在想象兩殿辯論的情形,符雅抿嘴笑道:「這錢不該向符雅收,要收就得向程大人收。符雅在這兒一忽而裝張大人,一忽而裝李大人,把刁難的問題都問了一回,陪大家演練了半天,這也該收點傭金吧?」

程亦風這才領會符雅原來還有這番良苦用心,急忙作揖:「小姐大恩,程某不敢忘懷,小姐但有吩咐,程某萬死不辭。」

「嘻!」符雅笑道,「這就已經『萬死不辭』了?程大人真不會做生意。符雅本來還想了許多別的刁鑽問題想要幫你演習演習,然後再敲詐你幾本書回去解悶,現在看來倒不用了,我挑幾本書就告辭吧。」

「啊……」程亦風呆呆的,「小姐愛看什麼,盡管拿去……」

符雅也不客氣,自去書架邊挑選。而公孫天成知道這個女子智慧非凡,她其他的刁鑽問題恐怕也都是十分關鍵的問題,因道:「小姐等一等,把旁的問題問完了也無妨。程大人這裡的書很多,莫非隻挑幾本就夠了?」

符雅眯著眼睛:「還是不要了。符雅雖然缺德,但是還不想缺德成像玉旒雲那個樣子。國家大事我來飯後閒談還可,若真的出謀劃策,女人乾政,雖不見得不祥,但總是落下話柄,給程大人找麻煩。再說,程大人孜孜不倦研究新法多年,公孫先生又多奇謀,再加上風雷社的士子們……啊,還有多年來寫這些奏章的大臣……合你們諸人之力,兩院的老學究豈是對手?更別提符雅了。」她晃了晃手中的兩本書:「過幾日就來歸還,符雅告辭了。」說完,真的走出了門去。

程亦風愣愣的:這個女子,實在太……太特別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想,不錯,正如符小姐所說,我致力於新政已久,公孫先生又足智多謀,方才他的一番見解,正是治世良策,有他襄助,我可同各官員據理力爭,變法之事必然可成!隻不過――他望了公孫天成一眼――老先生這是來跟自己告別的啊!

「先生今後打算去往何處呢?」他掭了掭筆,打算將方才那關於銀錢的議論記錄下來,「不知先生走之前,能不能再多指點晚生一二?先生看了這些劄記,覺得還有什麼大漏洞需要及時補上的麼?」

公孫天成瞥了一眼字跡密密麻麻的紙張,並沒有再仔細閱讀一次的意思,反而好像陷入了深思,良久,才道:「大人以為老朽方才的一番議論都是靈機一動想出來的麼?」

「先生學識淵博,信手拈來。」程亦風道,「而程某就書到用時方恨少了。」

公孫天成嘆了口氣,搖搖頭,從懷裡取出一本書來交給程亦風:「老朽若得此人十分之一,也不必靠奇門盾甲之術混口飯吃了。」

程亦風看了看,見書名是《於文正公集》,翻開來讀序,作者並不認識,且這個「文正公於適之」也是沒有聽說過的人。但說到「公為崇文殿大學士,景隆九年主持變法」,且有「天變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的豪言,心中不覺一振,再看後麵,卻說他因為變法失敗,最終自刎於家中。一個人諡為「文正」,而這位作序的又說他「由初迄終,名節無疵」,至少德行無虧。且不知他在變法之中究竟有何過失?

公孫天成道:「老朽同大人說要去拜祭一位故人,指的就是文正公。」

「哦?」程亦風好奇道,「先生認識於大人,不知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當初變法有哪些政令?後來又為何失敗了?」

公孫天成指著那本《於文正公集》:「看一個人如何,就看他的文章如何,五陵少年決寫不出憂國憂民之文。」

正是,程亦風想,要不然怎麼說「文如其人」呢?他隨便翻開一頁,見上麵寫著「位在外也,遇而有之,人以名予之,以貌事之;德在我也,求而有之,人以實予之,以心服之」又言「獨仁不足以為君子,當盡性也;獨智不足以為君子,當窮理也」――這文風並不華麗,但敦實厚重,是大家風範。

公孫天成幫程亦風把文集番到後麵,有一篇《人才論》,開篇即道「天下之廣,不患材之不眾,而患上不欲之眾,不患士之不為,患上不欲其為」,接著便談到楚國八股取士的弊端,以及官僚龐大之害,又提出了改革科舉,精兵簡政。和程亦風論述的新政幾乎一模一樣。

程亦風心中不禁既驚訝又敬佩,再翻過去,看到《君德論》《禦臣論》《養兵論》《興學論》《水利論》,然後有《均輸論》正與那「官買法」大同小異,《市易司論》又和「官賣法」不謀而合,而《保元貸論》,說的正是用各地賑災的保元倉之米作為朝廷放貸給百姓之本,和公孫天成所說的「官貸法」如出一轍。程亦風急急又翻了幾頁,看到《募役論》,一目十行地掃過,就知是「官雇法」的前身了。

啊,他自以為在安德刻苦鑽研,開創新法,不想於適之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經提過了,而且論述更加清楚,各項提議也比自己和風雷社士子的更加周到完備。這樣的一次變法竟然失敗了,那麼程亦風正在計劃的新政呢?

「於大人的改製……究竟是為何失敗?」

公孫天成將於適之的文集拿回來,輕輕地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幽然道:「文正公無過,是真宗先帝太過心急了。」

程亦風願聞其詳。

公孫天成道:「老朽初識文正公,在景隆三年,當時老朽還年輕,荒唐得緊,寧肯流連花街柳巷,也不想入朝為官。而且人又狂妄,自以為才高八鬥,看不起做八股文章的士子,便為自己想出了一條好營生――專到考場替人做槍手。」

「啊……」程亦風萬想不到公孫天成也有如此「荒唐」的歲月。

公孫天成道:「景隆三年時,文正公正是大人現在的年紀,官拜翰林院掌院學士。那年的會試由他主考。老朽先已答應一個富家子弟替他入場應考,卻不知此人在入場前一天與人當街打架鬧事,已被抓進衙門裡。老朽頂他的名考試,卷子被文正公親自判為一甲,而待到拆封看名,就露了陷。文正公找到那富家子弟,命他招出事實真相,這便找到了老朽。」公孫天成說時,望了一眼跳動的燈火,仿佛往事一幕幕盡從中閃現:「老朽以為闖了大禍,難免要遭牢獄之災,正想著要如何溜之大吉。豈料文正公決口不提替考之事,隻問老朽為何學了滿腹聖人文章卻不肯為朝廷效力。老朽自然把平日所見之各種怪狀一一數來,說:『如此朝廷,豈值我公孫某人為之賣命?』文正公聽言並不發怒,隻道:『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這句話,我到今日還記得。」

會說「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無甚希奇,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無甚希奇,甚至談論「天下興亡匹夫有則」亦不甚希奇,然而要說出「天下為公」,非大仁大勇者不能。

公孫天成道:「文正公勸我來年應考,入朝為官,我當時依然沒有答應。他也沒有勉強於我,隻不過自此之後,常常來與我清談。就我所抱怨的時弊,他提出一些解決之法,與我商議。久而久之,老朽同文正公結為知己。」

「景隆九年時,」公孫天成道,「據說是真宗先帝夢見他父親神宗,責備他不會治國,使國庫空虛。真宗醒後問滿朝文武:『治世當以何為先?』眾官員有答『仁』的,有答『孝』的,莫衷一是,但大多是虛言。唯文正公答曰:『以擇術為先。』真宗奇之,問其詳,文正公遂對以經世之術。真宗先帝大喜,命文正公條陳奏文可以施行之『當世及務』,文正公領旨後,寫了《答手詔條陳十事》,便是景隆改製之綱。」

這篇文顯然也收在文集中,公孫天成翻到那一頁,並不交給程亦風,自己讀著,似有千般感慨:「《條陳》上後,真宗先帝立刻提升文正公為崇文殿大學士,令他領導變法。依文正公的設想,新法需要先在部分州縣試行,觀其利弊,再決定是否推行全國。如此一步一步行來,估計總要有十年才可初見成效。但真宗先帝性子甚急,第一個月內就不顧文正公和許多大臣的反對,連發了七十多條『欽定』政令,第二個月又發出六十餘條。」

「這麼多的政令,一時之間要讓地方官員如何施行?」程亦風忍不住問道。

「別說地方官員,」公孫天成道,「就是京畿一帶,大家也如墜雲霧,不知這些政令哪一條與己有關,哪一條與己無關,哪一條應當先行,哪一條應當後辦。有的官員按照聖旨將政令全部施行,結果事務比舊時更加混亂,自然叫苦不迭。有的官員則乾脆假裝沒看到新政令,依舊按照老規矩做事,不過出了紕漏卻一律推到新政之上。中央尚且如此,地方上究竟新法是如何施行的,有誰知曉?」

可不是麼!程亦風想道,景隆九年時,自己才八歲,住在江東水鄉小城,印象裡縣太爺從不曾說朝廷有新規矩,大家的生活也未有過改變。可見真宗的政令到了江東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就成了一紙空文。

公孫天成接著說下去:「當時田畝未曾丈量,偷逃之稅未曾追回。真宗又篤信佛理,不肯向寺院征稅,國庫空虛,哪裡有用於『均輸』『市易』『保元』『募役』等法的銀錢?有些官員誤會新法隻是為了斂財,有些官員則是為了終飽私囊,於是將朝廷的均輸衙門和市易司衙門變成了最大的壟斷投機商,而保元倉就成了官辦高利貸,募役一法因為暫時還無利可圖,所以無人問津。這樣一來,怎不弄得天怒人怨?」

「豈有此理!」程亦風忍不住拍案道,「監察禦史都在做什麼?『均輸』『市易』『保元』『募役』等法都是朝廷出麵與百姓交易,數目巨大,必須防止官員貪汙,獬豸殿應當全程監察,他們怎麼能聽任奸小借新法之名盤剝百姓?」

「獬豸殿監察,文正公當時是這樣設想的。」公孫天成道,「不過,這要求獬豸殿全心支持新法,並製訂相應之監察措施……要花費時間,真宗先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政令全都發了出去,本來就已經惹得兩殿六部萬分不滿。更何況兩殿平章,翰林院和六部辯論,不僅可使政令越辯明,合乎公義,更可使滿朝官員都對政令有所了解。真宗先帝一意孤行地發出政令,獬豸殿的禦史們根本不知道政令裡說的是怎麼一回事,又如何監察?」

程亦風沉默不語。他對朝會上的論戰向來反感,覺得除了黨爭還是黨爭。但聽公孫天成這樣說,他不由想道:若是和一批真正關心國事民生的大臣們討論,對新法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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