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故人心易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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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心易變

章莪殿裡所有婚慶的飾物,已經全部摘去,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沒有人提璟,也沒有人提小夭失蹤的事。小夭的生活變得和以前一樣,不管是黃帝,還是顓頊,都表現得沒有什麼不一樣,可小夭知道不一樣了——當她眺望天際時,即使看上一整天,也不會再看到一隻白鶴馱著璟翩翩而來。

小月頂上的侍衛更多了,顓頊肯定和左耳說了什麼,不管小夭去哪裡,左耳都會跟著。他安靜到像是不存在,剛開始,小夭常常以為他離開了,可等她揚聲叫:「左耳!」也許頭頂的樹蔭裡會探出一個腦袋,也許路邊的荒草中會傳出應答聲,也許身側的廊柱陰影中會冒出一截衣袖,左耳就像山林裡的野獸一般,總有辦法把自己隱匿在周圍的環境中。

小夭問起塗山氏的事,顓頊說:「有些混亂。塗山瑱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可那些長老也知道塗山瑱並不是璟的孩子,都在各懷私心地耍花招。在各大氏族眼裡,塗山氏是塊大肥肉,所有人都想吃一口,巴不得塗山氏越亂越好,都拚了命地在亂上加亂。」

在和璟有關的事情上,顓頊從不主動提起,但小夭提起時,他也從不回避。他的態度大概就像醫師對待病人的傷口,既不去刺激,也不會藏著捂著,必要時,甚至明知道小夭會痛,他也會像割去腐肉一般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比如,他明知小夭很忌諱人家在她麵前說璟死了,可顓頊該講時,從不刻意避諱。

小夭問顓頊:「你方便插手塗山氏的事情嗎?」

「當然不方便!但那些氏族就方便了嗎?大家不都在暗地裡插手摻合嗎?」

小夭說:「隻要我還活著一日,我不想看到塗山氏垮掉。」

顓頊問:「你想怎麼做?」

小夭說:「塗山瑱雖不是璟的孩子,卻也是血脈純正的塗山氏,我想塗山太夫人不會反對讓他繼任族長。」

顓頊問:「他的父母害死了璟,你不恨他嗎?」

小夭被顓頊的話刺得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如果篌還活著,我會千刀萬剮了他,可塗山瑱隻是個孩子,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你和我都是從小沒有父母的人,知道孤兒的艱難,他又是那樣不光彩的出身,活著對他而言很不容易。如果他不能被確立為未來的族長,隻怕有人會動手除掉他,畢竟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位者。我可不想璟哪一天回來了,再見不到他。」

顓頊被小夭的話刺得沉默了一陣,微笑道:「那好,讓塗山瑱做塗山族長。」

小夭說:「謝謝。」

顓頊在小夭的額頭上敲了一記:「你和我客氣?是不是想討打?」

小夭揉著額頭說:「別仗著你現在有靈力就欺負人,我不是沒有辦法收拾你。」

「那你來啊!」顓頊十分囂張。

小夭頹然,她最近根本提不起精神折騰那些迷藥、毒藥。

顓頊揉了揉小夭的頭:「你整日這麼待在小月頂上,會待出毛病的。」上一次因為璟而痛苦時,小夭還知道自己給自己找事做,分散心神,可這一次她好像什麼都無所謂。

「你派了那麼多侍衛跟著我,難道我要帶著一群侍衛滿大街跑嗎?再說了,神農山附近哪裡我沒去過呢?」小夭苦笑,「這就是活得太長的弊端,活到後來,什麼都是見過的。」

顓頊說:「不如這樣,你去軹邑開個醫館,省得整天胡思亂想。」

「你放心讓我跑來跑去?我可不想醫館不是因為我的醫術出名,而是因為醫館裡有一堆侍衛而出名。」

「我不放心讓你跑來跑去,可我更不放心你這樣子下去,侍衛的事我會想辦法,不用你操心。小夭,反正你閒著,不如用自己的醫術去幫別人解除痛苦。當年是誰慷慨激昂地說什麼用醫者之心在學習醫術?」

小夭想起,璟曾和她商量,在青丘城開個醫館。小夭微微笑起來,對顓頊說:「好啊,我去軹邑城開個醫館。」正好可以查查究竟誰要殺她,這樣整天待在小月頂上,被保護得嚴嚴實實,別人完全接觸不到她,她也沒有辦法接觸別人。

小夭用自己的私房錢在軹邑城開了個醫館。

為了出入方便,她穿了男裝,打扮成個男子。醫館裡除了苗莆和左耳,隻有兩個小夭雇用的少年。小夭特意試探過他們,真的就是普通人,絕不會是顓頊派來的高手冒充。

醫館的生意不同於別的生意,顧客很認醫師,因為小夭沒有名氣,生意很不好,小夭也不著急,教兩個少年辨認藥草,還開始教左耳和苗莆認字。

苗莆跟在她身邊多年,已經七零八落地認識了一些字,有時候小夭忙著收拾藥草,就讓苗莆去教左耳識字,總能聽見苗莆嘰嘰呱呱訓斥左耳的聲音。苗莆很清楚,看上去蒼白瘦弱的左耳有多麼厲害,每次小夭讓她照顧左耳,她總喜歡翻著白眼說:「誰敢欺負他啊?」卻不知道她自己一直在欺負左耳。

因為小夭的醫術是真好,但凡偶然來過一次的人,就知道這個每日都笑眯眯的少年真的堪稱藥到病除。她的診金不便宜,可用的藥材都很常見,很少會用到那些貴重的藥材,畢竟診金是一次性,抓藥的費用才是大頭,折算下來,並不算貴。漸漸地,附近的人有個頭疼腦熱都會來找小夭,小夭的醫館開始有了進賬。

小夭對左耳和苗莆說:「我終於能養得起你們了。」

苗莆完全無法理解小夭為什麼那麼執著於自己賺的錢,左耳卻放心地笑了笑,不再擔憂自己會餓肚子,在左耳眼裡,隻有小夭的錢才可靠,別人的都不可靠。

除了擔憂餓肚子的事,左耳更大的擔憂是小夭的安全,在他眼裡,顓頊派的侍衛不算是自己的,都不可靠。左耳問小夭:「為什麼你不追查誰想殺你?」

小夭說:「已經在追查了啊!」

左耳困惑地看著小夭,小夭笑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左耳整日和麵部表情格外豐富的苗莆在一起,現在左耳的表情也多了一點,開始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小夭說:「那人想殺我,如果不是為了利益,就是很憎惡我。如果有一個人很憎惡你,恨不得你立即消失,結果你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整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日子還過得滋潤得不得了,你說那個人會怎麼辦?」

左耳很痛快地說:「我會殺了他。」

小夭無語地拍拍左耳的肩膀,安慰自己,沒有關係,繼續努力,遲早左耳會改掉這個口頭禪。

苗莆不屑地說道:「那個人害小姐沒有害成功,看到小姐回來了,肯定會寢食不安,密切注意小姐。小姐的日子過得越滋潤,他越難受,恐懼加上憎恨,說不定他就會再次想辦法害小姐。隻要他行動,我們就能知道他是誰了。」苗莆抬起下巴,高傲地看著左耳,「這就是陛下說的以靜製動,你這樣的蠻人,是不會懂的。」

左耳像以往一樣,沉默不語、麵無表情。但小夭相信,左耳明白,在看過他出手後,苗莆還敢在他麵前這麼囂張,苗莆也從來沒把他看成怪物。小夭微微咳嗽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對苗莆說:「這事我還不想告訴陛下。」

苗莆沉默了一瞬,堅定地說:「奴婢明白。」上一次小夭和陛下爭論她的生死時,她就明白了,舊主和新主之間她隻能忠於一個。

小夭拍了下手,笑道:「好了,我要去乾活了,咱們就等著看那個人能熬多久。」

一日下午,小夭診治病人時,豐隆走了進來。小夭對他笑了一笑,繼續和病人說話。苗莆迎上前,招呼豐隆坐下。左耳看似木然,卻是將身體調整到了能瞬間發動進攻的姿勢。

待豐隆喝完一碗茶,小夭才看完病人。病人離開時,邊走邊抱怨診金有點貴,小夭一副生意人的態度,賠笑聽著,不反駁,也絕不降價。

豐隆道:「這些看病的人如果知道為他們看病的醫師,是修撰《黃帝外經》和《黃帝內經》的大醫師,肯定不會嫌診金高。」自從醫書修成,全天下醫師都交口稱贊,雖然大部人壓根兒不知道這套醫書講的是什麼,卻都知道是比《神農本草經》更好、更全麵的醫書,能救很多人的性命。修纂醫書的大醫師被傳得醫術高超無比,一副藥方價值千金,還很少人能請到。

小夭說:「他的病不是疑難雜症,一般的醫師就能看好,我的診金的確有點高。他嫌貴,下次別找我就好了。」

豐隆好奇地問:「如果不是做善事,何必隱姓埋名開醫館?如果是做善事,又何必把珍金定得偏高?」

小夭理直氣壯地說:「我的醫術那麼好,如果診金便宜了,誰都來找我看病,我能受得了麼?再說了,我是不用靠著醫術去養家糊口,可別的醫師需要,我不能為了自己做善事,斷了別的醫師的生路。還是該怎麼來就怎麼來,老老實實地做生意,大家都有錢賺,大家都老老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

豐隆笑起來,小夭的想法永遠和別人不同,他永遠抓不住她的思路,也許真正能理解小夭的人隻有璟,可是……豐隆的笑苦澀了起來,他說:「塗山氏的長老同意了讓塗山瑱繼任族長,九位長老會一起教導、輔助他,在他能獨立掌事前,塗山氏的事務會由所有長老商議決定。我想,有陛下的暗中幫助,塗山氏可以熬到塗山瑱長大。」

這些事顓頊已經告訴她了,小夭可不相信豐隆突然出現是為了告訴她這些事,她默默地看著豐隆。

豐隆說:「今日,我和曋氏、薑氏的一些老朋友相聚,以前他們就對我唯唯諾諾,現在更是我說什麼,他們就順著我說什麼,我覺得特沒意思,找了個借口就中途離席了。我隻是隨便轉轉,並沒打算進來,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就拐了進來。璟的事,我很難過。」

小夭垂下了眼眸。

豐隆說:「小時候總是盼著長大,覺得長大後可以自由自在、乾很多事,現在卻總會想起小時候。那時候,璟和篌好得讓我嫉妒,我和篌都好動,卻玩不到一起。每次我被師傅責罵後,都會鑽到璟房間裡,對他憤憤不平地談我的宏偉抱負。還有昶那個狗頭軍師,老是和我針鋒相對,每次出去玩,隻要璟不在,我們總會打架……我們一群臭小子打著鬧著,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昶如今和我說話,總是笑容親切、有禮有節,就好像我是他的主顧,篌死了,璟也不在了。突然之間,我發現竟然再找不到一個一塊兒胡吃海喝、胡說八道的朋友了。」豐隆苦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和你說這些,大概因為我以前總是一有煩惱就會去找璟,和他胡說八道。今日竟然對著你也胡說了,你別嫌煩。」

小夭溫和地說:「隻是借出一副耳朵,不會嫌煩。」

豐隆站起身,說道:「我走了。你……你不要太難過,日子還很長,璟肯定希望你過得好。」豐隆覺得很荒謬,小夭曾是他的新娘,她扔下他逃婚後,他以為自己絕不會原諒她,恨不得她一生淒慘孤苦。可沒想到,現如今真看到她如此,他竟然也不好受。

小夭送著豐隆到了門口,不經意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開了一家醫館?」

「王後隨口提了一句。」其實馨悅不是隨口提了一句,而是厭惡地提了很多句。這也是豐隆不明白的地方,自從小夭逃婚後,馨悅就對小夭十分憎惡,張口閉口妖女,到現在他都已經完全不介意了,馨悅卻隻要提到小夭,總是厭憎無比,有一次竟然說小夭像她母親一樣是淫娃盪婦,咒罵小夭遲早會像她母親一樣不得好死。豐隆厲聲訓斥了馨悅兩句,馨悅卻甩袖離去。豐隆無可奈何,馨悅現在是王後,他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往一樣管束她。兩人雖然是雙胞兄妹,可一個是赤水氏,一個是神農氏,一個在赤水長大,一個在軒轅城長大,他和馨悅從沒有像篌和璟那樣親密過。所幸,馨悅表麵上依舊舉止得體,並未流露出對小夭的憎惡。

小夭回到醫館,靜靜地坐著,問自己,是馨悅嗎?為什麼呢?豐隆剛才說,不明白為什麼舊日朋友死的死、散的散,縱然見麵也言不及義、客套敷衍,小夭也不明白為什麼,當年她和馨悅曾同榻而眠,曾一起為哥哥們打掩護,曾一同為顓頊擔憂……為什麼到了今日,非要置她於死地?

左耳問:「苗莆說他是赤水豐隆,是他嗎?」

小夭說:「如果不是他太會演戲,我想……應該不是他。」

「是神農馨悅?我去殺了她。」

「站住!」小夭拉住左耳,嚴厲地說:「沒有我的吩咐,你什麼都不能做,明白嗎?要不然,我就不要你做侍衛了!」

左耳木然冷漠的臉上,好似閃過委屈不解,悶悶地說:「明白了。」

小夭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相柳受委屈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心軟,放柔了聲音:「我會處理好這件事,你不要老是惦記著殺人,侍衛和殺手不同。」

左耳倔強地說:「殺了她,保護你。」

小夭頭疼,揚聲叫:「苗莆,你給左耳好好講解一下殺手和侍衛的區別。」

苗莆笑嘻嘻地跑到左耳麵前,開始了她的嘰嘰喳喳。

在顓頊迎娶馨悅之前,小夭就離開了紫金頂。從那之後,小夭再未去過紫金頂。

當小夭再次站在紫金宮前,宮人都不認識她。小夭拿出了黃帝的令牌,在宮人震驚的眼神中,苗莆對宮人說:「是小月頂章莪宮的西陵小姐。」

宮人都聽說過這位身世奇怪、命運多舛的西陵小姐,更聽聞過黃帝和黑帝兩位陛下都十分寵愛她。如今看到如同黃帝親臨的令牌,確信傳聞無誤,他們打開了宮門,恭敬地請小夭進去。

小夭離開時,紫金宮還有幾分荒涼,現如今已是煥然一新,一廊一柱都紋彩鮮明,一草一木都精心打理過。來往宮人絡繹不絕,卻井然有序、鴉雀無聲,讓行在其中的人感受到了一種沉默的威壓,不知不覺就放輕了腳步,屏住了呼吸,收斂了眼神,唯恐一個不小心冒犯了天顏。

小夭微微而笑,原來這就是馨悅想要的一切。

今日是三月三,中原的上巳節。白日人們會去河濱沐浴、祭祀祈福,晚上則會相約於春光爛漫處,插柳賞花。上巳節對中原人非常重要,相當於高辛的五月五,放燈節。

顓頊對各族一視同仁,既保留了軒轅的重大節日,也保留了中原和高辛的重大節日,每一個節日,顓頊都要求官員要依照各族的風俗去慶祝,至於百姓們過與不過,則聽憑自願。

紫金宮內的妃嬪來自大荒各族,每個節日都會慶祝,可王後是中原人,上巳節這一天宮裡會格外熱鬧。顓頊為了晚上的宴會,下午早早去看過黃帝和小夭,就回了紫金頂。

在宮人的引領下,小夭走進了百花園。

園內,清流掩映,林木蔥蘢,芳草萋萋,百花綻放,有小徑四通八達,與錯落有致的亭閣、拱橋相連,步步皆是美景。溪水畔、亭榭間,零零落落地坐著不少妃嬪,還有數位女子坐於花蔭下,居中放著一張高尺許的龍鳳坐榻,顓頊和馨悅坐在上麵,隻不過顓頊歪靠著,很是隨意,馨悅卻端坐著,很是恭謹。眾人正在聽幾個宮娥演奏曲子,絲竹管弦,彩袖翩飛,看上去,一派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待曲子奏完,掌聲響起,一個小夭不認識的妃嬪道:「好雖好,但比起王後可就差遠了。」

薑嬪笑道:「聽聞陛下和王後是在赤水湖上初相遇,那夜正好起了大霧,十步之外已不可見,陛下聽到王後的琴曲,吹簫相合,人未見麵,卻已琴簫合奏了一曲。不如陛下和王後今夜再琴簫合奏一曲吧!當年合奏時,還未相識,如今合奏時,卻已是夫妻,可真是姻緣天注定。」

有妃嬪跟著起哄,央求顓頊和馨悅答應;有妃嬪隻是麵帶微笑,冷眼看著;還有兩三個不屑地撇撇嘴。小夭讓苗莆拉住宮人,先不要去奏報,她站在花蔭下,悄悄旁觀了起來。

馨悅眉梢眼角似嗔還喜,三分惱,三分羞,四分喜,顯然已是願意撫琴,顓頊卻一直微笑著不說話。起哄的妃嬪扌莫不準顓頊的心思,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冷眼旁觀的妃嬪心中暗笑,唇畔的笑意漸漸深了起來。

馨悅視線輕掃一圈,臉朝著顓頊,羞澀地嚷道:「陛下,快讓她們別鬧了,竟然一個兩個拿我當琴女取笑!」

顓頊含笑說:「今日過節,既然她們要你做琴女,你就做一回,我陪你一起,看誰敢取笑你?」

妃嬪們的神情變幻甚是精彩,馨悅眉目間都是笑意,機靈的宮娥已經將琴擺好,把簫奉到顓頊麵前。

馨悅輕移蓮步,坐到琴前,顓頊拿過簫,走到了溪水邊。馨悅先撥動了琴弦,奏的是當日她和顓頊在赤水湖上相遇時合奏的曲子,顓頊吹簫相和。四周寂靜無聲,隻聞琴簫合鳴。一個瀟灑飛揚,一個溫柔纏綿;一個大開大合,一個小心謹慎;一個隨意縱橫,一個步步追隨,倒也很和諧。

小夭卻想起了赤水湖上那自傲自矜、隨性飛揚的琴聲,敢和簫聲比鬥較勁,敢急急催逼,也敢怒而裂弦。馨悅竟然放棄了那樣的琴音,選擇了這樣的琴音,小夭不禁嘆息了一聲。嘆息聲不大,可黑帝和王後在合奏曲子,人人都屏息靜氣,唯恐聽得不夠專心,唯恐顯得不夠恭敬。在寂靜肅穆中,小夭的嘆息聲顯得很不專心,很不恭敬。顓頊和馨悅都微微蹙眉,眼含不悅,視線掃向了花蔭下。

小夭也知道自己失禮了,心裡感嘆自己果然是沒有教養,上不得大場麵。她上前幾步,麵朝顓頊和馨悅彎身行禮,本是表示請罪的恭敬動作,可抬起頭時,小夭想到隻有顓頊和馨悅能看到她的臉,心念一轉,卻是對顓頊和馨悅做了個鬼臉,無一絲恭敬,更無一絲請罪的意思。馨悅的手一抖,琴弦斷了,琴聲驟止。恰好顓頊看到小夭,驚愕下也忘記了吹簫,倒好像兩人同時停止,誰都沒顯得突兀。

顓頊定了定神,問道:「你怎麼來了?」

小夭低下頭,很是恭敬地說:「外祖父種的櫻桃提前成熟了,知道陛下和眾位娘娘在過節,特命我送一些過來。」

苗莆上前,把一籃子櫻桃奉上,內侍接了過去,躬身聽命。顓頊說:「是祖父的心意,都嘗嘗吧!」

內侍忙給每位娘娘都分了一小碟櫻桃。

黃帝自從避居小月頂,從未來過紫金頂,也從未召見過任何一個他的孫媳婦,隻有王後偶爾能去拜見。眾位妃嬪得了這份意外的賞賜,都十分驚喜,一個個妙語連珠,又要贊美好吃,又要感謝黃帝,還要謝謝送了櫻桃來的小夭。當然,最最要緊的是做這一切時都是為了讓顓頊留意到自己。一時間,滿園內鶯鶯嚦嚦、燕燕喁喁,真是櫻唇軟、粉麵嬌、目如水、月要似柳,一派婉轉旖旎。

小夭微眯著眼,笑看著各位美人。顓頊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心裡卻不自在起來,就好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被小夭正好逮住了。他看了眼身邊的內侍,內侍說道:「時辰不早了,各位娘娘也該歇息了。」

所有妃嬪都沒有意外,黑帝看似隨和,實際很清冷,對宴飲歡聚並無興趣。每次宴會,要麼來得早、提前離開,要麼來得晚,讓宴席早點散,從沒有耐性從頭玩到尾。

眾位妃嬪行禮告退,顓頊把剛才用過的簫遞給馨悅,微笑著說:「麻煩王後收好。」所有妃嬪深深盯了馨悅一眼,低下了眼眸,將各種不應該流露的情緒都藏了起來。

馨悅笑意盈盈,雙手接過了簫,隻覺得一口氣堵在心口,苦澀難言,她幾乎想大叫:難道你們瞎了嗎?都看不見嗎?他根本不是寵愛我!他隻是利用我,讓你們忽略了,小夭一來,他就解散了宴會,讓你們日後一想起這場宴會,忘記了其他,隻會想起他和我在宴上琴簫合奏,還宴後贈簫。你們這幫瞎子!他保護的是被他一直藏起來的人啊!你們要嫉妒、要仇恨,也該沖著她!可馨悅什麼都不敢說,她隻能屈身行禮,謝過陛下後,禮儀完美地退下。

馨悅明知道不該再去看,卻又無法克製,她刻意落在所有人後麵,兜了個圈子,借口尋找掉落的香袋,往回走去。待走近花蔭畔,馨悅不敢再靠近,聽不到顓頊和小夭說什麼,隻能看到,溪水邊,兩人並肩而行。

馨悅仔細地回憶過往,自從她嫁到紫金頂,竟然從沒有和顓頊並肩而行過。不管任何時候,她都會微微落後顓頊一步,她想不起來究竟是顓頊的威嚴,還是她的不敢僭越,讓她如此做,反正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習慣。連王後都不敢真和顓頊並肩而行,其他妃嬪更不敢。大概正因為整個紫金頂上都沒有女人真能站在顓頊身旁,馨悅從沒覺得自己「微微落後的一步」有什麼問題。可今夜,她突然發現,原來,顓頊是可以與人並肩而行的。

顓頊走得沉穩從容,小夭卻時而走在草地上,時而在石塊上一蹦一跳,但不管小夭是快還是慢,顓頊總是隨在她身旁。小夭踩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腳一滑,身子搖搖晃晃,就要跌進溪水裡,顓頊忙伸手拽住她。人是沒跌進溪裡,一隻腳卻踩在了溪水裡,裙裾都濕了。顓頊自然而然地蹲下,撩起小夭的裙裾,幫小夭把濕掉的裙子擰乾。

小夭彎下月要,一手扶著顓頊的肩膀,一手脫掉了濕鞋,顓頊起身時,順手拿了過去,幫小夭拎著。小夭指著溪水,不知道在說什麼,顓頊搖頭表示不同意。他的坐騎飛來,顓頊拽著小夭躍到了坐騎上,向著小月頂的方向飛去。

藏在暗處偷窺的馨悅想要離開,可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她勉強行了兩步,腳下一個踉蹌,狼狽地跪在了地上。馨悅覺得這一刻的感覺,就好像小時候突然得知她並不是風光無限的尊貴小姐,而隻是一個質子,隨時都有可能被殺掉,她又冷又怕,看似擁有一切,其實一個不小心,自己擁有的一切剎那都會消失。

曾經,她以為顓頊風流多情,擔心自己不得不一輩子忍受他常把新人換舊人,可真嫁到紫金頂後,才發現顓頊對女人其實很冷淡,一心全在國事上,待她並不溫存,可待別的女人也不溫存。隻要她不觸犯他,他一直很給她麵子,一直在所有妃嬪麵前給予她王後的尊重。她以為顓頊就是這樣的無情,反倒放下心來,可是當她心裡藏了那個猜測後,一日比一日害怕,她害怕顓頊既不是多情,也不是無情,他隻是把所有都給了一個人。

顓頊把小夭保護得太嚴實,她觀察了幾十年也所見不多,可數十年來,顓頊風雨無阻地日日去看小夭;他允許小夭砸傷他的臉,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扌莫著傷痕時,眼內都是痛楚思念;他能心甘情願地為小夭擰裙拎鞋……紫金頂上的女人鬥來鬥去,但她們不知道顓頊陪伴時間最長的女人不是紫金頂上的任何一個女人,而是小夭。她身為王後,也最多一個月見一次顓頊,可隻有小夭,日日都能見到顓頊。

當年,嫁給顓頊時,馨悅認為自己獨一無二。她的自信並不是來自自己,而是她背後的神農氏、赤水氏和整個中原,可後來有了阿念,她所有的,阿念都有,甚至比她更多。阿念以整個帝國做嫁妝,嫁給了顓頊,所有人都勸她接受,甚至是哥哥去五神山向白帝提親,幫顓頊求娶阿念為王後。她不得不接受,因為她無法抗爭。

對阿念,馨悅有怒有妒,卻無怕,阿念會永居五神山,隻有王後之名,並無王後的實權,對她並無威脅。有時候,馨悅心裡會不屑地想,就阿念那樣子,即使給了她王後的實權,她哪裡會做呢?白帝也算對自己的女兒有先見之明,不讓她丟人現眼。但現在,馨悅真的害怕了。隨著大荒的統一,隨著顓頊帝位的穩固,隨著顓頊刻意地扶植中原其他氏族,神農氏對顓頊而言,重要性已經越來越淡……顓頊能允許小夭砸傷他的臉,能為小夭擰裙拎鞋,但凡小夭所要,顓頊會不給嗎?到時不要說什麼寵幸,隻怕連她王後的位置也岌岌可危。

馨悅悲哀地想,甚至不用小夭主動要,就如今夜,隻要小夭出現,顓頊就會讓所有妃嬪都離開,他想要給小夭的是他的全部!馨悅很清楚,自己想除掉小夭的念頭很可怕,如果被顓頊發現,後果難以想象,可如果不除掉小夭,後果會不可怕嗎?真到了那一日,會比現在更可怕!

自上巳節去過紫金頂,小夭就一直等著馨悅的反應,可馨悅竟然一直沒有反應。小夭糊塗了,難道不是馨悅?她那次去紫金頂還被顓頊狠狠訓斥了一頓,難道她白挨罵了?

四月末,顓頊去高辛巡視,離開前叮囑小夭暫時不要去醫館,等他回來再說,如果悶的話,就在神農山裡轉轉。

小夭答應他一定會小心,保證絕不會離開神農山,顓頊才放心離去。

小夭接到了離戎妃的請帖,邀請她五月初五去神農山裡放燈。請帖裡夾了一張圖紙,解說花燈該如何製作,不像高辛的花燈,燈口開在上麵,離戎妃注明,燈口一定要開在下方。請帖裡還特意寫明是很好玩、很特別的放燈,請小夭一定要來看看。

離戎妃在紫金頂上是中立的勢力,既不反對王後,也不支持王後,肯定不會幫馨悅做什麼,反而因為離戎昶和璟的親密關係,小夭和離戎妃對彼此很友善,可並無深交,小夭搞不懂為什麼會突然接到她的帖子。

小夭想了想,決定去看看,正好她也很多年沒有過放燈節了。

傍晚時分,小夭帶著左耳和苗莆出發了。

左耳還沒學會駕馭天馬,又被苗莆狠狠嘲笑了一番,但嘲笑歸嘲笑,苗莆教起他來卻格外認真仔細。

小夭坐在雲輦裡,看著他們倆肩並肩坐著。左耳嘗試地握住了韁繩,卻力度過大,勒得天馬不滿地嘶鳴,弄得雲輦猛地顛了幾下。苗莆一邊嘲笑,一邊握住了左耳的手,教他如何控製。隨著天馬的奔馳,苗莆的身子無意中半傾在左耳懷裡。

小夭在他們身後,清晰地看到左耳肩膀緊繃,僅剩下的那隻耳朵變得通紅。小夭不禁偷偷地笑,誰能想到出手那麼冷酷狠毒的左耳竟然會羞澀緊張?小夭心中漸漸彌漫起了苦澀,她的璟也曾這樣羞澀拘謹,也曾這樣笨拙木訥。當年,小夭常被他氣得以為他不夠喜歡、不夠在意,甚至想過斬斷那絲牽念。可當一切都經歷過,回首再看,才明白那份羞澀拘謹、笨拙木訥是多麼可貴,那是最初、也是最真的心。

在左耳緊張笨拙的駕駛中,雲輦飛到了離戎妃約定的地點。

倒真是很別致的景致,一塊巨大的四方石塊猶如從天外飛來,落在一座小山峰的峰頂,看上去顫顫巍巍,好似風大一點就會被吹落下去,實際卻一直沒有掉下去。此時,雲霧掩映的四方石塊上已經有不少人,三三兩兩、說說笑笑,很是熱鬧。

小夭的雲輦落下,另一輛雲輦也緩緩落下,小夭和馨悅一前一後從雲輦上下來,離戎妃迎了上來,三人客客氣氣地彼此見過禮。

馨悅看看四處,笑道:「這麼古怪的地方,你是怎麼發現的?」

離戎妃哈哈大笑起來:「神農山綿延千裡,就算住在此山,很多地方一生都不見得會去,我閒著沒事就在山裡瞎轉悠,無意中發現的。可惜王後沒空,否則還有很多古怪有趣的地方。」

離戎妃的話看似灑脫,實際卻透著寂寥,馨悅矜持地一笑,沒有接腔,問道:「你帖子上說放燈,我可是準備了好幾個花燈,可水呢?沒有水,如何放燈?」

高辛人靠水而生,愛水敬水,放燈節就是把花燈放入河中,讓水流把美好的祈願帶走,人們相信隻要花燈不沉,漂得越遠,就代表著遍布高辛的河流湖泊越有可能聽到他們的祈願,讓願望實現。每年放燈節時,千萬盞花燈遍布湖泊河流,猶如漫天星辰落入了人間,蔚為奇觀。傳說這一日祈禱姻緣格外靈驗,大荒內的貴族女子都喜歡去祈禱姻緣。馨悅、離戎妃她們在未出嫁前,也曾和女伴相約去過高辛,放過花燈。

離戎妃笑說:「神農山畢竟不同於五神山,隻我們一群人到河邊放燈,一會兒燈就全跑了,沒得看也沒得玩,所以我就想了個很別致的放燈。」

「怎麼個別致法?」

離戎妃對不遠處的侍女點了下頭,侍女躬身行禮後離去。離戎妃對馨悅和小夭指了指四周:「請看!」

她們身處山峰頂端的四方巨石上,身周是白茫茫的雲海,隨著風勢變幻,雲海翻湧不停。一群侍女騎著鴻雁飛入雲海,點燃了手中的花燈,將花燈小心翼翼地放入雲海,一盞盞花燈飄浮在雲海上,隨著雲霧的翻湧,搖曳飄搖,有幾分像是漂盪在水波上,可又截然不同,水上的花燈都浮在水麵,可現在是在空中,有的花燈飄得高,有的花燈飄得低,高低錯落,燈光閃爍,更添一重瑰麗。

馨悅點頭贊道:「的確別致!」

離戎妃笑問小夭:「你覺得如何?」

小夭說:「很好看!」

離戎妃說:「待會兒放的燈多了,會更好看。」離戎妃做了個請的姿勢,「請王後先放吧!」

侍女已牽著鴻雁恭立在一旁,馨悅道:「那我就不客氣了。」馨悅的侍女拿出了準備好的花燈,馨悅提起一盞花燈,駕馭著鴻雁飛了出去,閉著眼睛許了個願後,將花燈放入雲海。

眾人看王後放了花燈,也都陸陸續續駕著鴻雁去放花燈。有幾個懶惰的,就站在巨石邊,將花燈扔進雲海,有人扔得好,花燈飄了起來,有人扔得糟糕,花燈翻了幾個跟鬥,燃燒起來,惹來眾人的哄笑。雖然沒幾人會把傳說中的祈願當真,可觸了黴頭,畢竟心裡不舒服,靈力不高的人再不敢偷懶,老老實實地駕著鴻雁去放燈。

每個人的花燈樣子不同,顏色也不同,隨著一盞盞亮起的花燈越來越多,雲海裡的花燈高低錯落、五光十色,紅得、藍的、紫的、黃的……猶如把各種顏色的寶石撒入了雲海,璀璨耀眼,光華奪目。

離戎妃問小夭:「好看嗎?」

小夭凝望著身周閃爍的花燈:「好看!」

離戎妃說:「昶讓我告訴你,不管璟是生還是死,他的心願永遠都相同,希望你幸福,縱然這個幸福不是璟給你的,他也隻會祝福。」

小夭眼眶發酸,原來這就是離戎妃盛情邀請她的原因,她是在幫昶傳話。

離戎妃望著漫天璀璨的花燈,眼中滿是苦澀:「逝者已去,生者還要繼續活著,悲天愴地並不能讓逝者回來,與其沉溺於痛苦,不如敞開月匈懷,給自己一條生路。」

小夭默默不語,離戎妃微笑道:「小夭,你也許覺得我說這話很容易,勸慰的話誰不會說呢?痛苦卻隻是你自己的。你的痛苦,我也曾經歷過,我很清楚什麼叫痛不欲生,但我知道自己每一次的歡笑,都會讓他欣慰,所以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笑。」

小夭驚訝地扭頭,看著離戎妃,她一直愛玩愛笑,所有人都以為她沒心沒肺。離戎妃說:「小夭,不妨學著把逝者珍藏到心裡,不管你日後是否會接受其他人,都記得璟喜歡看的是你的歡笑,不是眼淚。讓自己幸福,並不是遺忘和背叛,逝者不會責怪,隻會欣慰。」

小夭說:「我知道。」

離戎妃輕輕嘆息了一聲:「去許個心願,把花燈放了吧!」

離戎妃的侍女對小夭說:「這隻鴻雁很溫馴,隻要小姐抓牢韁繩,絕不會有問題。」

「謝謝。」小夭翻身坐到了鴻雁背上,苗莆駕馭著另一隻鴻雁跟隨著小夭。

小夭將韁繩繞在手腕上,把一盞木樨花燈放進了雲海,一陣風過,隨著翻湧的雲海,花燈飄向了遠處。

連放了三盞木樨花燈,燈油用的是木樨花油,此時已能聞到濃鬱的木樨花香,小夭不自禁地駕馭著鴻雁,追隨著花燈。放花燈時,小夭沒有許願。從小到大,她許的願全都被以最殘忍的方式撕碎,她已經不敢奢求,更不敢許願。小夭總覺得老天聽到她的願望,就會故意地毀滅一切。這會兒,她遙望著花燈,默默地說:璟,我在小月頂上種了木樨,等到木樨花開時,我唱歌給你聽。

馱著小夭的鴻雁突然尖鳴了幾聲,發瘋一般疾馳起來。一邊疾馳,一邊發出淒厲的鳴叫。猝不及防間,小夭差點被甩了下去,忙緊緊地抓住韁繩。

苗莆驚恐地叫:「小姐,小姐!」她試圖去追趕小夭,想攔截住發瘋的鴻雁,可那隻鴻雁的速度太快,她根本追趕不上。

鴻雁左沖右突,一會兒急速拔高、一會兒急劇俯沖,一會兒痛苦地翻滾。小夭被甩了出去,她緊緊地抓住韁繩,隨著鴻雁的飛翔翻滾,小夭就好似一片葉子,在天空中飄來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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