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相-沉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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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太子在其位,當重禮法,尊君主,孰料一朝得勢,竟欲弒君殺父,不義不悌,以至禮崩樂壞,其罪當誅。」

朝霞映雲緋紅,耳畔傳來鶯啼細細。龍逐風原仰麵在地,發覺天明已至。

昨夜發生何事,他已不堪記。隱約是同下屬把酒言歡,天下,蒼生,鬼神,凡有興致便侃侃而談,追溯至無始劫,講萬載輪回,眾生周而復始,唯有彼岸花常開不敗。

再過幾月,胡族的和親公主將送來我朝。傳聞是個美人,隻是性情不同中原女子,但父王說若答允婚事,能換邊疆百年太平,於國於民皆有百利而無一害。

父王要自己選詩提扇,要來使送至那異族人手上。他選了一把能工巧匠所製的檀木香扇,提了自己幼時常聽伶人所奏之曲。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裡兮共明月。】

我兒可堪帝王之位也。

「父王啊……」

龍逐風原喃喃著,四肢已無知覺。痛得太甚,竟麻木無感。他半睜著眼望向蒼穹,耳旁卻有腳步聲越來越近。

「太子可是死了?」有人在厲聲問。

「尚未。」有人應道,「一息尚存。」

「他這張臉……」

「可惜啊,半麵都爛了,一隻眼睛也沒了。白生了一張好臉。」

他們還在說什麼,龍逐風原卻有些聽不清了。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死?我是太子,嫡出長子,昨夜宴席未冷,妻子不及過門,四海不平,天下難定,為何會死?

「取他首級回去復命。」

真是笑話。

「他已是強弩之末,再等一等吧。」

有人害我。

「那就在他心窩裡剜一刀,送他一程,也省得他受罪。」

汙蔑……汙蔑……

「好,就這麼辦。」

非我所為——

「太子殿下……得罪了!」

豈能甘心!

龍逐風原忽然睜圓了眼睛,淒厲的哀嚎聲響徹原野,震得在場之人無不驚駭恐懼。

終究落了個死不瞑目的下場。

史書上言,燭龍太子,薨七日,還魂於舊郡,夜入夢闈,殺始作俑者眾,挖眼拔舌,切手斷腳,盡戮之。

可史書又言,逝者已逝,生者當憫。太子怨深哀重,卻作祟不休,而害父母失其子,妻子失其君,兄弟失手足,親朋失舊友,實自私自利者也。

以其一人之身死,而換故朝安穩百年,不枉其生。本功高震主,何故不足,竟怨恨不消,肆意屠戮,有辱太子之名。

洋洋灑灑,千篇一律,皆是譏諷斥責太子,口誅筆伐,品評不休。

唯有一部野史,傳太子幼時,性情溫良恪純,最喜麝鳳蝶與臨清獅貓,君主贈他一隻,整日抱著嬉戲,從不見憂愁神色。

書中借前人之言感嘆說,但見生者之可憫,不見死者之可悲。

龍逐風原,意為見龍在野,逐風之原。何其自在之相。

*********

岑吟望著屏風,愣在原地,竟不知作何表情。她手中抓著那方帕子,看著那屏風上的貴女,一時啞然無聲。

她以為那應當是個極美的女子,如扶桑郡之人所言那樣,溫柔明艷,貴氣粲然。

但那畫上女子,臉上卻空空一片,沒有五官。

岑吟愣了半晌,上前去伸手扌莫她的臉,以為上麵或許壓著紙張。但扌莫來扌莫去,什麼都沒有。

那繪在屏風上的女子衣衫首飾極為細致,但卻唯獨沒有畫她的麵容。

在她的臉上,隻有極為突兀的一片黑色,除此之外空空盪盪。

「這是為何?」岑吟十分不解,手指摩挲著那女子的畫,喃喃自語,「這是為何……」

她瞳孔忽然顫抖起來,竟隱約看到一扇拉門,正被徐徐拉開。房內幽暗陰森,四角燃著燭火,隔扇上全是血跡,地上橫七豎八倒著許多東瀛人。

而屋子中央站著一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穿著狩衣,戴著烏帽,臉上,手上,身上,全是紅色的血。

他腳下有無數係著鈴鐺的紅繩,似是編織成法陣,將他困在了繩結之中。

聽到門開了,那少年轉過頭來,竟是年少時的源風燭,眉眼未脫稚氣,不似如今的成人模樣。

隻是他眼神沉寂,宛如一潭死水,空洞地看著來人,墨色的瞳孔像已乾涸的枯池。

岑吟感覺來人似乎頓了一下。

「你都想起來了啊。」那人低聲道,「太子殿下。」

源風燭忽然麵容一變,猙獰地朝來人沖了過來。

岑吟被嚇了一跳,後退兩步,神色驚惶地看著屏風。

就在這時,她卻聽到了門被拉開的聲音。轉過頭時,看到一個年幼的小童站在門外,正安靜地望著她看。

「我能進來嗎?」那小童問。

岑吟沒有回答,她認得這孩子,是源風燭的親弟,源知禾。她驚訝於為何他會出現在這,源風燭竟沒有安置好他?

還是說……這孩子是……自己的幻覺?

「我能進來嗎?」那小童又問。

岑吟還是沒有作聲。

她莫名覺得,事出有異。

*********

源風燭走在長廊中,身旁飛舞著許多金蝶,他將手一揚,便瞬間化為黑色,尾羽鮮紅一片,環繞著他盤旋。

那些麝鳳蝶追逐著他的腳步,一部分徐徐落至他背後,慢慢凝聚成一把刀形。隨即蝴蝶散開,那把極長的太刀斜掛他背上,隨著他的腳步發出沉重的響聲。

源風燭走著走著,忽然轉過頭,向後看了一眼。

身後空曠寂靜,無一人在,唯餘日漸褪色的木柱或門扇置在原地,一年一年愈發老舊。

這塔樓是昔年源今時為南國公主所造,意為得女做婦,金屋以貯。

源風燭記得父親曾喜歡過一首詞,曰暖日晴煙,輕衣羅扇,看遍王孫七寶車。誰知道,十年魂夢,風雨天涯。

腳步落在地上,走著走著,忽然停了下來。他看到迎麵站著一個人,穿著一身藍袍,持著一把白骨長鞭,正望著自己看。

他的眉頭微微動了一下。

那人卻忽然一甩長鞭,森森骨節寸寸蠕動,竟向上竄去。隻消片刻,便化作一杆白骨長戟,被他威風凜凜地握在了手中。

隨即,他將長戟朝地上一杵,震得整座塔樓都有些晃動。源風燭盯著那人,臉上卻無絲毫笑意。

「你真的敢來。」他輕聲道。

「為何不敢?」蕭無常反問,「太子殿下,我好像丟了什麼隨身之物,想著大約是落在塔樓裡了,要回來找找。」

「這塔樓是會吃東西的。」源風燭道,「你丟的物件怕是找不回來了。」

「殿下堂堂太子,為何盜他人之物?」

「是不是你,動了我燭龍舊郡?」

「你說是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

「是不是你?」

「你猜?」

蕭無常一直在笑,仿佛是故意激怒他。源風燭看了他半晌,忽然也露出了怪異的笑容。

「既如此。」他說著,緩緩向後握住了太刀的把手,「就來下盤棋吧。」

那把刀瞬間露出鋒芒,寒氣彌漫在廊中,刀刃嗡嗡作響。

蕭無常並未看清他何時出手,但源風燭竟破空出現在他麵前。刀刃砍在白骨戟上,震得他虎口發麻。

兵刃交接,迸發出一股颶風,瞬間席卷了整座塔樓。

第六層轉角處,黑封正與枕寒星疾行,一同去尋那藍眼僧人。蕭無常離開前,已將事情告知,請他們帶上那藍瞳僧,同去頂層尋岑吟蹤跡。

誰知二人正走著,卻突然被一股勁風吹得倒退兩步,勉強才站穩。

一旁的窗扇盡數碎裂,兩人抬頭朝窗外望去,隻見碎石滿天,宛如流星般墜落,割斷驟風軌跡後散成了無數飛沙。

而在沙石之中,一金一藍兩道身影躍上半空,那穿著狩衣的東瀛人舉起太刀,猛地朝那藍袍人砍去。

蕭無常掀起袍子朝他甩去,躲避他殺招後,便扯下袍子意圖擋住他。源風燭一刀將那衣衫劈成兩半,他卻迎麵而來,長戟直刺麵門,逼得源風燭不得不空翻退開,向下墜去。

半空隱約有碎石落下,他側身踩穩石塊。瞬間又躍上了高空。蕭無常停在空中對他笑著,像是在笑他□□凡胎,無法懸浮在空,七層塔樓墜落,必死無疑。

但源風燭卻借著碎石再度朝他而來。兩人在半空交手,銀星飛濺,火花刺人。蕭無常發覺他力道極大,竟抵著自己向後而去,險些被打落在下方樓閣上。

「風燭小兒!」他厲聲喝道,「你當真是夠猖狂!」

「蕭公子,今日若不殺你,我無顏去見郡中百姓。」源風燭說著,眼中漸漸冒起了綠火,「你合該為我郡中人償命!」

「你若有這個能耐,大可一試。」

蕭無常躍上高空,俯沖而下,朝源風燭心口穿刺。後者持刀擋住他攻勢,卻被他擊飛,如利箭般轟然砸在塔樓上,引得一陣煙塵飛揚。

原以為他不死也要傷半條命,但蕭無常看著那塵土,鬼眼卻驟然睜大了。隻見煙塵之中,源風燭張著手指,四周密布著無數銀絲,皆掛在他身上,減緩了沖擊的力度。那些絲線隨即便飛向半空,牽扯在對麵望樓上,如棋盤一樣鋪展開來。

夜空之下,烏雲閉月,星辰斑駁閃爍,映得那搖搖欲墜的絲線閃爍點點銀色。源風燭踏在線上,手持太刀沖向蕭無常,速度之快,如風似電,刀刃之光劃破長空,快得似乎能劃破黑雲。

蕭無常麵上露出暴戾之色,掄起長戟狠狠擊在他刀上。兩人數次交手,半空兵器錚鳴,若不是下方之人離得遠,幾乎早被震聾了耳朵。

郡中望樓極多,源風燭借絲線之力,如遊龍一般在空中穿梭,無論蕭無常浮在哪裡都會被他追趕上,隻得在那絲線所繪的棋盤上同他博弈,身法如棋,愈鬥愈凶。

那人刀法詭譎,收放自如,蕭無常閃身躲避時,赫然看到夜空中不知何時飛滿了黑蝶,就隱匿在烏雲下,隨月亮升起而漸漸現身,鋪天蓋地,振翅瀝瀝。

他暗暗察覺那蝴蝶隻隻隱著殺氣,急忙遠離。那些自冥界而來的分骨麝鳳蝶飄浮在郡城之上,宛如一片黑紅之海,又在燈火之中穿梭,不斷向死,又不斷再生。

黃泉之蝶,夏生秋死,活不過一季的東西。蕭無常朝空中望去,卻見源風燭已被蝶群包圍。隨後他撥開黑蝶,俯沖著直朝他而來。

蕭無常心道有異,立刻快速避開。源風燭借著絲線緊追在他背後,腳下踏空時,馬上便有蝴蝶凝聚成團,由他踩過而向下墜去,隱沒入茫茫黑暗之中。

兩人在半空兵器交接,反而是蕭無常咬緊了牙,覺得吃力,又覺得興奮。

他很強,大約是自己自那時之後……遇到的最凶之物。

源風燭,或該稱他為燭龍太子,乃是極霸道孤傲之人,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他這樣追著蕭無常砍殺,氣息卻平穩如舊,出招冷靜而凶猛,像頭獵狼之豹。

在他們之下,塔樓第五層的窗口處,那自冥府而來的封魂使仰頭望著戰寰,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太妙。」枕寒星聽到他在自言自語,「他尚未現出本相,可見還有餘力。」

「你在說誰?」枕寒星問。

「當然是太子,」黑封道,「不然我嘅咩啊?」

枕寒星轉頭看向了他。

「敢問先生,為何要到這地方來?」

「我是來辦差事的。」

「什麼差事?」

「收魂。」

「誰的魂?」枕寒星問道,「莫非……是這塔樓的主人?」

「也對,也不對。」黑封搖頭晃腦地說,「依我看,你還是先關心你家郎君要緊。」

枕寒星一愣,瞳孔沒紅光驟然一閃,眼睛瞬間睜大了。

半空傳來一聲巨響,隻見蕭無常臉上被劃出一道血痕,那雙鬼眼痛得微微抽搐,令他表情瞬間猙獰起來。

枕寒星心知少郎君最不喜身體受損,加之先前失利,必是已被激怒,想阻止卻又不敢,急得頭上冒出了冷汗。

遠處的望樓之上,蕭無常後退著落下,習慣性去扌莫月要間的扇子,卻想起早已失竊了。

「源風燭!」他惡狠狠道,「你就是個賊!」

「成王敗寇。」源風燭落在塔樓頂上,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你拿得回去,你就來拿。」

蕭無常深吸了一口氣。

「我自然要拿。」他低聲道,「不但要拿回它,我還要你的命!」

言畢,兩隻手前伸,袖子向後退去,露出了手臂來。手腕上斑斑駁駁,竟交叉刺著許多環形咒文。

蕭無常壓著狂氣,握緊拳頭,將雙手結印一扭。隻聽哢嚓一聲,腕上兩道禁製驟然崩裂,化作一縷青煙隨風而逝。

他的鬼眼突然睜大,抖動不已,口中獠牙閃著陣陣冷光。

咒文脫落後,他護法相也逐漸現出,乃一持著白骨長戟的武神將,攜風帶電狠狠朝源風燭而去。

源風燭將手一甩,立刻滿郡的麝鳳蝶燃燒起熊熊火焰,洶湧直撲蕭無常衣冠。那東西極凶,一旦咬住朝會引燃,且無休無止,竟無法近身。

火蝶飛舞在郡中,遠遠看去如一片火浪,不斷翻湧流竄。源風燭在那一片火焰中再次朝他殺來,仍是不落下風,甚至隱隱掛著笑容,招式利落乾脆,仍是少見的乾淨。

黑封見火蝶朝塔樓飛來,便化出符咒,擲出去貼在那些窗欞上。但腳下忽然哢哢作響,低頭一看那地板竟扭曲起來,周圍之物也愈發古怪,朝他們擠壓而來。

「哎喲哇!」他怪叫一聲,「那個仔真不靚!要貼我們燒餅!」

枕寒星一見,不顧四麵而來的壓迫感,急忙朝釋禦修所在之處跑去。

「大師!」他一邊跑一邊喊道,「小心!」

房內的釋禦修早已聽到了他的警告,奈何被那藝伎糾纏不休,一時脫不開身。忽然兩側的牆壁又朝他靠近,看架勢竟欲將他壓死在此處。

兩旁殺機已現,身後傀儡又不得安置,釋禦修無法,嘆一聲佛號,忽然回過身來一掌劈在那藝伎臉上,將她從頭之腳劈成了兩截,隨後將她擊出了塔樓之外。

他本無殺心,既已出手,隻得再度合十懺悔。那藝伎飛出樓外,下方正有一道絲線,瞬間將她割裂,碎成數塊向下落去。

她容貌已毀,隻剩了半張臉,寄宿其中的亡魂也支離破碎,逐漸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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