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衣人-迷障(1 / 2)
有詞曰,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倦天涯。全則必缺,極則必反,昔日燭龍郡如何顯赫,今便如何蒼涼。
此地同正門尚有些距離,所經之處乃是翁城民居。街道狹窄幽暗,商鋪了無人煙,不見浣衣婦,亦不見羽林郎。
岑吟乘著金蝶,飄入翁城中時,耳邊便傳來一陣笛聲。那笛音蕭索孤獨,遙遙自那殿中傳來,忽近忽遠,時而回盪四方,時而又微不可聞。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那金翼使道,「終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矣。」
「你倒是頗有感悟。」岑吟笑道,「隻是不知,你們郡守到底要我做什麼?」
「尋人。」
「尋人?」
「扶桑郡連月來,神隱了多位女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金翼使道,「有傳言說,是燭龍太子作祟,畢竟這扶桑郡妖邪,隻有他一個。」
「你們郡守曾同我說,此事乃是人為。如今看來分明是厲鬼作祟,果然他是在誆人。」
「未誆未誆,的確是人為。郡守夜夜在城中獨巡,皆無功而返,心知那些女子凶多吉少,便召請了冤魂來問,方才知道是有人捉了她們,藏入了這燭龍郡裡。」
「他召到了失蹤女子的冤魂?她們沒說是何人所為?」
「她們隻說,是被一具骷髏忽然拖走,從崖上掉入了郡中,一路逃到宮殿內,便不知發生何事了。」金翼使道,「再有意識,竟成了冤魂,連肉身也尋不到。」
「源風燭是個有能耐的,竟沒找到燭龍郡在何處嗎?」
「其實,郡守早已查到了燭龍郡下落。但可惜,也不知那盜女狂徒用了什麼手段,此郡竟唯有女子能入。郡守嘗試多次,皆無功而返,所以……」
「所以,他就想到了以女子為餌,替他入燭龍郡巡查。」
「正是。」
「嗬,到底你主子厲害,把人耍得團團轉,還尋上我為他辦事。」岑吟冷哼,「想我拾扇次日,便聞聽有女子消失,後又說人找到了,我才安了心。哪曾想今日還是輪到我了。」
「此事,要同你賠個不是。得罪女冠,實在抱歉。」金翼使賠禮道,「實不相瞞,你來那日,郡裡並無女子神隱,原是郡守放出去的幌子。」
他先是放出話,說又有女子神隱,事先將人藏在郊外,隨後封了郡城。過幾日後帶人親自去尋,說女子找到了,接著便開了城門允許往來通行。
「他費這事做什麼?」岑吟不解道,「乾脆一封到底就是,何必開了關關了開。」
「原因有二,其一,方便那真凶跑路,好就地擒拿。」金翼使道,「先封幾日郡,到處抓人,而後又忽然開城,換作是君,君跑不跑?」
「跑,我肯定跑,就算當日不跑,過幾日我也要跑。」岑吟果斷道,「那其二呢?」
「其二,是為了留你。怕封得晚,你先跑了。」
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岑吟暗自猜測,隻怕這位源郡守,一老早就盯上自己了。
「他留我做什麼?就為了選個女人替他去燭龍郡?」她挑起了眉,「這郡中女子千百,怎麼就非我不可。」
「郡中女子千百,會陰陽術者寥寥。若用尋常女子,必累她丟了性命,亦成不了事。縱然能成,造此殺孽又是何必。」
「如此說來,你們郡守倒是個勤政愛民之人。我真是低估他器量了。」
她這話看似誇贊,實則有嘲諷之意。金翼使心中了然,沒有應聲。
它穿過翁城,來到了燭龍郡正門處,展翅穿門而過,來到了街道中。
街上甚是乾淨,纖塵不染,卻空無一人。店鋪有開有關,石辟邪聳立在外,風吹日曬,已陳舊不堪。
此地雖說氣派,卻陰鬱冰冷。岑吟抬頭望去,見屋簷下懸著宮燈,一隻隻黯淡無光,風不起,便也不動。
但無一例外,皆十分明淨,連燈油都未有絲毫滲出。
「這燭龍太子,隻怕是有潔癖。」岑吟忽然感嘆了一聲,「也太乾淨了些。」
「傳聞之中,確有此事。」那金蝶答道,「他所居處極為潔淨,不許有一絲汙濁。掌管燭龍郡時,上行下效,頗有功績。」
「常言道過猶不及,他這郡城太過整潔,反而有些突兀。」岑吟低聲說,「再如何喜淨,沙場之上又如何能淨。」
金翼使沒有應聲。它揮著翅膀,朝郡中央飛去。
「那蝴蝶,你要載我去哪裡?」岑吟問。
「去郡城宮殿處。」
「叫你蝴蝶多有不便,你可有名字?」
「君稱我蜜官便是。」
蜜官……原是蝴蝶別稱。岑吟暗自思付,覺得有些意思。
經過街道時,兩旁的宮燈忽然一盞一盞亮起,循在他們身後,好似追逐著他們的背影,分毫不落。
城中之路兜兜轉轉,如迷宮一般彎彎繞繞。那巍峨宮殿聳立在遠處,不知要拐多少彎才能近前。
那金蝶飛得低,不快不慢。岑吟乘在其上,轉頭去看周圍店鋪。宮燈亮起時,門扇上隱約有人影現出,一動不動,身姿卻如畫像一般精妙。
耳邊隱約傳來了女子笑聲,清脆動人,如沐春風。
[殿下弱冠之年矣,該娶妻了。]那女人道。
[急什麼。待我領兵奪了塞北之地,為父王賀了壽,再娶不遲。]
[再等下去,殿下垂垂老矣。]
[我必不會老。]那男子笑道,[兵亂未平,怎敢老去。]
[殿下小心,一語成箴。]
岑吟朝宮燈看去,忽然發現那上麵繪著許多工筆畫,似是太子生平,從皇後胎夢,到幼時習武,再到少年策馬,直至禍起燭龍,皆歷歷在目。
【殿下今在何處?】有人輕聲問道。
蜜官忽然停了下來,觸須揚起,十分戒備。岑吟不敢作聲,正左右觀望,眼前卻突然現出繁華集市,人山人海,琳琅滿目,一片熱鬧景象。
貴女們挑著首飾,公子哥揚鞭出城。商販吆喝聲不斷,屠夫宰殺著豬羊,說書人一拍醒木,大喝一聲萬事皆休。
笛聲驟響,那些人忽然齊齊轉頭,盯著岑吟,一片死寂。
再回神時,街道空盪如舊,無人無聲,好似方才皆是幻影,無處尋蹤。
「這……」
「噓。」
蜜官要她噤聲。它繼續向前飛著,穿過了那片街道。
【殿下今在何處?】又有人輕聲問。
那金蝶載著她,徐徐穿過街道。不遠處有十字口,它閃避著宮燈光輝穿梭而過。
驀地,岑吟看到一個紅衣小兒牽著風箏跑過,風箏上繪著一個大大的祭字。
她急忙轉頭,卻四處不見人影。
蜜官仍是飛著,忽而又穿過一個十字口。隨即,岑吟又看到了那紅衣小兒,仍舊持風箏跑過,梳著總角,麵色十分冷漠。
待要看時卻又不見了。
岑吟詫異不已,手指緊緊地攢著人參。一人一蝶經過第三處十字口時,赫然再遇紅衣小兒,還是舊模樣,跑得無聲無息。
她有些慌了。待到第四個十字口,遠遠就看到紅衣童子佇立在街道旁,身影小小一個,正朝著她這邊看。
他這次沒有再跑,而是持著風箏停在原地,像是在等岑吟。
那金翼使卻停了下來。
「神三鬼四,這燭龍郡本無人,哪裡來的童子。」它對岑吟道,「還一襲紅衣,定是厲鬼。」
「君以為,如何是好?」
「不如繞道而行。雖遠了些,但還是穩妥為上。」
「好。」
於是蜜官便轉了方向,朝東而去,繞開那十字口,走起了遠路。
可這遠路也不甚太平。行著行著,就見那天色越發深紅起來。屋簷下宮燈愈來愈亮,路上竟出現了許多黑色人形,皆是單薄剪影,或坐或立,或交談或瞌睡,神態各異,隻是漆黑一片,看不出本相。
蜜官示意她噤聲。岑吟掩住口鼻,坐在蝴蝶背上隨它飛去。沿途隻見那些人影雖數量繁多,卻一動不動,好似肉身一瞬間蒸發,僅徒留影子孤身在原地。
岑吟以為它們是影壁人,但卻有覺得不太一樣。這些人影更像是被定格在此地,守著那空盪盪的燭龍郡,守著那位英年早逝的太子,雖過千年仍未離去。
【殿下今在何處?】那聲音又輕輕響了起來。
「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蜜官道,「都是些苦命人。」
岑吟沒有作聲。坐下金蝶仍舊飛舞著,漸漸行過一處十字口,又飄然而去。
但就在這時,岑吟看到前方站著一個男人,穿著一襲青色狩衣,戴著立烏帽。他衣上繡著笹龍膽,手裡持著一把打刀,正朝著宮殿的方向看。
眾人皆是黑色,唯有他一身彩繪,很是與眾不同。
「源風燭?」岑吟驚訝道。
蜜官經過他身邊,看清了他的臉,卻好像並不是源風燭。源風燭二十八歲,那人要更年輕些,眼尾下沒有淚痣,但卻與源風燭有六分相似。
「是今時先生。」蜜官道,「郡守的父親。」
那人一動不動,眺望著遠方,好似一尊石雕。
岑吟很疑惑他為何會在此處,蜜官卻繼續向前飛去。飛著飛著,卻又見源今時佇立,仍是一樣的穿著,一樣的姿勢。
越是向前,便越是反復。無數個源今時,出現在那燭龍郡無數個岔路口。他一直在望那處宮殿,墨色的眼珠同源風燭一般無二。
「他為何會在這?」岑吟有些詫異,「他……不是早已亡故了?」
「今時先生,二十歲那年以陰陽師的身份,自東瀛來南國扶桑郡,處置太子作祟一事。」蜜官道,「燭龍太子怨氣千年不散,徘徊在扶桑郡中,傷了許多人命。後來經由今時先生鎮壓,才漸漸平息下來。」
源今時那時正年輕,獨自一人引那古戰場現身,同太子周旋抗衡。燭龍太子奇凶無比,源今時為了鎮住他,險些搭上了一條命。
雖說那時無事,但想必也是傷了命格,否則便不會有切腹自殺的死局,落得如此下場。
岑吟聽罷,覺得有些惆悵。但此時,卻有隻言片語傳入她耳中,斷斷續續。
[他與我有些相似……]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道,[不欲殺他……鎮住就是……]
那聲音隨著蜜官的飛舞而漸漸遠去。前方道路忽然開闊起來,人形也不見了蹤影。轉過一條長街之後,巍峨宮殿便在眼前了。
岑吟眼見著目的地將至,便坐直身子專心起來。但就在快到台階下時,她忽然看到一個身著紅衣的東瀛女子立在階下,塗著白麵,嘴唇鮮紅,側握著一柄紙傘,正在徐徐轉動。
十分像前日裡看到的那個傘女。
但忽然她便不見了。台階上空空的,唯有殿門外懸掛的門簾在隨風輕動。
蜜官停在台階下,長足落地,觸須微動,像是在抬頭觀望。岑吟感覺到那宮殿陰氣陣陣,森然非常,當中必有凶悍之物,恐非自己所能駕馭。
「這裡麵的東西很凶……我未必是對手。」她對蜜官道,「貿然闖入,恐你我都不能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