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語-長日將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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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就算岑吟再怎麼不願意,看到源風燭還是得露出心不甘情不願的假笑來。

這個人辦事效率極高。第二日一早,便托物部重陽送來了一封手書,上麵蓋著許多花押印,皆是願意幫忙的扶桑大妖所有。

那些花押有紅有黑,上麵的圖案各有特色,從漢字到符咒,又或是花鳥魚蟲,一應俱全。古書上說,花押是最能代表此人之物,見物如見主。

「這東西真是漂亮。」岑吟逐一看下來,麵露羨慕之色,「我沒有這個……你們少主有嗎?」

「當然有。」物部重陽說著,指了指上麵一處紅色花押,「這個是少主的。」

岑吟仔細一看,隻見那上麵繪著一隻小小的蠍子,旁邊還有一個小篆的燭字。

「蠍子?」她有些驚訝,「我還以為,他會用麝鳳蝶。」

「少主小字已用了蜜官,一般隻做自稱,從不用押。」重陽跪坐在她麵前道,「之所以用蠍子,是因為郡守生在了農歷十月末。家主聽聞西方有星象,名為蠍,便取用做少主花押了。」

「這東西你有嗎?」岑吟沖蕭無常問。

蕭無常說沒有。枕寒星卻說了句有。

一狼一書童大眼瞪小眼,最後狼嘆了口氣。

蕭無常說有。枕寒星又說沒有。

「到底有沒有?」岑吟火了,「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沒有,沒有。」蕭無常捂住枕寒星的嘴,沖岑吟賠笑,「這東西隻有大戶人家的公子,還得是頗有幾分文采才會設計的。我是個粗人。很粗。哪裡都粗。」

物部重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睛卻不自覺地瞟了一眼蕭無常的某處,又極快地移開了視線。

「你們少主怎麼弄來的這東西?」岑吟問他,「可是費了些周折?」

「是。」重陽點頭,「少主昨日夜行黃泉,那些大妖聽了他的來意,都提了許多無理要求。」

「什麼要求?難不成要他砍手砍腳……」

「那倒不是。那些家夥怪癖得很。」這東瀛武士忽然嘆了口氣,「他們啊……一部分想睡少主,一部分想被少主睡,還有一部分想讓少主和別人睡,自己在旁邊看。」

岑吟揉了揉太陽穴,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所以源風燭答應了?」

「沒有,少主說……」

【做夢。】

他拒絕得徹底,冷酷無情。那些大妖惱羞成怒,頓時黃泉國一片殺氣,竟是打算來硬的。

「所以他們把源風燭給……?」岑吟臉色煞白,「你們少主……吃得消嗎?」

「……隻是動武。」物部重陽道,「少主不是那種人。」

蕭無常刷啦一聲展開扇子,遮住臉湊近岑吟的耳朵。

「我早聽說,有淚痣的男人都是禍水。」他咬耳朵道,「別看他生了一張人畜無害的臉,指不定內心十分陰暗。」

岑吟問物部重陽,源風燭是怎麼回來的?重陽說少主是殺回來的。

源風燭昨夜在房中結陣,孤身入黃泉國,物部重陽就守在門外接應。忽然他聽到屋內有聲音,隨之而來的還有濃烈的血腥味,便立刻拉開了房門。隻見源風燭持著一把極長的太刀,渾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半張臉已被染得鮮紅。

但他帶回的這封手書卻乾乾淨淨。想來無論那地方如何凶險,還是有人願意幫他的。

「少主算是術士,昔年也幫過他們不少忙。」重陽道,「應付這些事綽綽有餘。」

「既如此……還請替我謝過他。實在有勞了。」岑吟對著他起手行禮。

「女道客氣。」重陽欠了欠身,「另外還有一事。少主說若二位今日得空,請來書房一敘。帶上這封手書,還有……那隻彩蟋蟀。」

蟋蟀?岑吟四處看了看,發現那隻五彩斑斕的大蛐蛐正趴在角落裡,躲得很是隱蔽。

「醜東西。」她朝蟋蟀招了招手,「過來。」

那蟋蟀跳了過來,一蹦一蹦的,看得蕭無常十分不適。它停在岑吟麵前叫了兩聲,被她提起來放在了手中。

雖然不知道源風燭為何指明要這隻蟋蟀,但既然說了,那就帶上它吧。

*********

「自然是因為醜啊。」

書房之內,那身著狩衣,頭戴立烏帽的男子持著檜扇笑道。

他今日換了一身米色衣衫,花紋也簡樸了許多。不變的就隻是衣衫上鏽的笹龍膽,作為家紋不可隨意抹去。

「他們何時過來?」源風燭問。

「回少主,他們說,隨後就到。」物部重陽答。

書房內,還有兩個女子跪在下方,皆是恭敬模樣。一個是花魁廖若,另一個是藝伎鶴子。廖若持著折扇,坐得近些。鶴子麵前擺著許多做茶之物,離得遠些。

源風燭掩住嘴打了個嗬欠,像是有些困倦。

「可還有說什麼嗎?」

「有。」

物部重陽直起身,靠近源風燭小聲地開口。

「那個姓蕭的說……他很粗。」重陽道,「不知道是不是在跟我們顯擺自己。」

源風燭一扇子敲在他頭上,示意他閉嘴。

一旁的花魁卻饒有興趣地湊了上來。

「他很粗?」花魁問,「有多粗?你親眼見到了嗎?」

源風燭堵住耳朵,不想同他們說這些話。

「沒有親眼見。」物部重陽道,「他衣服也很厚,什麼都看不到。怎麼,你對這個有興趣?」

「隻是好奇。」花魁掩著嘴笑,「我聽說,鼻子大的人物色都不錯。」

「他鼻子還好,中等大小,不過鼻梁很高。」

「哦?那有可能是個粗的。」

「住口。」源風燭嗬斥道,「年紀輕輕的,滿腦子汙言穢語。安靜些吧。」

那花魁咯咯直笑,物部重陽也想笑又不敢笑。唯有旁邊的藝伎仍舊冷著一張臉,坐在那裡寒得像塊冰。

這時外麵傳來了腳步聲。源風燭抬頭看去,發現自己的客人已經來了。

「鶴子,備茶吧。」他道。

藝伎點頭,朝那些茶具伸出手去。

當岑吟和蕭無常在這屋中坐下時,才發覺這間房極大,有這麼多人在這,居然也不覺得擠,還覺得尚有許多富裕。

這源氏公子真的是個有錢人啊。她在心中嘆道。

枕寒星跟在他們身後,一同進入了房中。他與那花魁四目相對,紅色的瞳孔動了動。那花魁對他一笑,點頭致意。

「君可安好?」她笑著問。

「還好,有勞關心。」

蕭無常大笑起來。

「喲,這麼快就搭上了女人?還是個美艷的?」他拍了拍枕寒星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

那花魁也笑出了聲。

「我是個男人喔。」

「豁,了不得,原來是個偽女。」蕭無常故意驚訝道,「閣下實在是……美麗,早已超出了男女之分。」

「多謝稱贊。」寥若太夫垂頭道,「諸位請坐吧,少主已等待多時了。」

源風燭也笑了。他站起身朝岑吟鞠了一躬,岑吟想了想,也鞠躬還了禮。

枕寒星同物部重陽坐得離門最近,互相拜見後便不再動位置了。花魁始終笑容滿麵,旁邊的藝伎則一直在拌動茶筅。岑吟覺得,好像從沒見過這個藝伎做別的事。

而今這些人則圍坐在一處,呈環形彼此對視。源風燭吩咐人關上了房門,外麵陽光正好,透過窗紙明晃晃地照亮了屋子。

岑吟不解他這樣做有何用意。

「源郡守,你叫我們來有何事?」她問。

「我是想教給你,那花押該怎麼用。」源風燭道。

「這東西竟有用法?」

「自然有。手書可帶來了嗎?」

岑吟點頭,拿出來遞給他。源風燭接過手書,又示意她若是帶了蟋蟀就放在地上。

她手裡正拿著一個竹罐,聽那人這樣說,便將竹罐放在了屋子中央。那裡麵傳來叫聲,果然是那蛐蛐無疑。

源風燭將罐子拿過來,取過一支草芥逗弄著裡麵的蛐蛐。隨後他將罐子倒過來,把那草蟲放在了地榻上。

「這是隻蠱蟲。」他道,「有人在它身上施了法,隻怕是能窺探你們一舉一動。需得斷了它這根線。」

「且慢。」蕭無常道,「斷了這路子,它就死了。這醜東西還有點用處,不至於此。」

「它能窺探我們?」岑吟大驚,「那豈不是……?」

「它不敢。」蕭無常道,「我一直盯著它呢。留它一命是想著,或許能用得上它主子。」

源風燭卻笑了。

「就算這東西聽話,終究是別人家的蟲子。」他笑道,「我不是要殺它,是淨化淨化它,讓它效忠於你。」

「哦?」蕭無常露出了十分感興趣的模樣,「你有這個能為?」

「可以試試看。」

源風燭說著,將那封手書折起,疊成了蝴蝶形狀。他將紙蝴蝶放到蟋蟀麵前,用草芥撥了撥它的軀乾。

醜東西忽然動了,朝紙蝴蝶撲過去,哢嚓哢嚓地啃咬起來。

岑吟被嚇了一跳,想去阻止,那蟋蟀卻吃得極快,不一會就將整隻蝴蝶拆吃入腹。

吃罷之後,它停了片刻,忽然抖動起來,蜷縮著躺在了地上。又過了一會,竟然漸漸化成了一隻蛹。

岑吟從沒見過蟋蟀還能化蛹,蕭無常低聲告訴她這是蠱蟲,不同於其它。

一屋子的人都盯著那隻蛹看,一言不發,都在等那裡麵會爬出什麼東西來。

可過了許久,也沒見它有什麼動靜。眾人麵麵相覷,皆有些意外。

屋內的瓶中放著許多梅花枝,源風燭扯出一支來,撥拉著那隻蛹,將它推到環坐的眾人麵前滾了一圈。

「花押乃是心之映射。」源風燭道,「若以花蟲比擬,就讓我看看,你們心內都是何種模樣。」

他說著,將蛹推近了蕭無常。

蛹忽然動了。上麵裂開一個小小的口子,有什麼東西在裡麵掙紮,順著那口子探出了兩條長長的毛足。

源風燭用梅花枝碰了它一下,那毛足一頓,瞬間收了回去。

「蜘蛛。」源風燭道。

蕭無常笑了,他不置可否,沒有做聲。

源風燭繼續用梅花枝撥著,卻繞開岑吟,先推到了花魁麵前。

那蛹又動了動。破開的口子裡探出兩隻觸角來,還有一顆小小的頭顱,黑亮亮的眼睛盯著那花魁看。

「蝴蝶。」

源風燭說著,又將蛹推向藝伎。她做好了茶,正一個一個奉給在場之人。最後一杯給了自己。

那蛹上的口子裂開的更大了些。隱約有水聲傳來,忽然從裂口中躍起一尾小小的鯉魚,翻了個身後又落回了蛹中。

「紅鯉。」源風燭道。

他探出梅花枝,將蛹推到了枕寒星麵前。

一株葉子從蛹裡冒了出來,搖擺不停。岑吟一見,居然認出了這東西。

「冬蟲夏草。」她驚訝道。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枕寒星像河豚一樣鼓了鼓腮幫,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源風燭笑著將蛹推給了物部重陽。梅花枝剛剛收回,蛹中便突然探出一隻翠綠的蛇頭,吐著信子朝眾人看。

「竹葉青蛇。」

源風燭低著頭,看了看物部重陽,又看了看其他人,發覺都已推到,唯有一人被他留到了最後。

「我很的。但是放在最後才更有滋味。」他對岑吟笑道,「不然,就來看看它會是什麼。」

岑吟的手指攢緊了衣衫,竟有些緊張起來。她看著那隻蛹被梅花枝緩緩推到麵前,也不知會從裡麵出來個什麼,反而有幾分擔憂。

別是個蝸牛吧……她暗自想道。或者是螞蚱,瓢蟲,還是什麼的……若真如此還有些尷尬……

忽然那蛹動了,把她嚇了一大跳。蕭無常扌莫了扌莫她的頭,示意她別怕。

誰知那蛹隻是動了動,又沒聲了。

這下岑吟覺得更尷尬了。源風燭看了看她,就將梅花枝遞了過來,讓她戳戳那隻蛹。

岑吟謝過他,拿過枝子懟了蛹一下。

「喲嗬!」蕭無常忽然一聲大喝,把她嚇得差點扔了梅花枝。

「你喊什麼!」她瞪著蕭無常怒道。

「我看它難產,有點可憐,喊一聲為它助助興。」

「要你助興!給我閉嘴!」

岑吟說著,又轉頭去看那隻蛹。結果赫然看到蛹上趴著一隻血紅色的蜻蜓,正用那雙巨大的眼睛盯著她看。

這下岑吟真的把梅花枝給扔了。

源風燭笑出了聲。

「挺漂亮的。」他正色道,「是銀翅紅蜻蜓,俗名紅辣椒。」

「合適。」蕭無常拍起手來,「很合適。」

岑吟揉了揉眉心。

那蜻蜓卻沒有再回蛹中,而是晾曬著翅膀,過了一會後便朝她飛了過來。它徐徐落在岑吟手腕上,紅色的身軀艷麗非凡,過了一會後又向上飛起,落在了她頭冠上。

「怎麼到我這來了?」岑吟有些驚訝。

「那張花押是為你做的,蠱蟲吃了它,自然就變成了你的使役。」源風燭道,「至此,它已歸你所有,可替你出入東瀛黃泉國,從大妖之處領取情報。」

「它知道該去問誰?」

「紙上的花押,都在它肚子裡了。那些東西的主人是誰,它心中有數。」

「多謝。」岑吟一下子高興起來,「這可真是大好事。」

「源郡守果然有本事。」蕭無常又拍了拍手,「不愧是源氏貴子。」

「略盡綿薄之力罷了。」源風燭笑道,「我今日便沒什麼事了,明天是我生辰,感謝幾位願意留下來作陪,一定好好款待。」

「款待不敢,」蕭無常看著他道,「倒是我有件事,想求郡守幫忙。」

岑吟轉頭望著他,並不知他要做什麼。蕭無常從未說過有事要找源風燭,怎麼突然卻來了這麼一句話?

「蕭公子直說就是。」源風燭在一旁道,「隻要我能幫的,都盡力而為。」

「也不算是什麼大事。」

蕭無常說著,忽然伸出手,指了指枕寒星。

「我這書童,什麼都好,隻是一直沒有一把像樣的兵器。」他對源風燭道,「我看你這裡的武士,刀都很快,能否勻一把給我?」

枕寒星的神色也有些驚訝,顯然他並不知情。

源風燭捏住下巴,沉思了片刻,緩緩點頭。

「可以。」

他猛然抬起手來。一陣狂風襲卷,吹得房門颯颯作響,屋內瞬間飛舞起許多金色蝴蝶,盤繞在眾人身邊遲遲不散。

源風燭神色平靜地望著那些蝴蝶,隨即將手朝前身,張開手指做抓握狀。那些蝴蝶立即飛到他手邊,整齊地一字排開,竟匯聚成了一把刀的形狀。

他一把握住那群蝴蝶。如瓷碗碎裂一般的聲音響起,隻見一柄極長的黑刀出現在他手中,看著奇重無比,足有一人高,正是岑吟第一次見到他時所用的那把長太刀。

「你可真有力氣。」蕭無常輕聲道,「這刀……不輕。」

源風燭的眼睛已經泛起了瑩瑩綠火。他將刀豎過來立在地上,岑吟覺得它似乎比自己還要高。

枕寒星血紅色的瞳孔隱約收縮了一下。

「少年。你來試試這把刀。」源風燭對他道。

蕭無常卻攔下了他。

「這是你的刀。君子不奪人所好。」

「無妨。他若能用,便送給他。」

物部重陽卻急了。

「少主!」他猛地跪在地上,「這刀是家主在你出生那日,親自開鑄刀爐取的!不能送人!」

「無妨。」源風燭輕聲道,「武器……跟不了人長久,總要換主人的,一個……一個……」

他喃喃著,將刀放下,推給了枕寒星。

枕寒星哪裡敢接,他看著蕭無常,不知所措。

蕭無常則慢慢眯起了眼睛。

「俗話說,名不正,則言不順。」他對源風燭道,「敢問此刀……何名?」

「此刀名,枕夜。」

仿佛有人在岑吟的腦中敲了一聲太鼓。她微微一愣。

「枕夜。」蕭無常重復道,「可真是巧了。」

「怎麼說?」

「我這位書童,名便是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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