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今日休沐,季玉書前腳從青玉苑回去,後腳大房那邊的季二郎便差人過來請他出府去蓮池遊湖。
季玉書欣然應允。
前兩日他把周氏送來的歙硯許給了季玉中,果然投其所好,甚得歡喜。
季玉中也是個聰明的,其性子跟自家老娘李氏一般,想著季玉書雖然不受周氏待見,但不管怎麼說始終是威遠侯的庶長子。
同住一個屋簷下,若說一點交道都不打,好像也說不過去。況且人家先送歙硯示好,又送到了心坎上,怎麼都得給幾分薄麵。
今日休沐約了幾個朋友小聚,便把季玉書捎帶上,倘若此人是個愚笨的,日後少接觸便是。
抱著這樣的心態,季二郎主動邀約。
季玉書出去時他已經在府門口候著了,馬夫見主仆從角門出來,說道:「四爺請,二爺在馬車上候著。」
季玉書頷首。
仆人慶魚上前打起馬車簾子,他撩袍踩著杌凳上去。
車廂裡的季二郎見他來了,和顏悅色道:「今日天氣好,又逢休沐,我得空,帶四郎出去走走,看看這京城裡的繁華。」
季玉書展顏道:「多謝二哥。」
車廂寬敞,能容納下好幾人。
馬夫禦馬離開侯府。
路上季二郎同他說起京城的風俗人情,季玉書認真聽著。
有時候他也會誇贊季二郎口才學識好,引得季二郎連連擺手,說道:「論起學識,我差大哥遠了,他當年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靠本事廝殺出來的。」
提起兄長,季二郎言語裡皆是崇拜。
季玉書順著他的話頭,問了一些季大郎的情況。
季二郎並無防備,一一作答。
季玉書也生出艷羨,說道:「世家子弟無不盼著入仕,若能像大哥那般,也算了不得了。」
聽他吹捧自家兄長,季二郎很是受用,說話比先前多了幾分熟絡。
半道兒上他們接了一人上馬車。
那人是季二郎的同僚,也在國子監任職。
他莫約四十多的年紀,穿了一襲黛色寶相紋圓領窄袖袍衫,眼尾布滿細紋,留著美須,衣裳雖漿洗得舊,卻乾淨整潔,通身都有一股子文人的清高氣節。
此人官階比季二郎高些,是國子監丞,掌判監事,從六品下。
季二郎同季玉書介紹,說道:「這是我同僚,徐品華徐監丞。」
季玉書行揖禮。
徐品華回禮,看二人樣貌有幾分相似,好奇問道:「這位是?」
季二郎解釋說:「這是我四弟,二叔家的長子,之前在江寧祖宅,極少在京中露麵,徐兄自然不知。」
徐品華輕輕的「哦」了一聲,捋胡子打量季玉書,隻覺那兒郎不似季玉中文質彬彬,五官生得也不搶眼,卻有一雙漂亮到極致的眼睛。
那雙魅人的狐狸眼反倒讓人忽略了他的樣貌,其神韻氣質帶著少見的悲憫神性,總令人忍不住多瞧。
徐品華從未見過這般氣質的人物,好奇問道:「不知四郎在何處高就?」
季二郎應道:「四弟才進京,二叔還未做安排。」
徐品華不再多問。
兩人又說起其他話題。
徐品華是個極其圓融的人,怕季玉書被冷落,也會問他一些江寧的趣聞。
三人一路閒談,氣氛倒也愉悅。
蓮池在東泉坊,待他們過去時,季二郎的好友已經在畫舫等著了。
老遠瞧見他們下馬車,畫舫上的應三郎揮手喊道:「二郎,我們在這兒!」
岸上的幾人聽到呼喊,朝他們看去。
應三郎一襲寶藍圓領袍,生得濃眉大眼,相貌堂堂。
季二郎也揮手回應。
三人朝畫舫走去,劃船的船夫忙把繩索拉緊接迎他們。
人們陸續走進畫舫。
應三郎是昌毅伯家的嫡次子,跟季二郎年紀相仿,平日喜歡論禪,季二郎也有這方麵的愛好,又從小結交,相互間走得近。
還有一位則是應三郎的朋友,張謙,是位閒散遊人,足跡幾乎把大雍的山河踏盡,見識極廣,說話也風趣幽默,今日算是第一次介紹給季二郎認識。
雙方相互致禮。
季二郎同他們介紹季玉書,應三郎頗覺詫異。
他一直以為威遠侯隻有一位嫡子,不曾想竟然還有一位庶長子。現在那位嫡子病故,日後侯府爵位多半會落到此人身上,對季玉書的態度不敢輕慢。
幾人在畫舫裡烹茶閒聊。
船夫靈活撥動船槳,碧綠湖水在陽光下盪起波光粼粼。
初夏將至,天氣日漸炎熱,蓮池裡聚集了不少畫舫遊人。
忽聽遠處傳來清脆的琵琶聲,女子輕柔婉轉的聲調帶著吳儂軟語的嗲,一下子就把周邊的遊人吸引了。
季玉書聞聲扭頭觀望,應三郎好奇趴到畫舫靠坐邊,待看清那畫舫的情形,才道:「是信王的畫舫。」
京中王公貴族比比皆是,倒也不稀奇。
季玉書卻藏著窺探欲,暗暗打量。
那畫舫掛著竹簾,探不清裡頭的情形,他故意問道:「應兄是如何辨別出是信王畫舫的?」
應三郎道:「我識得信王身邊的隨仆。」
季玉書輕輕的「哦」了一聲,又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畫舫漸行漸遠,行至湖心時,他們又碰到一熟人,原是京兆少尹範家的三郎。
那範黎是典型的紈絝子弟,生得一副風流倜儻的白淨模樣,自家生母跟周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平時也經常去往侯府拜見姨母,故而季二郎與他熟識。
畫舫碰頭時雙方打招呼。
上次出殯禮範三郎也去了的,見過季玉書,知曉他的底細,看他的眼神裡帶著輕蔑。
這不,範三郎搖著折扇,故意吊兒郎當打趣道:「四哥來一趟京可不容易,二哥這些日得多帶四哥長長見識,下次回去了,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再來呢。」
此話一出,季二郎略有些尷尬。
應三郎敏銳地聽出了端倪,用餘光瞥了一眼季玉書。
那人一派端方雅重,沒什麼表情。
情緒非常穩定。
「三郎說得極是,出來一趟委實不易,你姨父打算讓我多待陣子侍奉,一時半會兒,應是不允回去的。」
範三郎被噎了噎,季二郎忙岔開話題。
季玉書端坐在桌前,伸手端起茶盞,小小地抿了一口,冷不防道:「這位是昌毅伯府的應兄,三郎莫要失了禮數,當該來見禮。」
範三郎被他壓了一頭,不大痛快地朝應三郎行禮。
季玉書又看向季二郎道:「長幼有序,不學禮,無以立,二哥到底縱容了些。」
季二郎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對麵的範三郎卻是個聰明的,一下子就悟明白了對方意思。
被季玉書指桑罵槐自己沒規矩,見著兄長不知儀禮,著實慍惱,卻礙於有他人在場,隻得板臉朝季玉書行禮道:「方才三郎唐突了,還請四哥莫與三郎一般見識。」
季玉書看著他,意味深長道:「阿娘時常誇你,說你乖巧伶俐,可見是真的。」
那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氣得範三郎暗暗咬牙,不願跟他們多說,悶著頭進了船倉。
一直靜觀的徐品華默默地捋胡子,心道這人身上有點東西。
今日天氣極好,蔚藍天空映得人心情舒坦,不少遊人在蓮池消遣,湖中時常傳來琵琶聲聲。
然而同一片天空下,沉香院裡卻清靜得不像話。
坐在窗前的明容由馮氏伺候著抄寫經文,她的字跡不似女子的娟秀,而是非常鋒利,有棱有角,傲骨錚錚。
馮氏誇贊道:「娘子的字寫得真好。」
明容頭也不抬。
少許微風拂過,吹落海棠花瓣,些許飄落到桌案上,給畫麵平添出幾許旖旎。
大戶人家的院子處處都有講究,桌案前的女郎執筆的模樣被印入窗戶裡,形成了一幅寧靜雅致的框景。
似想起了什麼,明容忽地頓筆,隨口道:「我聽說知春園的四哥一直被養在江寧祖宅,是真的嗎?」
馮氏愣了愣,回答道:「是真的。」
明容落筆,困惑道:「他雖是庶子,好歹也是侯爺的長子,何故要放到祖宅裡養著?」
馮氏解釋說:「具體情形奴婢也不大清楚,隻偶有聽說過一些傳聞,應跟四爺的生母薑氏有關。」
明容翻了一頁經書,「四哥的年紀比三姐她們都大,想來那薑氏進門得比夫人早。」
馮氏:「算不得進門,侯爺不曾納她,隻能算外室。」
聽到這話,明容小小的詫異了一下。
馮氏說道:「奴婢曾聽府裡的老人說過,說薑氏品性不好,原本是一鄉野女,仗肚行凶,妄想著以子嗣做要挾進季家,結果老侯爺不允,被打發到祖宅上去了。」
明容半信半疑,「婚姻講求門當戶對,侯府的門楣豈會被弱女子拿捏?」頓了頓,總覺得哪裡不對,「可是不管怎麼說,四哥也是侯爺的血脈,哪有被扔到祖宅二十二年不管的道理?」
馮氏沒有吭聲。
明容默默地看向她。
馮氏語重心長提醒她道:「有些事情,好奇害死貓,娘子知道得越多,反而不好。」
明容:「……」
嘖,這府裡藏的鬼名堂還真不少。
馮氏的話點到為止,明容識趣不再多問。
稍後外頭有仆人喊她,馮氏退了出去。
明容緩緩擱下筆,視線落到窗外的碧空無雲上。
張氏打起門簾進屋,見她望著外頭發呆,好奇道:「娘子在看什麼?」
明容自言自語道:「今兒的天氣真好。」
張氏默默地送上茶盞,沒有答話。
明容收回視線,落到桌案的經文上,百無聊賴道:「我這個寡婦得在院兒裡關多久才能出去走走?」
張氏頗覺無奈,「委屈娘子了。」
明容幽幽地嘆了口氣,到底意難平,「倘若我有舅母那樣的阿娘就好了,她性子潑辣,定會為著我的前程豁出去翻臉。」
張氏心口發堵,訥訥道:「娘子……」
明容重新提筆抄寫經文,自言自語道:「這或許就是我的命,沒個順遂。」
張氏沉默,不知該說什麼安慰。
提筆書寫的女郎麵色平靜,抄寫的經文能渡亡靈,又何嘗不是在渡她自己?
張氏站了好半晌才退了出去,誰知走到門口時,身後忽然問道:「你覺得馮媽媽這人怎麼樣?」
張氏:「???」
明容扭頭看她,「你比我年長,看的人多,覺得馮媽媽可靠嗎?」
張氏瞥了一眼外頭,走上前,壓低聲音道:「馮管事應是個聰明的,她能向娘子透露小侯爺之死,可見權衡過利弊。
「說到底,她終歸不是娘家人,談不上可不可靠,不過她的前程跟娘子係在一塊兒,娘子若過得不好,她也會跟著遭殃,隻要有這層利益關係,就不會給娘子找茬兒使絆子。」
明容端起茶盞,小小地抿了一口,「這府裡的任何人我都信不過,但我信利益牽扯,隻要有利弊關係,就會權衡。」
張氏:「這是娘子的生存之道,也是高門大戶裡的保身之策。」
說這話時,張氏到底是心疼的。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自家主子跟在娘家時大不一樣,比以往更老沉許多,成長的速度極快。
這對一個女子來說,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畢竟,天真,才意味著無憂無慮。
被偏愛的,才有恃無恐。
而這些,明容都沒有。
她隻有自己。
夕陽西下的時候季二郎和季玉書打道回府,今日盡興度過一天,算是愉悅的。
兩人進府分頭離去後,季二郎在半道兒上碰到老大季玉玄。
季大郎比他年長三歲,穿了一襲蟹殼青寶相紋交領衣袍,頭戴玉冠,月要束革帶,冷峻的臉上寫滿了威嚴。
見老二臉上愉悅,季大郎負手道:「重光又去哪裡鬼混了?」
重光是季二郎的小字,他立馬規矩起來,應道:「四弟才進京城,帶他出去轉了轉。」
季大郎皺眉,「沒個正經。」
二人前往主院吟風居,李氏開小灶備下豐盛晚膳。
季大郎撩起門簾進廂房,見自家老子季遠雄大腹便便坐在太師椅上逗孫兒,行禮問道:「爹,三郎沒回來嗎?」
季遠雄翻了個白眼,不滿道:「那小子成日裡往外頭跑,不知他在忙活什麼。」
季二郎跟著進屋,接茬兒道:「大哥還說我沒個正經呢,跟三弟比起來,我已經算不錯的了。」又發牢騷道,「今兒休沐去了一趟蓮池就說我貪耍,哪能日日都像頭牛呢?」
季大郎斜睨他,「你貿然把老四帶出去,倘若出了什麼岔子,誰保得了你?」
季二郎回嘴道:「大哥多慮了,光天化日之下,一個老爺們兒,能出什麼岔子?」
當即同他們說起今日在蓮池的情形。
提到範三郎時,季二郎更是多了幾分戲謔,說道:「那小子平日裡目中無人慣了,不曾想被四郎明裡暗裡給訓了一頓,灰溜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