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人生(2 / 2)
「綏州其實不錯了」
陳誠輕輕搖頭:「陛下是帶了三千精兵上任的,又有諸葛大帥提攜,夏綏鎮早晚是陛下的,臣當時處心積慮謀劃如果消滅鎮內諸將。
沒想到,陛下更精於此道。
夏綏、朔方、天德、振武四鎮一統之後,再收入黨項諸部,大勢成矣」
「得陳卿,朕之幸也」
邵樹德嘆了一聲,說道。
說完之後,屋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雪頭子打在窗欞上,撲簌簌作響。
北風嗚咽,恍如招魂之音。
「老陳,可還有未了之心願?」
邵樹德突然說道:「老兄弟們有先有後,朕晚走幾步,有些牽掛,可為你們處理掉」
「陛下……」陳誠眼角流下兩滴濁淚,輕輕搖了搖頭,道:「臣此生已至圓滿,無憾事也」
邵樹德沉默。
真的沒有憾事嗎?人生本來就有很多遺憾。
少年時、青年時、中年時乃至老年時,遺憾、悔恨、不舍、難過,諸般滋味,一一品嘗,臨走之時,真正完全釋然的又有幾個?
「可還有什麼話要對朕說?」
邵樹德問道。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陛下保重龍體」
寂靜的屋內,響起了陳誠若有若無的嘆息。
「好!」
邵樹德點了點頭,沒再多言。
臨別之時,君臣之間曾經的分歧早就煙消雲散。
幾十年的出謀劃策,幾十年的殫精竭慮,幾十年的操持政務,幾十年的情分。
在這些麵前,些許分歧、生分、爭執、不解,又算得了什麼呢?
君臣相對,默然無語,卻又一切盡在不言中。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陳誠的幾個兒子進來探視了幾次。
看到邵樹德時,畢恭畢敬,十分緊張。
邵樹德和顏悅色地和他們說了幾句,然後一直坐在胡床上。
太醫署的醫官也時不時進來。
其實他們早就束手無策了,隻不過聊盡人事罷了。
邵樹德也不看他們,有時候就定定地想著心事。
人來來往往,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這個世上,又有幾人能在他心中占據一席之地呢?越來越少了。
和緩又堅定的社會變革,讓很多人覺得陌生。
老兄弟們相繼離去的世界,又何嘗不讓他覺得陌生呢?
他想起了李克用臨死前的喃喃自語:「我累了……」
是啊,他這一生太過豐富,做的事情也太多,他又何嘗不累呢?
「陛下……」太醫署醫官輕聲提醒。
邵樹德回過神來,看向床榻。
陳誠已經氣若遊絲,眼睛一直看著他。
他抓緊他骨瘦如柴的手。
「陛下保重」
陳誠又流出了眼淚。
「卿先行一步,為朕收羅勇士,朕隨後便來」
邵樹德說道。
陳誠的嘴角微微咧開,慢慢定格於此。
太醫在一旁看著,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陳誠的兒孫們也擠了進來,想哭又不敢哭,怕驚擾了聖人。
許久之後,邵樹德鬆開了陳誠已經冰冷的手,起身為他掖了掖被角,說道:「著禮部、鴻臚寺、太常寺會同辦理葬儀。
朕的老兄弟走了,豈能沒有排場」
說完,他離開了臥房,來到院中。
天色已經大暗,雨雪並未停歇。
他信步走入了雨雪之中,侍衛趕忙撐起了傘蓋。
風雪漸大,北風漸烈。
即便有傘蓋遮擋,雨雪依然無情地打落在邵樹德身上,甚至迷糊了他的雙眼。
人生最後一程,竟然也如此風雨晦澀、陰暗難辨。
恰在此時,洛陽的大街小巷之中,慢慢亮起了溫馨的燈光。
家家戶戶圍坐在一起,平靜、安寧地享用著晚餐。
間或傳來幾聲滿足、喜悅的笑聲,就仿佛是世間最美妙的音樂。
邵樹德越走越快,越走越堅定。
最初的理想是什麼?可不就是想要看到這萬家燈火的安寧場麵?
他想起了夏州城頭宴請楊悅,請他出兵時的場景。
人生崛起關鍵一戰,楊悅吐露心聲,說他忠的是夏綏的萬家燈火。
都說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楊悅忠誠嗎?
每個人對忠誠的定義不一樣,何必苛責?求同存異,相忍為國,天下沒有那麼多非黑即白的事情,更多的是復雜多變的灰色。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洛陽的萬家燈火與歡聲笑語,就是邵樹德暮年風雨旅程中的路標。
有它們指引,人生就不會迷茫,最終坦然地接受落幕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