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冰化雪(三)(1 / 2)
辛獄司。
這是一座建在陽間的地獄,從梁高祖開國時期便設立下來,據傳裡麵代代白骨堆積可比此府樓還高,血腥氣早已浸潤寸寸縫隙。
燭火搖曳,昏暗森冷。光影映在顧越冷白如玉側臉上,他坐在當間,麵無表情翻看案檔。
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吳紹海仍在哭求:
「奴婢冤枉啊……」
「大人明鑒,奴婢怎敢啊……」
「當晚夜黑,奴婢吃多了酒,真不知那竟是五殿下……」
顧越眼皮也沒抬:「有無人指使你?」
吳紹海囁嚅,抖篩糠一般痛哭流涕搖頭,鐵鏈嘩嘩作響,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有無人指使?真沒有啊。
當晚他不當值多喝了些酒,月黑光暗,回去隻見房中有一人影鬼鬼祟祟,便以為是手底下哪個小太監不檢點,偷到他頭上來。酒氣並著怒意上頭,他二話不說直接一棍子敲在那小賊後腦上。
待那人翻轉過來,才看清竟是趙滿穿了小太監的衣裳。
「大人明察!大人,此事奴婢冤枉啊……」吳紹海含著哭腔,「奴婢若知曉那人是五殿下,便是借是個豹子膽也不敢!奴婢怎麼敢……」
顧越合上手中的案檔。又問:「有無人指使你?」
吳紹海痛哭:「沒有啊!真的沒有啊……」
新一輪的重刑開始,顧越垂著眼眸,充耳不聞滿室淒厲的慘叫聲,誰也不知他在思索什麼。
李青霜從外間走進,停在他身邊,彎月要附耳:「大人,那邊一切如舊。莫說知道五殿下穿太監衣裳去做什麼,就是為殿下備衣服的人,都不知他要這身行頭做什麼。」
顧越點點頭,神色毫無變化:「刑審滿十二時辰了嗎?」
「剛好十二時辰。」
顧越道:「讓那邊不必審了。」
「大人?」
顧越平靜地目視前方,吳紹海喊冤,確實有他喊冤的道理。趙滿走錯房間,正撞在同樣醉酒的吳紹海手裡,但趙滿究竟要去哪兒?為何要穿著太監的衣裳——趙滿自己知曉。
但他。
他未必心裡沒數。
顧越道:「讓他畫押。」
李青霜道:「可是他還沒有說出背後主使之人……」
「背後主使之人?」伴隨淒厲的慘叫聲,顧越淡淡道:「你我都清楚,此乃意外,並無所謂幕後主使。」
這事當然是意外,誰都知道。除非五殿下自己願意,否則沒人能逼他穿上太監衣服;吳紹海殘忍嚴苛,死在他手上的宮人數都數不過來,那個情形下他揮棍傷人實屬正常。
這裡麵隻有一點,就是趙滿走錯到吳紹海的房間。
李青霜低聲道:「大人,此事若是借刀……」
顧越看他一眼。
李青霜被這一眼看的窘迫:「屬下愚鈍,見您並無深查之意。」
顧越淡聲:「皇上交予的隻有內宮殺人一案。凶手伏誅,確無主使,分內之事已了。其餘的,與辛獄司無關。」
夜涼如水,月色一輪。
繁華巍峨的宮牆內飄散響徹夜空的哭嚎聲,慘絕人寰,餘音回梁。
為著五殿下慘死,這一天一夜已經處死數十人,除卻吳紹海被五馬分屍,所有親隨因護主不利都一一杖殺。
皇帝踏進晴和宮,沉默臉孔上帶著一層濃重陰翳。
他徑直向裡走去,一直走到床榻邊,望著手腳脖頸都被沉重鐵鏈束縛的女子。
女子傾城之色,抬起的眼眸黑白分明,平靜如一潭死水。
「儀華,朕有好幾日沒來看你了,」皇帝挨著床那邊坐下來,語氣低沉,「阿滿去了,朕又送走了一個孩子。」
他手緩緩落在儀華公主的小腹上:「算上這裡沒生下來的孩子,朕已經失去了五個孩子。」
儀華公主無任何反應。
「阿滿的事是意外。可是儀華,朕不甘。」
「朕很難不懷疑他。這樣的舉重若輕,這樣的無痕無證。他有這樣的手筆。」
儀華公主仍未言語。
皇帝也不惱,靜靜望著她:「他曾被你撫育十年,承襲了你的狠辣果毅。你知道麼,朕命他取薑重山通敵賣國之證,他做得好——用朕一個皇子的性命鋪做換取薑重山信任的路石。讓朕,打碎了牙往肚裡咽。」
儀華公主問:「薑重山通敵賣國?」
皇帝笑道:「是。隻是證據難取,但時至今日,他都辦的很妥當。所以哪怕任性些,算計一兩條命,朕也不是不能縱容。誰讓他是你心愛的兒子。」
儀華公主平聲道:「你打算何時殺他。」
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撫扌莫儀華公主的臉,掌心的肌膚嫩如凝脂,他癡癡摩挲:「朕不殺他。」
「儀華,朕本不想讓你們母子分離,讓你們七年來連一麵也未見,是你太不安分。你教了太多,太多他本不該學的東西。」
皇帝道:「朕不會殺他,朕要將他身上每一根反骨盡數敲碎,再送還到你麵前。」
儀華公主道:「你不殺他,隻怕有一天會後悔。」
「後悔?」皇帝咀嚼一番這兩個字,搖搖頭。
「朕不後悔,朕隻恨自己沒有早些磋磨他的性子。他骨頭太硬了,但好在孝順,還算有軟肋。朕來找你,讓他痛些,才知道日後該如何做事。」
「你真可悲。」
「你說什麼?」
「你是萬人之上的皇上,是江山的主人。」她定定道,「卻將時間浪費在這些無謂之事,用一個比螻蟻還低微的人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皇帝低低笑起來:「儀華啊,你是金尊玉貴元後所出的嫡公主,自然不知朕一介冷宮皇子的卑賤。不過,好在朕尚有其他方法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他欺身上前,居高臨下睥睨床上的女人,一手扼住她纖細脖脖頸,在她耳邊低聲:
「朕什麼價值,儀華,你最懂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