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一章 一個女兒的崩潰(1 / 1)
不知從何時開始,媽媽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當竺清月看著她的時候,常常看不到她的眼睛;當竺清月想和她說話的時候,常常得不到回應。 媽媽不像以前那樣容易愁眉苦臉了,她每天的心情都很好,總是麵帶微笑;可不知為何,竺清月總覺得兩人的關係反而變得更加遙遠。 從某一天開始,媽媽嘴邊總是哼著同樣的小調。 當她問那是什麼的時候,媽媽笑著回答: 「那是你小時候聽過的搖籃曲哦。」 …… 從某一天開始,媽媽每天都會做同樣的菜。 「今天有炸雞,我路上還買了小蛋糕,放在那邊的袋子裡。」 「今天我們吃西紅柿雞蛋麵。」 當她鼓起勇氣說「不」、想要告訴媽媽這些東西我已經吃厭了的時候,媽媽永遠不會聽她的話。 …… 從某一天開始,媽媽整天都坐在家裡的沙發上看電視,不論晝夜,她總是看著一台相同的節目。 聽聲音,好像是歌舞晚會。她隱約能聽見男女主持人對話的聲音,和背景觀眾的歡呼鼓掌聲,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電視機上放映的內容。 電視的屏幕,有時是暗的,有時是亮的,可無論是亮還是暗,媽媽都看得津津有味,這讓她感到難以理解。 …… 從某一天開始,爸爸不見了。 在他離開的那一天,竺清月聽他說是去別地出差了,但在那之後,爸爸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回來過,從此失去了消息。 而媽媽對此不以為意,她再沒有提起過爸爸的事情,就好像他在這個家從未出現過一樣。 …… 從某一天開始,她沒有再去過學校。 因為,媽媽生病了。 * 「好累啊……」 小清月一回到房間,倒頭睡在床上,軟綿綿的被子包裹著小小的身體,疲倦到動彈不得。 媽媽的病來得很突然。前一天本來好好的,到了第二天就突然就躺下了。小姑娘一個人沒辦法帶媽媽去看病,加上爸爸又不在家,結果變成了隻能由她來照顧。 竺清月覺得,隻要讓媽媽好好休息一會兒,她就能自己去醫院了,或者打電話叫醫生過來。沒想到過了好幾天,媽媽還是躺在床上起不來。 而小姑娘自己已經累到不行。畢竟她年紀還很小,而且從來沒有照看人的經驗。 她是女兒,有義務照顧自己的媽媽。話雖如此,竺清月還是衷心希望媽媽的病能馬上就好。 「嗚嗚……還是等人來幫忙吧。」 竺清月試圖打電話給爸爸,但大部分時候都打不通,唯一打通的一次,爸爸說自己暫時沒辦法回來,會找別人來照顧。 「爸爸也真是的,能有什麼事情,比媽媽還重要呢?」 竺清月免不了心生怨氣。 …… 第二天,爸爸請來的護工到了。 那是一個臉色陰沉的婆婆,竺清月總覺得她的樣子很像是電視劇裡麵會出現的那種惡毒老太婆…… 這隻是小姑娘不成熟又沒禮貌的想法,但她確實很害怕這樣一個陌生人出現在自己的家裡,所以每次見到婆婆都會繞著走。 婆婆好幾次都想找她說話,結果都被小清月躲過去了。 但自從這位婆婆來了以後,她的生活確實回到了正規。婆婆不止要照顧媽媽,還會照顧她,照顧這個家。 小清月終於不用每天吃西紅柿雞蛋麵了,婆婆燒的菜很合她的胃口,就像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喜歡吃什麼,就像,就像…… ——就像是以前的媽媽一樣。 小姑娘第一次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她覺得這樣想有點對不起躺在病床上的媽媽。生病又不是媽媽故意的,隻要身體能夠康復,媽媽也會變回以前的樣子吧? 「我是你的媽媽……媽媽請來的。」 有一天,婆婆找到了一個機會,將小姑娘「逼」到角落裡,對她這樣說道。 「不要因為我現在的樣子就害怕我。」 不知為何,婆婆刻意壓低了聲音,仿佛是害怕被什麼人聽到。她的臉上布滿疲倦的神色。 「相信我……我是為了你好。不要告訴別人,我可以保護你……我有事要拜托你去做,清月,你能幫忙嗎?」 「我……我不知道……」 竺清月很害怕,她在下意識地湖弄過去後,就跑開了。 「真的是這樣嗎?」 她不敢相信對方的話。原來不是爸爸打電話請的嗎? 為了驗證這件事的真假,小姑娘連忙去找了病床上的媽媽詢問情況。 「嗬嗬,她才不是我喊來的。」 女人麵色慘白、身體衰弱,可她還是麵帶笑容,仿佛躺在床上不得動彈這種事,對她來說都是無所謂的。 「她在騙你。」 竺清月得到她想要的答桉後,一下子精神起來。 等到第二次婆婆想要找她說話的時候,小姑娘便大聲朝對方說道: 「你撒謊,媽媽說根本不認識你!」 聽聞此言,婆婆沒有生氣,隻是苦笑著扌莫了扌莫她的腦袋。 「是啊,我撒謊了。對不起啊,清月。」 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一瞬間流露的慈祥,竟讓小姑娘覺得…… 有那麼一點點熟悉。 就好像以前見過麵。 不,不止是見過麵,那是她生命中很熟悉、很重要的人…… 那是誰呢? 婆婆喃喃著「我沒辦法繼續再保護你了」,之後突然像是在傾聽某人說話那樣,豎起了耳朵。沒過一會兒,婆婆的表情變得更加疲憊,連臉上的皺紋都變得更深,她扭過頭來對小姑娘說: 「我現在就要離開了。」 聽到婆婆這樣說,竺清月驚訝地睜大眼睛。 「為、為什麼……?」 她本來的確不喜歡這位婆婆,不知為何,在看到對方第一眼的時候就感到害怕,總是有種不敢接近的感覺。 但是現在,在相處了一段時間後,竺清月卻又突然不希望她走了。 果然「人不可貌相」,婆婆其實是個很溫和的人,對她也很好,做的飯也很好吃…… 「因為,時候已經到了啊。」 婆婆回答。 她最後一次伸出顫抖著的乾瘦手掌,輕柔地撫扌莫著小姑娘的頭發。 * 婆婆從這個家中消失了。 就好像從這扇門走出以後,她便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無影無蹤,跟鬼故事裡的幽靈一樣。 再也聯係不上,或者說,再也看不到她了。 竺清月年紀尚小,在這一刻,冥冥之中卻有種所謂「悵然若失」的感覺。 而且最糟糕的是…… 這下,她又要自己照顧媽媽和這個家。 媽媽的病還是沒有好。 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光是照顧自己的生活都很困難,現在又加上一個重病在床的「累贅」,這份責任對她而言實在太過沉重。 但人本就是一種習慣的動物。再艱苦的日子,隻要習慣了,就會視而不見。 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 現實的時間在流逝,而人的感知正在逐漸麻木;與此同時,女孩的心性亦在日漸「成熟」——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 在此之前,竺清月有嘗試過向他人求助,可是,不管對方是可憐她同情她,還是拍著月匈脯滿口答應會幫助她,無論她當時有什麼反應,事後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現在的竺清月已經學會對人露出笑容,告訴他們不用擔心自己,哪怕那是虛假、僵硬的笑。 竺清月並不在乎。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就不再向自己的父親打電話了。 哭訴、流淚、怨恨,種種沖動,盡數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消磨殆盡。 永遠不會有人再敲響那扇門。不用再有所奢望、有所幻想,她的父親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至於原因為何,或許是不想承擔責任,或許是在新城市有了新家庭,或許有某種她並不了解的苦衷……類似的猜測她都有考慮過,但轉過頭來,她發現這些思考都毫無意義,隻是在折磨自己。 真正重要的是,竺清月想活下去,和重病在床的媽媽兩個人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她知道,每隔半年就會有筆錢匯到她們家的戶頭,依靠它供養一對母女倆活在這座城市綽綽有餘。 這就足夠了。 這就是「父親」這個角色,當下在這一家庭中承擔的全部意義:一個看不見的隱形人,一份不明資金來源的解釋,一種缺失的幻象。 竺清月的成長是飛速的,她開始有能力欺騙自己,視沉重的生活負擔於無物。 事到如今,唯一還能讓她感到害怕的是:她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已經記不起媽媽曾經的樣子了。 女孩隻要一回想,腦海裡隻剩下了那個躺在床上,病弱乾瘦的女人形象,就好像她自從出生以來,眼中見到的母親就是這幅模樣。 現在的「母親」正在不斷擠壓和侵蝕記憶中的「母親」,以至於曾經真實的生活變得如幻夢般虛假,令她情不自禁心生懷疑: 小學以前那個幸福的家庭,真的存在過嗎? 還是說,她一生下來後過著的就是這種生活,所謂的「三口之家」,都不過是她的臆想? 房間裡彌漫著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沾到了每件校服的衣袖和領口上,天長日久,永不消散。 一想到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下去,竺清月就覺得好可怕、好可怕。 肉眼可見的未來,全都蒙上了一層不見天日的陰翳,它正在慢慢吞掉每一樣驅使人活下去的動力。 與此同時,伴隨著年齡的增長,竺清月的思維正在悄然發生轉變: 對這樣的生活感到不滿的,難道隻有她一個嗎? 不,不是的。相比起永遠隻能躺在床上的病人,她起碼是個四肢健全的正常人。 換而言之,陷入到無邊痛苦生涯中難以自拔的人,不止是自己,還有媽媽。 媽媽從來不提這件事,反而固執堅守自己的人生,說不定……說不定正是看到女兒不願意放棄的緣故? 因為從竺清月自己的角度出發,她光是稍微代入想象一下,就覺得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甚至是想要不顧一切自毀的沖動。 雙方都對眼下的生活感到難以承受。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某一日的深夜,她悄悄推開母親臥室的房門。 竺清月走到床邊,聽著女人起伏的呼吸聲,乾枯的頭發披散在枕頭上。她望著母親的脖頸處,微微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