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塔-覲玉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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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吟坐上了牛車之後,就有些後悔了。

這東西舒適倒是舒適,但可惜太慢了。而且它竟然還是貴重之物,一般的尋常百姓是用不起的。

源風燭那輛牛車,收拾得比他的塔樓還乾淨。岑吟從來沒見過這麼潔癖的男人,乘個車簡直讓她坐立不安。

枕寒星原本要騎著馬隨行車旁,但物部重陽看他外貌不過十五六歲,以為他是個孩子,怕他受不了顛簸之苦就也讓他上了車。枕寒星與岑吟在車中對坐,聽著外麵的馬蹄聲響,知道那東瀛武士就跟在旁邊寸步不離。

「你覺不覺得……源氏公子在監視我們?」岑吟用極小的聲音對枕寒星道。

「覺得。」枕寒星用唇語應她,「看著好心,實則一肚子壞水。」

岑吟示意他噤聲,自己則掀開窗簾朝外麵看了看。物部重陽騎著高頭大馬,目不斜視,袴上別著一把打刀,臉色硬得像石頭。

為防隔窗有耳,車內兩個人便都不做聲了。牛車仍是慢悠悠地走著,走了有一個半時辰才到覲玉台神社。

岑吟在車中打坐,待到牛車停下,才慢慢睜開眼睛。她解下隨身的水囊喝了一口,覺得經脈順暢了許多,這才緩緩從車中下來。

雙腳落地,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血跡。張望四周時,卻見那神社已經封筆,鳥居的柱子交叉著綁了許多麻繩,繩上貼了不少封條和符咒。許多烏黑的血被潑在地上,到處都是,有些還新鮮,有些卻已乾涸了。

岑吟走上前去,蹲下身來用指尖沾著血漬,送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是黑狗血。」她道。

這黑狗血不止一處,大約是封了神社,無法入內,才都潑在了外麵。她朝四周看時,發現兩旁的圍欄和告示牌上貼了許多黃紙,紙上寫著東瀛文字,有些長,有些短,有些甚至鮮紅一片,那鳥居的柱子上也有。

因為有些字是漢字,岑吟便上前看了看,發現全是辱罵詛咒的話。應該是那些丟了女兒或妻子的人家憎恨燭龍太子,因此才將怒火發泄在了神社上。

【不是太子殺的!】她又想起來,那影壁人小趙四言辭懇切的話,【太子失蹤多年,我等根本不知其下落!】

一陣朔風過,鳥居上的紙張飄飄盪盪,顯得這地方十分淒涼。

岑吟擦掉手上的血跡,站起身來,轉頭去看物部重陽。

「物部先生——」

「女道稱我重陽就是,不必叫先生。」那人鞠了一躬,「請問有何事?」

「不是什麼大事,隻是想問問你……知道這些事來龍去脈嗎?」

「我知道。」物部重陽點頭,「女道若是對此事有疑問,問我便是。」

「好。」岑吟當即道,「重陽,你覺得那些事……真的是燭龍太子所為嗎?」

「少主說是,便是。」物部重陽道,「少主說不是,便不是。」

「你們郡守少主的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岑吟望著四周道,「我在祭祀之日見到他時,他說此事是人為。祭祀之日過後,他又說是太子所為。他是想掩蓋什麼?」

「女道哪裡的話。少主做事一向有分寸,沒什麼可掩蓋的。此事的確也是人為,有人抓了那些女人,進獻給太子,或是本就奉太子之命行事。少主已經在查了。」

「可查出是何人?」

「尚未。」

「既未定奪,何必過早將事情推給太子。」岑吟嘆道,「為何不等水落石出再告知百姓?」

「祭祀那日,少主隨你入城,已破了燭龍郡風水。送你出去後,他又折返城中,帶回了那些女人屍首,送還本家。」物部重陽道,「那些女子身亡,其家人自然要一個說法。少主無法隱瞞,隻能告知他們是太子所為,以讓他們有個發泄之地。更何況,太子本不無辜,也不算是冤枉他。」

「可有告知那些人,太子或許有同謀?」

「並無證據,亦未捉到人,便未多言。」

「這麼說,此事在扶桑郡百姓看來,就是太子一人所為了?」岑吟低聲問。

「我明白女道的意思。」物部重陽欠了欠身,「一個人有三分罪,便該罵三分,有七分,便該罵七分。若隻有三分罪而挨了七分罵,的確有無辜之處。但女道可想過,那些人喪女之痛極深,可能忍著怒氣苦等到此事水落石出?若不讓他們適時發泄,如何緩解他們痛苦?」

「這……」岑吟無法反駁,遲疑半晌,仍是說不出話。

「您覺得此事不簡單,或許不是太子所為,而是有人栽贓嫁禍。但那些女屍,的的確確是從他房中尋到的。」物部重陽道,「可惜太子已是厲鬼,不能夠現身與我等對峙。若真的是我等汙濁了他,日後有什麼報應,我等沒有怨言。但若不是,他便死有餘辜了。」

「……是我失言了。」岑吟喃喃著,已是有些被他說動了,「也許是我想錯了……」

「少主說,昨夜塔樓裡進了髒東西,到處亂竄。那東西似乎有蠱惑人心之能,或是幻覺,或在睡夢中暗示。敢問女道,昨夜可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近身?」

岑吟還未來得及回答,枕寒星卻在旁邊說了一句,沒有。

「我一直守在我家女冠門外,並無異常。」他道。

「沒有便好。」物部重陽點頭,「若是有什麼非同尋常之處,還請一定告知少主。」

岑吟有些心神不寧,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忽然她感覺到麵前吹過一陣冷風,陰氣重重,十分冰冷。她疑惑之下,便抬頭朝那風口處看了一眼。

誰知這一看,卻赫然看到那鳥居之上吊了一排紅衣女子,個個穿著曲裾,歪斜著頭,正吐著紅舌用一雙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她看。

【太子無辜!】當中一女鬼淒厲道。

岑吟被嚇了一跳,後退一步,險些一腳踩空。枕寒星急忙扶住她,再朝鳥居看時,已空無一物。

白日見鬼,很是不妙。她平復著心跳,急忙掐著小六壬給自己算了一卦,發覺自己身上竟染了陰氣。

她心中雖不安,卻仍是冷靜下來,整了整衣冠。

「我想進神社看看。」她對物部重陽道,「隻怕要待到晚上,你可是要先回去?」

「少主命我護衛女道,自然是隨行。隻是少主來時曾說,要女道早些回去。」

「他這話有些深意,莫不是這神社不能久留?」

「非是神社,而是扶桑郡有宵禁。」物部重陽道,「若閉門鼓響,還未回返的話,便會滯留郊外。」

「滯留郊外……會怎樣?」

「會遇到鬼。」

饒是大白天,聽了這話卻也瘮得慌。岑吟扯了扯衣襟,已是覺得發冷了。

「原來扶桑郡,這麼不太平。」她輕聲說。

「這地方本是神龍朝太子封地,死過很多人。」物部重陽壓低了嗓門,「扶桑郡有許多怪談,每到夏夜蟬鳴的時候,便會有許多人圍在一起,講百物語。」

他一邊說著,一邊叫人搬開一處圍欄,請岑吟入神社。

岑吟謝過他,起身走入欄內。一行人慢慢地隨著她沿著參道朝正門處走,物部重陽在左,枕寒星在右,皆跟在後麵寸步不離。

「你們少主是個厲害人物。」岑吟對那東瀛武士道,「他曾對我說,自己不是陰陽師。但我看他若是走這條路,大約也是能得大成的。」

「少主雖不是陰陽師,其陰陽術卻淩駕在其他人之上。我年少時便跟著他,親眼見他處置過許多妖邪厲鬼。」物部重陽道,「少主是萬裡挑一之人,可惜極克女子,所有與他有關的女人皆不長久。最久的,隻有公主殿下,最後卻也離世了。」

「這聽上去,有些像所謂的孤星入命。」岑吟聽著,覺得頗為惋惜,「此事不能化解嗎?」

「試了許多方法,皆是無用。無論分離父母,或是養在別處,更換姓名,都不奏效。隻怕,要孤身到老了。」

「那他克不克男人?」

「男人也克,隻是男人大多命硬,不至於非死即傷。」

「這樣說來,他是克人啊。」岑吟嘆道,「這什麼命格,也太像妖怪了。」

「黃泉公子這個蔑稱,原就是說少主……像個妖怪。」

像個誅殺生人的妖怪。

像個不知痛亦不會死的妖怪。

ばけもの(怪物)。

*********

「ばけもの……」

私は,ばけものです。

我是個怪物。

源風燭坐在地榻上,手裡拿著一截桐木,正用銼刀銼著,又拿刻刀慢慢地雕刻。

那木頭已有了形狀,是個女子模樣,雖隻是毛坯,卻十分曼妙婀娜。

他戴著那副西洋鏡,刻得十分專心。不遠處的角落裡,一個穿著艷麗紫衣,發飾滿頭的花魁恭敬地坐著,麵上帶著微微笑意。

[少主的刀工愈來愈精湛了。]

她語氣溫和,源風燭卻不理睬她。似乎他眼中隻有那木頭女子,對其他人事一概不感興趣。

他身後的牆壁旁置著一張書架,花魁朝它看去,見那架子頂上放著兩隻女子人形,身著十二單,一紅,一金。紅衣人形滿臉怒氣,金衣人形滿臉笑意,並排立著,麵容卻一模一樣。

[少主很喜歡人形呢。]

「你有些聒噪了。」源風燭冷淡道,「我不喜歡同你講東瀛話。若無事,就退下吧。」

[少主是源氏貴子,為什麼會不喜歡講故國之語呢?]

「我不喜歡東瀛。」她麵前那人道,「我是別人口中的黃泉貴子,有一半的南國血統。」

[可少主是源姓。]

「我也可以姓李。」

「在下不喜歡李龍潮這個名字。」那花魁忽然用南國話道,「覺得不像源氏公子,也不像東瀛人。又冷又高高在上,離我們越來越遠。」

「我是個怪物。」源風燭刻著人形眼睛道,「不該離任何人太近。」

「少主不是怪物。」

「我不是嗎?」

源風燭說著,放下刻刀,將那人形舉起來,沖著眼窩吹了吹。

我不是怪物嗎?

他忽然將那人形丟出門外,嗙地一聲摔在柱子上,身首分家,摔成了幾個木塊。

我就是個怪物。

源風燭忽然持起刻刀,伸平手臂,在上麵狠狠地劃了一道傷口,頓時血流如注。那花魁大驚,急忙沖過去欲為他包紮,他卻示意她不要過來。

「你看。」他輕聲說著,將手臂朝那人一伸。

花魁隻見那傷口處滴落著鮮血,卻漸漸止住,繼而慢慢愈合。片刻之後,竟然痊愈了,隻在皮膚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印子。

他手臂上,還有許多這樣幾乎看不出來的印子。

花魁猜想,他一定是劃了自己很多刀,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自己知道的,自己不知道的,千瘡百孔。

「這樣的傷口,您身上還有多少?」她問。

「記不清了。」

「不疼嗎?」

「疼啊。」源風燭笑著,摘下了西洋鏡,「疼才覺得自己活著。我喜歡這些令我痛苦的東西。」

「可古人雲身體發膚——」

「你出去吧。」

「少主……」

「出去。」

那花魁離開房間,門卻在她身後關閉了。她望著那扇拉門,站立了許久,才緩步離去。

在那屋中,源風燭獨自坐在地上,眼神不能聚焦,靜了足有半個時辰。接著他挽起袖子,攢緊拳頭,另一隻手緩緩持起了刻刀。

他忽然猛地朝自己手臂刺去。

「兄長大人。」

就在刻刀離肌膚還有一寸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個稚嫩的童聲。

源風燭頓住了。他愣了片刻,抬頭朝房門看去。

「知禾?」

「兄長大人。」那孩子在門外道,「我想見見你……」

源風燭沉默了。他深吸一口氣,放下袖子,藏起了刻刀。

「進來吧。」

門開之後,那孩子便脫了鞋,爬入了房間內。源風燭朝他伸出手,他立刻抓住哥哥的手腕,撲到他懷裡。

「兄長大人,痛嗎?」他聽到那孩子在耳邊問。

「不痛啊。」源風燭道,「為何這麼問?」

那孩子保住他的脖子,過了一會,又坐起來,將手蓋在他手背上。

[痛痛都飛走了。]他將手一甩,認真說道。

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在源風燭看來既無趣又無用。他望著弟弟片刻,卻還是露出了笑容來。

「好,都飛走了。」

他說著,抱起源知禾,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哥哥會不會很討厭我?」源知禾問。

「為什麼討厭你?」

「因為我害死了母親。」

「母親是自己選擇生下你的,早已設想了許多後事。」源風燭道,「我亦然。既是自願,何來厭惡。」

「若沒有我,哥哥就有母親,不是孤身一人。」

「我有你,也不是孤身一人。」源風燭看著他的臉說,「傻小子,別再說傻話。」

「如果,隻是說如果。」源知禾在他懷裡仰頭看他,「哥哥殺掉我,母親就可以回來,你會殺我嗎?」

「不會。」

「為什麼?」

「人死不能復生,沒人應有例外。即便復生,也非原來之人。」源風燭道,「更何況世間事,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源知禾點點頭,他咳嗽了兩聲,靠在了源風燭的肩頭。

「我今日去第七層,看母親的畫像了。」

源風燭的手忽然一頓。

「我說過,不許你去第七層。」他輕聲道,「怎麼又去了?」

「我想母親了。」源知禾小聲道,「我都沒見過她。畫像也好,別的也好,很想看看她是什麼樣子。」

源風燭嘆了口氣。他轉過身,從旁邊一處小匣子裡取出了一麵銅鏡。

他將銅鏡舉到自己麵前,兩個人的臉映在上麵,那雙眼睛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若實在想她,就看看鏡子吧。」源風燭道,「你我身上,都有母親的影子。」

低下頭時,發覺源知禾已經睡著了,抓著他的衣襟,始終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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