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年」（1 / 2）
陳家鎮的「年」從臘月八就開始了，一直到來年二月二才算結束。冬季漫長寒冷，冬至開始數九，「惡四九，五閻王」，陳家鎮最寒冷的四五九通常在過年前後。老人們常說：「年關難過，年年過」，可每年總有幾個老人熬不過年關，寒冷的天氣對他們身體無情摧殘。還有說：「年輕的愛過年，年老的怕過年」，是啊，過年是小孩子的狂歡，因為有很多好吃的；過年又是長輩愁苦，年底要清賬，要儲存過冬的食物，還要招待前來拜年的客人。
臘月八開始家家戶戶開始宰殺餵了一年的年豬，幾個男人將豬摁在長凳子上，豬脖子下放一個大盆。手藝好的師傅隻需一刀從咽喉下刺入，在心髒上輕輕劃一個小口，然後抽出刀來，等血流乾，豬也就死盡了。熱騰騰的豬血會馬上被婦女們端走和麵，做成饞哭小孩的血饃饃。小孩子們現在對怎麼做饃饃可不感興趣，他們趁著豬還是熱的，會拔下脊背上最粗最硬最長的豬毛，其中陳有才陳有德兩兄弟自然不會缺席。豬毛在這段時間會有人專門上門來收，可以換到糖果。剛死的豬會被抬起放進備有熱水的大水桶裡，殺豬的師傅會在豬屁股裡插一根細竹子，然後吹氣，直到豬肚子圓起來。陳有仁家的豬不用吹氣，因為陳有仁外婆李翠香餵豬非常上心，豬肚子本來就很圓了。因為給豬吃的太好，陳尚義沒少和她吵架。接下來就是用麻石頭蹭打去毛，之後再倒掛起來拆解。豬頭會被單獨留下再仔細去毛，然後隆重的留到三十晚上；豬脖子切下肥油後被直接送到廚房，用來招待殺豬的師傅以及前來幫忙的鄰居；豬蹄會留著做凍凍或者在初一和豬頭一起祭天；豬背會被切成巴掌寬的長條，醃製後儲藏；內髒則需要在這個冬天吃完，無法保存長久；被嫌棄的尿泡會被小孩子們拿去當皮球，也有可能做成小鼓。
陳有仁外公家今年沒殺年豬，外公陳尚義為了買牛狠下心來把兩頭肥大的年豬賣掉了，但這能添補的並不多。親戚鄰居們知道情況，自家殺了豬就會帶一節肉過來，一起送來的還有各種各樣的血饃饃。陳有才兄弟二人大飽口福，家裡大人卻舍不得吃，說要給陳孝英和陳有仁留著。
臘月初十下了一整天的小雪，陳有仁外婆在炕上時不時瞅一下院門。傍晚，外公坐在炕邊煮罐罐茶，兩個弟弟在炕桌的另一邊寫作業，舅媽在廚房裡準備晚飯。
「爺，婆，我回來了！」
外婆望向窗外看到，陳有仁和陳孝英背著大包提著小包，風塵仆仆地到了院裡。外婆趕忙下炕，外公和舅媽已經出去幫忙拎東西，她一著急鞋也不穿就往外走，剛到門口陳有仁就進到屋裡了。外婆想說些什麼，眼淚卻又往外淌，隻能不斷地重復：「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外婆被攙扶回了炕上，兩個小孩也被陳尚義趕下了炕把位置讓給陳孝英和陳有仁。
陳孝英沒有上炕抱起陳有德又親又啃，完了又去抱陳有才，卻被陳有才嫌棄的躲開。
陳有仁從包裡掏出橘子，給兩個弟弟一人塞了一個，然後就去廚房給舅媽幫忙，舅媽王淑貞笑著訓斥道：「不知道乏的呀？去炕上等著去！」
陳有仁隻好回了裡屋上炕坐了。陳孝英從包裡掏出橘子、香蕉、蘋果、麵包……滿滿擺了一桌子，邊掏邊讓陳尚義和李翠香嘗。「你把這擺滿著做啥呢，就要吃飯了」，陳尚義提醒道。兩個小孩卻從桌上拿了自己喜歡的大吃起來，陳有德還說：「吃啥不是吃，為啥不吃香的？」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熱熱鬧鬧的晚飯後，夜已深黑，一家人全都擠在小炕上。外婆李翠香說道：「多少日子沒這麼鬧騰了，太冷清了，你們不知道我這一天天的都是怎麼過的」，說著又流眼淚。陳尚義說道：「出門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平安，你們今年雖然不順，但總歸是平平安安回來了，這就好這就好。」
「家神爺把我們娃保佑著呢，啥危險都不會落到我娃頭上」，李翠香補充道。
陳有仁想到自己溺水和陳婷的事，對比之下家裡太溫暖了，鼻子開始泛酸。
陳孝英從包裡翻出自己和陳有仁一年的工資，總共一千七，全數交給了李翠香。李翠香接了錢，先抽出了兩張百元分給了陳孝英和陳有仁，然後數清楚了收起來。看陳孝英和陳孝英兩個拿著錢並未收起，說道：「這兩個錢你們自己拿著用，我給你們存下的錢家裡一分也不用，都留著給有仁要媳婦。」
陳尚義補充到：「有仁大了，婆娘是大事，不能再耽擱了。我問好了撲鴿灣的一家女子，今年剛十六，有仁你大後天跟我去一趟見個麵。」
陳有仁覺得突然，但知道自己確實該成家了並未反駁。
陳孝英問道：「今年我們牛死了，得買兩個牛吧，大你怎麼打算呢？」
「這你別操心，我都打聽好了，古林村有一家窮著過沒法過年了，要把牛賣了，年後一家人都去打工」，陳尚義看出陳孝英的心思，語氣中有些不悅。
陳有仁說：「牛的事情重要，先把牛買下，不然明年沒法種地了。我結婚還早，不急。」
啪！陳尚義拍了桌子，大聲喊到：「還早？多大年紀了個人不知道嗎？和你一樣大的人家娃都有了，就你還單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想啥呢！」
陳有仁剛反駁了「我沒」兩字，陳尚義接著說道：「哦，那就是你出門見了城裡好的女娃了，看不上鄉裡女娃了嗎？啊？」
陳有仁和陳孝英都不敢說話了，李翠香氣得大罵陳尚義：「兩個娃今兒個剛到屋裡，你可發啥神經呢，就不讓我們高興高興呀？」
陳尚義不再說話，悶頭抽煙喝茶。
臘月十三一早，陳有仁背著請人做的西瓜一樣大的四個饃饃以及各種瓜果、豬肉、布料等等禮品，跟著媒人和陳尚義去了撲鴿灣。這一天，陳有仁頭發梳成當下最流行的三七分，身穿黑色加絨皮夾克，褲子一個補丁也沒有，一雙皮鞋乾乾淨淨。陳有仁這身行頭是陳愛民幫他拾掇的，皮夾克也是陳愛民的，他覺得太招搖，可大家都說好看。
一間依山而建的土坯房，房頂滿是積雪，幾束枯草沒能被雪征服，依然挺立在房頂的煙囪旁。煙囪裡冒著黑煙，看來廚房正在做飯。陳有仁一行人到達時，屋前拴著的大黃狗使勁撲向他們狂吠，將鐵鏈扯的筆直。主人出來迎接，先是嗬斥了黃狗，再和媒人、陳尚義寒暄，然後拉著陳有仁的手掀起厚實的門簾進屋，並不斷噓寒問暖。
給陳有仁介紹的女生名叫楊慧，靦腆少言，進屋打了招呼就紅著臉去屋子的另一邊幫媽媽收拾飯食了。楊慧還有一個哥哥，今年也二十多了。楊家父母是打算用嫁妹妹的錢來給哥哥娶媳婦，眼看兒子越來越大，和陳尚義一般著急。兩家人各有所需，談的非常愉快。楊慧知道陳有仁是陳家鎮街上人，人也端正，不像是會偷奸耍滑的，心裡也歡喜。
吃過飯後，陳有仁三人高高興興地回了家。
第二天，陳有仁跟著陳尚義、陳滿強去古林村看牛，兩頭長著月牙角的母牛正值青年，一頭紅黑相間，另一頭純黑，已經調教好了，買回家就能乾活。等個一兩年，配種後還能生牛犢，陳尚義查過牙口，扌莫過全身後覺得非常滿意。陳有仁卻覺得這牛不夠高大，乾活力氣可能不夠，但限於眼下的家境，這已經很好了。陳滿強做為中間人在陳尚義看過牛之後說：「老哥，我沒騙你吧？這兩頭牛對你來說非常合適，價錢也不高。」
「牛是好，我也是實心想要，滿貴你幫我說說，再少一點，行不行？」
陳滿強回答：「實在不能少了，我是因為老哥你答應幫我看兩年的牛羊，這算工錢進去，才要你這些錢。這樣吧，主家急著用錢，我先幫你全墊上，牛我拉到我家牛圈裡先養著，這樣就不怕被別人買走了。這剩下的錢我也不逼你，年三十前湊齊就行，到時候你交錢把牛牽走。要是翻了年，哥哥你還是沒湊到錢，我也就隻能把錢給你退了，再尋買家了，這牛不錯脫手很快的。你別光看到我牛羊多，這冬天在圈裡開支也大的很，也是著急用錢呢。」
陳有仁這才知道陳尚義說的「辦法」竟是去看管兩年牛羊，放羊的艱辛他是知道的，更何況不是自家的牛羊丟一兩就算白乾了，其中承擔的壓力可想而知。
之後幾天，陳尚義到處奔走借錢，可年關就在眼前，誰家都不願把錢借出去。
臘月二十三小年開始，直到臘月二十九，陳家鎮街道上每天都十分熱鬧，人擠人，十裡八鄉的人都來備年貨了。平日裡逢三六九是集，而這些天每天都是集，而且比一般的集更熱鬧。學校也放假了，陳有仁就帶著兩個弟弟買鞭炮、玩具槍，兩個弟弟也屁顛屁顛地跟著他討好處。陳孝英每天去街上買白菜、蘿卜、門神、對聯、糖果、瓜子花生等等，又給兩個兒子買了新衣服，但不給穿，要等到初一去拜年時才穿。
外婆和舅媽也開始做年饃饃了，油餅、白饃、包子、花卷、點心一直要做到二十八九，每做好一樣先給灶神和家神送上，然後再給兩個小孩嘗鮮。
陳尚義在繼續借錢之餘，寫好了陳有仁和楊慧及雙方父母的生辰，帶了家裡新出鍋的各式饃饃去找人計算了陳有仁結婚的喜日。日子選在了正月十四，然後陳尚義又帶著禮物去拜托媒人通知女家。
結婚在正月二十四，得趁著年前街上熱鬧，把結婚用的東西盡量都置辦了，於是一家人又更忙碌了。
臘月二十七下午，陽光溫暖，房頂上的積雪融化了「滴答滴答」順著瓦片流到院裡，在屋簷下擊打出一排圓圓的小水窪。李翠香和王淑貞在廚房裡炸麻花，按習俗起油鍋前要扔一枚銅錢進去，之後，廚房裡的人不能出去，外麵的人也不能進來。炸好頭一鍋後，需要祭家神時，也隻能遞出來讓外麵的人代勞。這會兒，陳孝英去街上置辦年貨了，陳有仁和陳尚義在修理壞了的地軲轆車車輪，兩個小孩在院裡玩鞭炮。
媒人來了，陳有仁和外公連忙放下手裡的活迎接，邀請進屋坐。媒人沒進屋，將帶來的東西放在地上，直接對陳尚義說：「我對不住你啊，事情辦砸了，人家姑娘又不願意了，讓我把你們拿過去的禮都還了回來。」
陳有仁雖然生氣，但並沒什麼反應。陳尚義卻氣地眼紅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原本在廚房不能出來的外婆李翠香沖了出來，破聲罵道：「太欺負人了，把人當猴耍呢，等會，等會孝英來了，你們三個男人上門好好問一下，看他到底是個啥原因來，他們女子還要天上的星星呢呀？我娃有仁這麼攢勁還看不上，她是個啥東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