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日思君不見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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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思君不見君

小夭對月三拜,起身時,一隻小小的白鳥飛落在窗上。它沒有鳥兒的聒噪,格外沉靜,默默地看著小夭。

小夭伸出手,白鳥落在小夭的掌上,吐出了一枚晶瑩的水晶珠子。小夭撿起珠子,這並不是真的水晶珠子,而是回音魚怪的魚卵。回音魚怪並無智慧,可它有一種古怪的本事,能記憶人說過的話,一字不改地重復,世家大族常用它的魚卵,煉製成音珠,用來傳遞消息。

小夭將音珠貼在耳邊,指間用力捏碎,聲音響起的剎那,小夭身體劇顫:「小夭,立即來東海,不要告訴任何人。」竟然是璟的聲音。

小夭下意識地說:「璟,你再說一遍。」

可一枚音珠,隻能記憶一次聲音,不可能重復。

白鳥撲扇著翅膀飛走了,小夭回過神來,一把抓住苗莆,說道:「我要去東海,立即!不能告訴任何人!」

苗莆麵色大變,拚命地搖頭:「不行!不行!」

「苗莆,你究竟幫不幫我?」

苗莆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可是……陛下命瀟瀟守在外麵,我打不過她……」苗莆突然閉上了嘴巴,看著門外。

瀟瀟出現在門口,手裡握著剛才飛走的那隻白鳥,但已經是死的。瀟瀟對小夭行禮:「小姐,這隻白鳥剛才交給你了什麼?」

小夭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瀟瀟盯向苗莆,苗莆遲疑了一下,低聲說:「一枚音珠。」

瀟瀟問:「說了什麼?」

苗莆說:「我沒聽到。」

瀟瀟彎身對小夭行禮:「請小姐告訴我,音珠說了什麼。」

小夭歪著頭想了想,說道:「你不問清楚,沒有辦法向顓頊交代!算了,不為難你了!我告訴你吧!」小夭走到瀟瀟麵前,手搭在瀟瀟的肩膀上,頭湊到瀟瀟耳畔,壓著聲音說:「瀟瀟,你是個好姑娘,可有時候太古板。我要去東海,不帶你去,因為你肯定不會讓我去。」

瀟瀟眼前發黑,身子發軟,向後倒去。苗莆趕緊抱住瀟瀟,驚慌地瞪著小夭。

「還不幫忙?」小夭讓苗莆把瀟瀟抬放到榻上,蓋好被子,放下紗帳,乍一眼看去,好似小夭在睡覺。

小夭麻利地穿好衣服,對呆呆站著的苗莆說:「還愣著乾嗎?趕緊準備走啊!」

顓頊並不是隻派了瀟瀟來保護小夭,可隻有瀟瀟和苗莆近身守護,其餘的四個暗衛是男子,都守在外麵。他們一直提防外人潛入,並沒有想到小夭會暗算瀟瀟,此時瀟瀟被小夭放倒,他們都沒有察覺。

小夭打開隱藏的機關,帶著苗莆從密道悄悄溜出了寢殿。當年在紫金頂時,因為顓頊負責修葺神農山的宮殿,小夭也沒少看各個宮殿的圖卷,每個宮殿都有密道,隻是多或者少的區別。

苗莆一臉沮喪,邊走邊說:「我一定會被陛下殺了!」

小夭說:「那他一定得先殺了我!」

小夭的話顯然沒有任何寬慰的作用,苗莆依舊哭喪著臉。

密道盡處已經遠離了章莪宮,竟然恰好是一個養天馬的馬廄,小夭說:「不知道章莪殿以前的主人中哪一個貪玩,今夜倒是方便了我們。」

苗莆挑選了兩匹最健壯的天馬,和小夭一起架好雲輦。

小夭縮到車廂裡,把一塊玉牌遞給駕禦天馬的苗莆:「這是外祖父的令牌,可以隨意出入神農山。」

苗莆深吸了口氣,對自己說:「死就死吧!」苗莆揚起馬鞭,一聲「駕」,天馬快跑了幾步,騰空而起。

經過神農山的東天門時,苗莆傲慢地舉起令牌,侍衛仔細看了幾眼,順利讓苗莆通過。

遠離了神農山後,小夭從車廂裡探出個腦袋,對苗莆說:「謝謝!」

苗莆沒好氣地說:「我的大小姐,你到底為什麼非要深夜趕去東海?就不能讓瀟瀟去請示陛下嗎?陛下一向順著你,你要去,肯定會讓你去,何必非要偷偷扌莫扌莫,和做賊一樣呢?」

「我聽到了璟對我說,立即去東海,不要告訴任何人。」

苗莆驚訝地叫:「什麼?音珠裡是塗山族長的聲音?他說了幾句話?」

「兩句話。」一句讓她趕往東海,一句讓她不要告訴任何人。

苗莆默默思量了一會兒,說道:「既然能說兩句話,為什麼不能再多說幾句?找個精擅口技又聽過塗山族長聲音的人,絕對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塗山族長說話,但是,再相似的模仿都隻是模仿,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發現破綻,所以話越少越可信。我覺得這事有古怪,好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

「也許你說得對,可也許情況危急,隻來得及說兩句話。苗莆,你明白嗎?就算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就算是個陷阱,我也必須立即趕去。」

苗莆輕嘆了口氣,用力甩了一下天馬鞭,驅策天馬飛得更快。如果這是一個陷阱,隻能說設置陷阱的人太毒辣,他抓住了小夭的心理,知道小夭縱然看到各種疑點,依舊會毫不遲疑地趕去東海。

苗莆忍不住祈求,就讓那萬分之一的可能變為現實吧!

兩匹最健壯、最迅疾的天馬,一刻未停地飛馳。小夭為了給它們補充體力,不惜用玉山的瓊漿餵它們,第二日中午時分,趕到了東海邊。

苗莆把雲輦停在一個海島上,眺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茫然地問:「現在怎麼辦?」

兩匹天馬累得口吐白沫,想要駕禦它們去海上四處尋找,太危險!力竭時尋不到陸地,就得一起掉進海裡去餵魚怪。

小夭指著東方:「那邊!那邊!」蔚藍的大海上,碧藍的天空下,一艘美麗的白桅船在迎風而行,風帆上有一隻美麗的九尾狐。

小夭說:「我先過去看看,你躲在這裡等我。」

苗莆立即說:「不行!我陪你一塊兒去!」

「那誰看著天馬?天馬跑了,萬一要逃命時,難道靠我們的兩條腿?」

苗莆回答不出來,想了想說:「瀟瀟肯定會追過來,他們靈力高,坐騎飛得快,估扌莫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能趕到,不管什麼事,等他們來了再說。」

「我們等得,璟卻不見得能等得。」小夭拿起脖子上掛著的魚丹紫晃了晃,循循善誘,「我從海底遊過去,悄悄探看一下。如果有危險,我就一直往海底沉,他們拿我沒辦法。你和我一起去,反倒是個拖累。再說,你守在這裡,等於我有個策應,進可攻、退可守,真要有個什麼,你既能告訴瀟瀟他們,也可以去找駐紮在附近的軒轅軍隊求救。」

苗莆不得不承認小夭說得有道理,她臉色難看地說:「那你快點回來,隻是探看一下,不管船裡有什麼,我們商量後再行動。」

「好!」小夭借著礁石遮擋,慢慢潛進了大海。

實際上,小夭並不需要魚丹,可她一則不想讓別人發現她身體的怪異,二則這是璟送她的東西,所以一直貼身戴著。此時,含著魚丹紫,小夭十分心酸,隻能在心裡默默祈求:老天,你可以做任何殘酷的事,不管璟是重傷還是殘廢,我隻求你讓他活著。

小夭悄悄遊近了白桅船,正琢磨著是上船,還是在水下悄悄觀察,一個風姿綽約的紫衣女子趴在船舷邊,探頭說道:「想見到塗山璟,就上船。」

小夭浮出水麵,吐出口中的魚丹紫,問道:「憑什麼我要相信,你能讓我見到璟?」

紫衣女子將一塊從裡衣上撕下的白帛扔給小夭,小夭抬手接住,是璟的字跡,寫著:君若水上風妾似風中蓮相見相思

相見相思

君若天上雲

妾似雲中月

相戀相惜

相戀相惜

君若山中樹

妾似樹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緣何世間有悲歡

緣何人生有聚散

唯願與君

長相守、不分離

小夭看完,忍著淚意,一聲不吭地攀住船舷,翻上了船。

紫衣女子把一碗酒推給她,笑道:「聽聞你精通藥理,不敢在你麵前用毒,這隻是一碗玉紅草釀的酒,凡人飲用一碗可睡三百年,神族飲用了不過是頭發暈、四肢乏力,睡上一覺就好。不是毒藥,不是迷藥,自然也沒有解藥。喝下後,我送你去見塗山璟。」

小夭端起酒碗,湊在鼻端,搖了搖,的確隻是玉紅草釀的酒,久喝會上癮,隻喝一次,對身體沒有任何危害。

紫衣女子說:「我從不迫人,你若不願喝,就回去吧!」

小夭仰起頭,咕咚咕咚喝盡酒,說道:「璟呢?帶我去見他。」

「我向來有諾必踐!」紫衣女子開船,向著大海深處行駛去。

風聲呼呼,從小夭耳畔迅疾地掠過。小夭頭發沉、四肢發軟,她靠躺在甲板上,仰望著碧藍的天、潔白的雲。

船停在大海深處,四周再看不到一點陸地的影子。

紫衣女子走過來,抱起小夭,把她放進一個厚實的水晶棺材裡。

小夭有氣無力地問:「你想做什麼?」

紫衣女子把那片寫了歌謠的裡衣毀了,又從小夭的衣領裡拽出了魚丹紫。小夭抬起手,想阻止她,手上卻使不出勁,被紫衣女子隨手一拍,就推到了一邊。紫衣女子用力一扯,魚丹紫被拽下,她湊在眼前看了看,笑道:「這倒是個好東西,可惜太惹眼,不能據為己有!」她掌間用力,魚丹紫化作了紫色的流光,消散在海風中。

小夭眼中的淚搖搖欲墜,問道:「璟呢?」

紫衣女子趴在棺材上,笑著說:「塗山璟已經死了!我現在就是送你去見他!這艘船已經在進水,沒有多久就會沉到海底,你也會被棺材帶入海底。我隻是個殺手,奉命行事。雇主做了具體要求,不能見血,卻要你永遠徹底地消失,消失得連一根頭發都再找不到。我冥思苦想了一夜,想起這片海域下麵的可怕,才想到這個法子。」紫衣女子輕佻地拍拍小夭的臉,「你說雇主得多恨你,竟然連一根你的頭發都不允許存在?不過,也隻有這個方法才能真的不留一點痕跡,否則黃帝和黑帝可不好應付。」

小夭望著碧藍的天空,沒有被欺騙的憤怒、沒有將死的恐懼,隻有希望破滅後的悲傷。從小到大,她一直活得很辛苦,一顆心一直在漂泊,總覺得自己隨時會被拋棄,和璟訂婚後,一顆心終於安穩了,本以為一切都不一樣了,可沒想到璟竟然走了,他像她的父母一樣,也因為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拋棄了她!未來的日子太漫長,她不想再痛苦地堅持,既然璟長眠在這片海域中,她願意和他在一起。

紫衣女子看小夭異樣得平靜,一點不像以前她要殺的那些人,竟然有些惋惜,幫小夭整理好衣服和發髻,真心贊美道:「你的嫁衣很好看,發髻也梳得很好看,你是個很美麗的新娘子,塗山族長見到你一定會很歡喜。」

小夭竟然展顏而笑:「謝謝!」

紫衣女子愣了一愣:「你不誰要殺你嗎?」

小夭懶得說話,知道了又能如何?

紫衣女子說:「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雇主付了天大的價錢,我和我的搭檔就決定乾了,乾完你這一次買賣,我們就可以找個地方養老了。」

海水漫到了她的腳麵,船就要沉了。紫衣女子封上水晶棺,看了看天空,嘀咕:「真討厭,又要不得不露出妖身。」說著,她化作了一隻信天翁,向著高空飛去。紫色的衣衫從半空掉落,燃燒起來,還沒等落到甲板上,就化作了灰燼。

水晶棺向著海底沉去。

小夭覺得憋悶,喘不過氣,好似就要憋死,可等海水滲進水晶棺裡,浸沒了她的口鼻,她反而覺得舒服了,就像一條已經擱淺的魚兒又回到了大海裡。小夭不禁無奈地苦笑,這是一次計劃周詳的完美謀殺:海天深處,沒有見血,甚至都沒有動手殺死她,連一條穿過的紫色衣衫都被燒成灰燼,沒有留下一點證據,可唯一的不完美就是——他們不知道她淹不死。

因為喝了玉紅草,小夭的頭昏昏沉沉,難以清醒地思索,被沉下海時,竟然也以為自己要死了。她已經決定平靜地迎接死亡,可突然發現死不了,就好像從懸崖上縱身躍下,本來期待的是粉身碎骨、一了百了,可居然發現懸崖下沒有底,隻能一直往下墜、往下墜……看不到始處,也看不到盡處,就這麼痛苦地卡在了中間。

小夭躺在水晶棺裡,看著身周的魚群遊來遊去。一群紅黑相間的小魚圍聚在水晶棺周圍,好奇地探望著,小夭突然敲了敲水晶棺,問道:「你們見過璟嗎?」

魚群受驚,呼啦一下全部散去。

小夭隻能繼續躺在水晶棺裡發呆。

夕陽西斜,天漸漸黑了,海水的顏色越來越深,變得如濃墨一般漆黑。

很多魚都能發光,閃電一般遊來遊去,還有像螢火蟲一樣的蜉蝣,閃爍著藍色、綠色的熒光,飄來盪去。海底的蒼穹比繁星滿天的夜空更絢爛,像是永遠都下著彩色的流星雨。

不知道瀟瀟趕到沒有,顓頊是否在找她,苗莆一定在哭。小夭突然想到,如果顓頊找不到她的話,真會一怒之下殺了苗莆。小夭再不敢躺在海底看「流星雨」了,她用力去推棺蓋,卻完全推不開。

小夭又踹又推,直到她精疲力竭,棺蓋依舊紋絲不動。也許因為折騰了一通,肚子居然有些餓,小夭無力地看著棺蓋,覺得好諷刺,原來這個謀殺計劃還是很完美的,隻不過,她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餓死的。

小夭記掛著苗莆,休息了一會兒,又開始用力地踹棺蓋。

正砰砰地踹著,突然,她感覺到了危險,本能在告訴她,快逃!她四處看,發現不知道何時已經一條魚都沒有了,本來五彩繽紛的海底蒼穹變得漆黑一片。小夭感覺整個大海都在顫抖,她想起那隻信天翁妖說這片海域下麵很可怕。突然,她腦內閃過一段相柳說過的話,他從奴隸的死鬥場裡逃出來時,差點死於海底的大渦流。雖然那個時候相柳並不強大,可無論如何他都是海之妖,能殺死他的大渦流一定很可怕。

小夭沒見過大渦流,隻能想象大概類似於陸地上的龍卷風,所過之處,一切都被摧毀絞碎。原來,這才是信天翁妖說的「永遠徹底地消失」,還真的是一根頭發都不會再存在!

小夭拚命地踹棺蓋,想趕在大渦流到之前逃出去,但棺蓋嚴絲合縫,沒有一絲鬆動的跡象,小夭這會才明白為什麼信天翁妖要多此一舉地把她關在棺材裡。

濃墨般的海水在咆哮翻湧,水晶棺被卷了起來。沒等小夭反應過來,水晶棺隨著水流急速地旋轉,小夭在棺材裡左翻右倒,被撞得眼冒金星。

她聽到,棺材被擠壓變形,發出「哢嚓哢嚓」碎裂的聲音。小夭現在又巴不得棺材再結實一點,如果大渦流的力量強大到能把堅固的水晶棺擠成粉碎,那麼當水晶棺裂開的剎那,她也會立即變成血肉末。

隨著水流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大渦流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一聲巨響,水晶棺轟然碎裂。小夭「啊」一聲尖叫,閉上了眼睛,卻沒有感受到剎那間碎裂成肉末的痛苦。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在天旋地轉中,看到相柳白衣飄拂,屹立在她身前,飛揚的白發張開,猶如一雙巨大的鳥兒翅膀,將小夭輕柔地嗬護在中間,阻隔住了大渦流撕碎一切的巨大力量。

小夭幾疑似夢,呆呆地看著相柳。

相柳皺了皺眉頭,顯然,身處大渦流中間,他也很不好受,而且他們正被急速地帶向渦流中心,真到了渦流眼,相柳也會粉身碎骨。

他的手撫過小夭的眼,讓小夭閉上了眼睛,小夭的腦海裡響起他的話:「我必須要露出妖身才能離開這裡,不要看!」

小夭點了下頭,感覺到翻山倒海般的震顫,就好像大渦流被什麼東西生生地撕開了一條縫隙。

小夭感覺到他們在遠離,危險在消失。她忽而很好奇,十分想睜開眼睛看看相柳的妖身,猶疑了一下,在心內告訴自己「就一眼」,睜開了眼睛——層層黑雲,猶如即將傾倒的山巒一般壓在他們頭頂。滔天巨浪中,一隻通體雪白的九頭海妖正在和整個大海搏鬥。大海憤怒地咆哮,想要撕碎他們,九頭海妖卻夷然不懼,從容地迎接著大海的攻擊。一波又一波的海浪砸向九頭海妖的身軀,釋放出強橫至極的力量;浪峰猶如利劍,直沖雲霄,想要把九頭海妖的頭撕下。這是最強者和天地的對抗,沒有絲毫花招,沒有絲毫技巧,有的隻是力量和力量的碰撞,令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風起雲湧、驚濤駭浪中,相柳竟然察覺了小夭的小動作,一隻頭看向她。

小夭立即閉上了眼睛,心撲通撲通直跳,不是害怕,而是震撼,就如從未見過大海的人第一次看到大海翻湧,從未見過高山的人第一次見到火山噴發,無關美醜,隻是對力量的敬服和畏懼。

「我讓你不要睜開眼睛。」相柳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

小夭睜開了眼睛,發現他們在一個荒島上,相柳衣衫淩亂,很是狼狽,臉上脖子上都有傷痕。

小夭努力笑了笑,盡量若無其事地說:「我隻是太好奇你的九顆頭是怎麼長的了。」

「現在你知道了!」相柳轉身就走。

「相柳……相柳……」眼看著他就要消失不見,小夭情急下,猛地撲上去,相柳竟然沒能躲開,被小夭抱了個正著,而且他連站都站不穩,帶著小夭一起摔到了沙灘上。

小夭驚問:「你傷得很重?」

相柳用力推開小夭,想要隨著潮汐離開。

小夭又抓又纏,用盡了全身力氣,就是不讓他走:「是我不對!我答應了閉上眼睛不看,卻言而無信,偷偷睜開了眼睛!我隻是……隻是……我承認,是卑劣的好奇心!我究竟長什麼樣,我錯了!我錯了……」

海浪呼嘯著湧上海灘,又嘩啦啦地退下,兩人一會兒被海浪淹沒,一會兒又露出來。小夭的聲音時而清楚,時而模糊,也不知道相柳究竟聽到了多少,唯一肯定地就是相柳不接受她的道歉,一次又一次地想推開小夭。

他再次甩開了她,小夭著急了,用力鈎了一下他的腿,猛地跳起,如同摔跤一樣,把他撲倒,用身體緊緊地壓住他,相柳連推開小夭的力量都沒有了,卻如倔強別扭的孩子一般,蠻橫地掙紮著。

海水裡漂浮起絲絲縷縷的血紅色,肯定是相柳身上的傷口破了,小夭求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要打要罰,怎麼都行!隻求你別再亂動了!」

相柳說:「放手!」

「不放!除非你先答應我不走!」

相柳暴怒下,露出了獠牙:「不要逼我吃了你!」

「你想吃就吃吧!」

相柳猛地把小夭拽向他,一口咬住了小夭的脖子,小夭痛得身子顫了幾顫,卻依舊沒有鬆手,反而放軟了身子,溫馴地配合著相柳。

相柳猶如沙漠中瀕死的旅人,大口大口地吸食著鮮血,小夭靠在他的肩頭,閉上了眼睛,隻感受到潮汐漫上來,又退下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相柳停止了吸血,小夭暈沉沉地睜開眼睛:「你可以再吸一點,我沒事。」

相柳望著頭頂的星空,目光迷蒙:「你一點都不怕嗎?你應該知道妖怪畢竟是妖怪,重傷時,會失去神智,被本能驅使,我很有可能把你吸成人乾!」

小夭輕輕碰了一下他染血的唇角,溫和地說:「是你在怕!」

相柳不屑地冷笑:「我怕?」

「我看到了你的妖身,並不醜陋!你也並沒有把我吸成人乾!」相柳看向小夭,臉色陰沉,小夭卻依舊不怕死地說:「你的身軀是比我大了一點……嗯,好吧!不止大了一點,大了很多……腦袋也比我多了一點點,隻多了八個而已……但天生萬物,誰規定了我這樣一個腦袋的小身板才算正常?隻不過恰好一個腦袋的我們占了絕大多數,如果九個腦袋的你們多一些,大概我們會自卑自己隻有一個腦袋。」

「你精神這麼好,我看我的確應該再吸點血!」相柳臉色很臭,可當他咬住小夭的脖子,吸吮鮮血時,小夭隻感到一陣酥麻,並沒有覺得痛。

小夭說:「餵!餵!我剛才隻是隨便客氣一下,你還真吸啊?妖怪就是妖怪……」小夭昏厥了過去,終於閉嘴了!

相柳停止了吸血,靜靜地凝視著懷裡臉色蒼白的小夭。

小夭是被食物的香味勾醒的,她睜開眼睛,看到相柳坐在篝火旁,在烤魚。魚兒已經被烤得金黃,魚油一滴滴落在火焰上,發出嗞嗞的響聲。小夭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眼巴巴地盯著烤魚,垂涎欲滴地問:「我能吃嗎?」

相柳把烤魚放在一片大貝殼上,遞給她。雪白的貝殼上還有一份海藻做的綠色小菜。

小夭吞了口口水,開始狼吞虎咽,都顧不上說話,待海貝碟子裡的魚和菜都進了肚子,才嘆道:「好吃,真的好吃!」

「隻是你餓了。」相柳把一個海螺遞給她,裡麵是溫熱的海鮮湯,小夭雙手捧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海鮮湯喝完,小夭說:「謝謝!」

相柳冷冷地說:「不必!這是我買你血的報酬!」

小夭不滿地嘀咕:「我有那麼廉價嗎?」

「你想要什麼?」

小夭說:「我說謝謝,是謝你救了我!你該不會忘記自己為什麼受傷了吧?」

相柳蹙眉說:「不是我想救你,我隻是沒興趣拿自己的命去驗證巫王的話。」

哦,對!情人蠱不獨生,她若死了,相柳很可能也會死。小夭苦笑:「不管怎麼說,你總是救了我。」

相柳問:「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那片海域裡?」

「有人要殺我。」

相柳鄙夷地看著小夭:「有人要殺你,你就被關住了?」

小夭凝視著篝火,不說話。

相柳問:「為什麼沒有反抗?」

小夭低聲說:「璟……不見了。」她忽而想起什麼,急切地問:「東海就像你家一樣,你……你……你見沒見過璟?」

相柳譏嘲地問:「你以為我閒得整天守在海上,隻等著救人嗎?」

「不是……我隻是覺得……清水鎮算是你的地盤,也許你察覺了塗山篌的異動,東海雖大,可你是海妖……也許……」

相柳冷冷地說:「沒有那麼多也許!」

小夭埋下頭,眼淚無聲地落著。

相柳轉過了身子,望向海天盡頭,明明背對著她,可就是清楚地聽到了淚珠墜落的聲音,一滴又一滴,又細又密,傳入耳朵,就好似芒刺一樣,一下下戳著心尖。

相柳說:「有哭的時間,想想究竟是誰要殺你。」

小夭想起苗莆,忙用袖子擦去眼淚:「我得回去了,要不然顓頊非殺了苗莆不可!」

「黑帝想殺苗莆也找不到人。」

小夭想起,信天翁妖說她還有個搭檔,苗莆一直沒有來救她,肯定是遇見了另一個殺手。小夭的臉色變了:「苗莆……苗莆……死了嗎?」

「不知道!我趕來時,看到海島上有兩匹天馬屍體,她應該遇到襲擊了,但沒有發現她的屍體。」小夭剛鬆了口氣,相柳又惡毒地補了句,「也許也被沉到海底了。」

相柳永遠有本事讓她前一刻感激他、後一刻想掐死他,小夭又急又怒,卻拿相柳一點辦法沒有:「我要去找苗莆,你送我去那個海島。」

相柳說:「我正好有點空,可以陪你去找苗莆。」

「你幾時變成善人了?」

「當然有條件。」

「我隻有一個頭,實在算計不過你的九個頭,這買賣不做也罷。」

相柳乾脆利落地縱身躍進大海,打算離去,壓根兒不吃小夭以退為進的討價還價。小夭趕忙也跳進了大海,去追他,抓住了相柳的一縷白發。

相柳回頭,像盯死人一般盯著她,小夭訕笑著放開了:「幫我找到信天翁妖,我答應你的條件。」信天翁妖會利用海底的大渦流讓她徹底消失,可見對這片海域十分熟悉,唯有相柳能最快地找到她。

相柳從海水中緩緩升起,站在海麵上,白發如雲,白衣如雪,纖塵不染,銀色的月光將他映照得高貴聖潔,可他俯瞰著小夭的表情卻透著邪惡:「任何條件都答應?」

小夭也站在了海麵上,平視著相柳說:「隻要和顓頊無關,任何條件我都答應!」為了苗莆的命,就算真和惡魔做買賣,她也隻能做,何況現在,她還有什麼能失去的呢?

相柳說:「活著!就算塗山璟死了,你也要活著!」

小夭呆呆地看了一瞬相柳,視線越過他,望向大海盡頭的夜色。漫長的生命,沒有盡頭的思念……不放棄地活著,那是什麼感覺?大概就像永遠不會有日出的黑夜。小夭不明白,相柳為什麼要關心她的死活?

相柳冷冷地說:「我隻是沒興趣和你一塊兒死!你要想放棄,必須先想出解蠱的方法。」

對了!她的命和相柳相連,還真要先尋出解蠱的方法。小夭說:「我答應你的條件,帶我去找信天翁妖!」

相柳召來坐騎白羽金冠雕,帶著小夭向海天深處飛去。

他們已經在海深處,可廣闊無垠的大海好似沒有邊際,白羽金冠雕飛了一夜,大海依舊和之前一模一樣。從空中俯瞰,沒有一塊陸地,隻有茫茫大海,小夭說:「大海真的能吞噬一切!」

相柳淡淡說:「到了。」

小夭看到了一艘褐色的帆船,苗莆昏躺在甲板上。信天翁妖穿著一襲火紅的衣衫,正在和一個男子吵架。那男子背對著小夭他們,看不見長相,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身材頎長,有些瘦弱,一點不像殺手。

「殺了她!不殺了她,黑帝和黃帝遲早會找到我們!你想死嗎?我說,殺了她!」信天翁妖氣得已經失去了理智,大吼大叫,恨不得連著她麵前的男子一塊殺了,可她眼裡有深深的忌憚,始終不敢動手。

她麵前的男子好像不喜歡說話,對信天翁妖的大吵大叫置若罔聞,隻是平靜簡短地說:「不殺!」

相柳驅策白羽金冠雕向著船飛去,絲毫沒有遮掩身形。

小夭低聲說:「他們是殺手!一對二,你的傷如何了?」

相柳掃了小夭一眼:「二對二。」

小夭翻白眼,真不知道是該高興相柳如此高看她,還是該氣憤相柳如此高看她。

信天翁妖在氣怒中,一直沒察覺相柳和小夭的接近,那個瘦弱的男子卻立即察覺到了,猛地回身,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全身都散發出危險的氣息,小夭竟然有一種咽喉被扼住了的窒息感,想要後退。幸虧相柳身上也發出強大的壓迫感,逼得那個男子隻能緊緊地盯著相柳,往後退了一步。

相柳和小夭落在船上,信天翁妖指著小夭,驚恐地叫:「你……你沒死?」

小夭展開雙手,轉了個圈,笑著說:「沒死,從頭到腳,完好無損。」

信天翁妖看向小夭身旁的相柳,白衣白發、容顏俊美,她想起了大荒內一個很有名的妖,麵色劇變,立即躲到了搭檔的身後,卻又好像不能相信,探出個腦袋,遲疑地問:「相柳,九命相柳?」

相柳顯然沒把信天翁妖放在眼裡,根本懶得掃她一眼,隻是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身前的男子。兩人如兩隻對峙的野獸,看似一動不動,實際都在等待對方的破綻。

小夭看信天翁妖被嚇得躲在後麵,壓根兒沒有動手的勇氣,不禁笑問:「是相柳如何?不是相柳又如何?」

信天翁妖道:「不可能是相柳。你是黃帝的外孫女,相柳不可能救你。」

原來連不把人情規則放在眼裡的妖族也是這麼看她和相柳的關係!小夭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不想再逗信天翁女妖,板著臉說:「把我的侍女還給我!」

正在此時,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年發動了攻擊,如猛虎下山,又如靈狐騰挪,向相柳撲去。信天翁妖立即化回妖身,振翅高飛,如閃電一般逃向遠處,竟然拋棄了她的同伴,小夭的箭術足以讓信天翁妖明白,長著兩隻翅膀可沒什麼大不了!可相柳身有重傷,她擔心相柳,顧不上看信天翁妖,目光一直緊緊地鎖著少年。

相柳和少年快速地過了幾招,不過一瞬,已經分開,又恢復了對峙的情形,隻不過少年月匈膛劇烈地起伏,目光冰冷駭人,相柳卻很閒適,微笑著說:「小夭,你可還認得這隻小野獸?」

小夭也覺得少年似曾相識,盯著少年打量。少年聽到小夭的名字,似乎有些動容,可此時他就如在一隻猛獸的利爪下,根本不敢擅動,沒有辦法去看小夭。

小夭看到少年少了一隻耳朵,終於想起了他是誰,那個堅持了四十年,終於獲得自由的奴隸。小夭高興地跑向少年:「餵,你怎麼做殺手了?我是小夭啊!你還記得我嗎?」

相柳沒有阻止她,如同縱容幼崽去探索危險的大獸,並不想打擾孩子尋找點樂子,他隻是緊盯著少年,但凡少年露出攻擊意圖,他必定會瞬間殺了少年。

少年也感覺出相柳暫時不會殺他,他怕引起相柳的誤會,不敢動,隻把目光稍稍轉向小夭,努力擠出了一絲微笑,不過顯然因為不經常做微笑這個動作,看上去十分僵硬。

少年說:「我是左耳。」

小夭很驚喜:「你用的是我起的名字呢!你還記得我?」

左耳說:「記得。」他永不可能忘記她和另一個被她喚作「邶」的男子。

小夭問:「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你的錢,花完了。餓肚子,很餓,快死了。殺人,有錢。」

小夭愣了一下,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對相柳說:「他竟然用十八個字就說完了幾十年的曲折經歷,和我是兩個極端,我至少可以講十八個時辰。」

相柳笑了笑,說:「你肯定十八個時辰夠用?能把一隻猴子都逼得撞岩自盡,十八個時辰不太夠!」

小夭悄悄瞪了相柳一眼,指著苗莆,對左耳說:「放了她,好嗎?我給你錢。」

左耳看相柳沒有反對,跑過去,抱起苗莆:「給你!不要你的錢!」

小夭檢查了一下苗莆,還好,隻是受傷昏迷了過去。小夭給苗莆餵了一些藥,把苗莆移進船艙,讓她休息。

相柳質問左耳:「你為什麼沒有殺苗莆?」

小夭走出船艙:「是啊,你為什麼沒有殺她?」以左耳的經歷和性子,既然出手,肯定狠辣致命,可苗莆連傷都很輕。

左耳說:「她身上的味道和你以前一樣。」

小夭想了想,恍然大悟。那時候,邶帶她去花妖的香料鋪子裡玩,她買過不少稀罕的香露,因為覺得新鮮好玩,自己動手調配了十來種獨特的香,送了馨悅四種,送了阿念四種,她自己常用一種被她命名為「夢」的香,後來看苗莆喜歡,就送給苗莆用,自己反倒玩厭了,不再用香。

小夭有些唏噓感慨,嘆道:「我都很久不玩香了,沒想到幾十年了,你竟然還記得?」

左耳說:「記得!」那時的他,又髒又臭,人人都嫌棄畏懼地閃避,連靠近他都不敢,小夭的擁抱是他第一次被人擁抱,他一點不明白小夭想乾什麼,但他永遠記住了她身上獨特的味道,若有若無的幽香,遙遠又親近,猶如仲夏夜的絢爛星空。

小夭不得不感慨,人生際遇,詭秘莫測!緣分兜轉間,誰能想到她幾十年前無意的一個舉動竟然能救苗莆一命?

相柳問左耳:「誰雇用你殺小夭?」

「不知道,阿翁說她會殺另一個人,讓我去殺她。」左耳指了下船艙裡的苗莆,「事成後,阿翁給我十枚金貝幣,她說我可以去鄉下買間房子和幾畝地,娶媳婦生孩子。」

小夭難以置信,指著自己的鼻子,惱火地說:「什麼?她才給你十枚金貝幣?我怎麼可能才值那麼點錢?你被她騙了!」

左耳低下了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愧疚不安地說:「我不知道是你,我不該答應阿翁。」

小夭拍著他的肩膀說:「沒事,沒事!這不是大家都活著嗎?」

一聲清亮的雕鳴傳來,白雕毛球雙爪上提著一隻信天翁飛來,得意揚揚地在他們頭頂上盤旋了幾圈,還特意沖著小夭叫了兩聲。小夭這會兒才理解了相柳起先的話「二對二」,二是指他和毛球,而不是小夭,他都不屑把小夭算作半個。

毛球炫耀夠了,收攏雙翅,落在甲板上,一爪站立,一爪按著信天翁。

信天翁瑟瑟發抖,頭貼著地麵,哀求道:「我實不知道西陵小姐是相柳將軍的朋友,求相柳將軍看在大家都是妖族的分兒上,饒我一命,以後絕不再犯。」

相柳說:「雇主的身份。」

「我不知道。對方肯定明白西陵小姐身份特殊,和我的接觸非常小心,我隻能聽到他的聲音,聲音很有可能是假的。」

相柳冷哼一聲,毛球爪上用力,信天翁慘叫,急急地說:「有一幅寫在裡衣上的歌謠,對方說,拿給西陵小姐看,西陵小姐就會聽話。但我和左耳都不識字,不知道寫的是什麼。」識字是貴族才特有的權利,別說信天翁妖這個浪跡天涯的殺手,就是軒轅朝堂內的不少將領,都不識字。

毛球用嘴拔了一撮信天翁頭上的羽毛,信天翁慘叫著說:「別的真都不知道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將軍饒命……饒命……」

小夭說:「不必迫她了。如果我真死了,的確沒有線索可以追尋,但我沒死,其實有很多蛛絲馬跡可查。」

相柳問小夭:「想出是誰了嗎?」

小夭神情黯然,說道:「音珠裡是璟的聲音,裡衣上寫的是我唱給璟的歌謠,就連裡衣的布料也是璟一直喜歡用的韶華布,想殺我的人一定和璟很熟悉。我不能確定,但大致有些推測。」

毛球撲扇著翅膀,對相柳興奮地鳴叫,相柳對毛球點了下頭,小夭還沒反應過來,一聲淒厲的慘叫,毛球的利爪已經插進了信天翁的身體。它叼起信天翁,背轉過身子,藏到船尾去進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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