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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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千千結

顓頊睜開眼睛時,看到窗外煙霞縈繞、繁花似錦。他恍恍惚惚,隻覺景致似熟悉似陌生,一時想不起自己在哪裡。直到聽到玄鳥清鳴,才想起這不就是承恩宮嗎?原來自己在五神山。

不知不覺,已是看了二百多年的景致,可很多次,他依舊會以為自己還在朝雲峰,以為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應該是火紅的鳳凰花,聽見的是鸞鳥鳴唱。

顓頊輕嘆了口氣,他竟然已經漂泊異鄉二百多年。歸鄉的路還很漫長,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朝雲峰上的鳳凰花,更不知道那個和他一樣喜歡鳳凰花的女孩究竟流落何處,小夭,她應該已經長大了吧!

也許因為心底深處太想回到軒轅山,也太想找到小夭,他昨夜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裡,他找到了小夭,小夭陪著他離開了五神山,回到他心心念念的軒轅山,可是他卻舍棄了軒轅山,選擇了神農山,小夭幫著他一步步登上了帝位,他還統一了整個大荒,但是,他好像弄丟了小夭……真是一個噩夢!難怪他覺得十分疲憊,根本不想起來。

瀟瀟進來,恭敬地行禮:「陛下,王後在外麵守了三日三夜,剛被侍女勸去休息了。」

顓頊驚得猛地坐起:「你叫我什麼?」

「陛下。」

顓頊扶著額頭,眉頭緊蹙:「我是陛下?我什麼時候是陛下了?王後是……」

「原高辛國的王姬高辛念。」

就如堤壩崩潰,紛亂的記憶像失控的江水一般全湧入了腦海——瑤池上,小夭一身綠衣,對他怯怯而笑;五神山上,小夭一襲華美的玄鳥桃花長袍,對他微微而笑:朝雲殿內,小夭坐在秋千架上,含笑看著他;倕梁府邸前,小夭用身體擋在他身前,保護他;紫金宮內,小夭握著他的手說,不管你做什麼,我隻要你活著;澤州城內,小夭彎弓搭箭,兩人心意相通,相視而笑;小月頂上,小夭雙眸冰冷,射出利箭;鳳凰林內,小夭伏在他懷裡,漸漸沒有了氣息……顓頊分不清究竟是頭疼,還是心疼,隻是覺得疼痛難忍,慘叫一聲,抱著頭,軟倒在了榻上。

瀟瀟忙扶住了顓頊,大叫:「鄞!」

鄞進來,查看了一下顓頊的身體,搖搖頭,對瀟瀟比畫手勢,瀟瀟一句句讀出,方便顓頊聽到:「陛下的身體沒有事,隻是解毒後的後遺症,記憶會有點混亂,等陛下將一切都理順時,頭痛自然就會消失。」

顓頊強撐著坐起,急促地說:「小夭……小夭……」

鄞要打手勢,被瀟瀟狠狠盯了一眼,鄞收回了手。瀟瀟說:「小姐沒死。」

顓頊伏下身子,雙手掩住了臉,身體簌簌輕顫,喉嚨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莫名聲音,似哭又似笑。鄞和瀟瀟第一次見到顓頊如此失態,跪在榻邊,低垂著頭,一動不敢動。

半晌後,顓頊抬起頭,聲音沙啞地問:「為什麼我還活著?」

鄞用手語回答:毒藥分量不夠。以小夭精湛的毒術,不可能因為疏忽犯錯,應該是小夭本就沒打算要陛下的命,她配製的毒藥雖然陰毒,卻曾給我講過解毒的方法。陛下中毒的藥量,隻要在六個時辰內找到陛下,就能先用藥保住陛下的性命,在二十四個時辰內用歸墟水眼中的活水清洗五髒六腑,就能完全解去毒。

顓頊喃喃說:「小夭,你終究是狠不下心殺我……」他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突然反應過來,急問道:「小夭給我的毒藥分量不夠,那她呢?」他每吃一朵鳳凰花,小夭也陪他吃了一朵,可小夭剛進入鳳凰林時,就開始吃鳳凰花了。

鄞回答:小夭給自己下的毒藥,是必死的分量。

顓頊猛地站了起來,鄞快速地打了個手勢,顓頊卻無法理解:「什麼叫沒有死,卻也沒有活?」

顓頊對瀟瀟說:「小夭在哪裡?我要見她。」

「陛下……」

「我說,我要見她!」

「是!」

歸墟海上的水晶洞內,漂浮著一枚白色的海貝,海貝上遍布血咒,小夭無聲無息地躺在咒文中央。充沛的水靈靈氣匯聚在她身周,就好似藍色的輕煙在縈繞流動,讓她顯得極不真實。顓頊伸出手,想確定她依舊在,卻怕破壞陣法,又縮回了手,隻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

瀟瀟說:「小姐給自己下的毒分量很重,我們找到陛下時,小姐氣息已絕。可鄞發現小姐仍然有極其微弱的心跳,我們就帶著陛下和小姐一起趕來了歸墟。鄞知道如何救陛下,卻不知道該如何保住小姐的命,後來是王後拿來了這枚遍布血咒的海貝,她說把小姐放在裡麵,也許有用。鄞觀察了幾天,發現這枚海貝的確有用,一直維持著小姐的心跳。鄞想找到用海貝設置陣法的人,可王後說,這枚海貝在五神山的藏寶庫裡很多年了,也不知是哪位先祖無意中收藏的寶物,連白帝陛下都不會清楚,她是無意中發現的。」

顓頊問鄞:「小夭能醒來嗎?」

鄞打手勢:按照小夭給自己下的毒,必死無疑,可不知是她的身體對毒藥有一定的抵抗,還是別有原因,反正從氣息來說,小夭已死,但古怪的是,心卻未死,照這個樣子,小夭很有可能會永遠沉睡下去。我無法救醒小夭,不過,也許有兩個人能做到。

「誰?」

鄞回答:一位是玉山王母,聽聞她精通陣法,也許能參透海貝上的陣法,救醒小夭;一位是上一次小夭重傷,我判定小夭已死,卻救了小夭的人。

顓頊說:「準備雲輦,我們立即去玉山。」

瀟瀟和鄞對視一眼,都明白勸誡的話說了也絕對沒用,卻仍然都說道:「陛下剛剛醒來,身體虛弱,實在不宜趕路,不妨休息一天再走。」

顓頊凝視著小夭,麵無表情地說:「半個時辰後,出發!」

瀟瀟躬身行禮:「是!」

晝夜兼程,顓頊一行人趕到了玉山。顓頊命暗衛報上名號,希望能見王母。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黑色衣袍的男子匆匆而來,長著一雙風流多情的狐狸眼,一開口說話,聲音難以言喻地悅耳動聽,幾乎令所有人的疲憊一掃而空。獙君道:「我和烈陽正商量著要去一趟神農山接小夭,沒想到你倒來了。顓頊,哦,該叫陛下了!玉山不問世事,雖然聽聞陛下統一了大荒,可總有幾分不真實。小夭跟你一塊兒來了嗎?」

顓頊想笑一笑,但在阿獙麵前,實在撐不住麵具了,他疲憊地說:「小夭也來了,但……她生病了,我來玉山就是想請王母看看她。」

獙君看向侍衛抬著的白色海貝,神情一肅,說道:「跟我來。」

他邊走邊對顓頊低聲說:「上一次,你和小夭來時,王母就說過,她的壽命不過一兩百年了。這幾年,王母已經很虛弱,記憶時常混亂,有時連自己住在哪裡都會忘記,我和烈陽寸步不敢離。前幾日,王母清醒時,和我們商量下一任的王母,我們都知道王母隻怕就要走了,所以我和烈陽商量著要去接小夭,讓小夭送王母最後一程。」

顓頊神情黯然,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態,可看著自己熟悉的人一個個離去,卻總會有難以言說的荒涼感。

獙君道:「這會兒王母正好清醒著,先讓她看看小夭。」

王母身形枯瘦,精神倒還好,聽完顓頊的來意,命烈陽去打開海貝。

白色的海貝緩緩打開,靜靜躺在裡麵的小夭,就如一枚珍藏在貝殼裡的珍珠。王母檢查完小夭的身體,又仔細看了一會兒貝殼上的血咒,竟然是以命續命的陣法,真不知道顓頊從哪裡弄來的這奇珍。王母揮手把海貝合攏,對烈陽吩咐:「把海貝沉到瑤池中去。」

顓頊大驚,擋住了烈陽:「王母!」

王母罕見地笑了笑,溫和地說:「我再糊塗,也不會當著陛下的麵殺了陛下的人,何況小夭是我撫養了七十年的孩子!」

顓頊鬆了口氣,說道:「就是活人沉到瑤池裡,時間長了,都受不了,小夭現在很虛弱……」

「我不知道這些年小夭究竟有何奇遇,她的身體……」王母想到顓頊完全不知情,不知是小夭不願意告訴他,還是小夭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哪種原因,她都不該多言,王母把話頭打住了,「我也說不清楚,但我肯定小夭的身體並不怕水。小夭氣息已絕,如果不是因為這枚罕見的海貝,她的心也早就死了,把她沉到瑤池中,對她隻會有好處。」

顓頊不再擋著烈陽,卻自己搬起了海貝,向著瑤池走去。王母盯著顓頊,看他緊張痛楚的樣子,心內微動。

顓頊按照王母的指點,把海貝沉入了瑤池。

王母半開玩笑半試探地說:「烈陽那裡有一枚魚丹,陛下實在不放心,可以下去看一眼。」

「好!」顓頊竟然一口同意,接過魚丹,就跳進瑤池,潛入了水底。

岸上的眾人麵麵相覷。

大半個時辰後,顓頊才浮出水麵,躍到王母身前,懇切地說:「請王母救醒小夭。」

王母說:「我沒有辦法喚醒她。我隻能判斷出,小夭目前這個樣子不會死,也許睡個二三十年自然就醒了,也許二三百年,也許更久。」

獙君和烈陽本來很擔心小夭,可聽到小夭遲早會醒,兩人都放下心來。他們住在玉山,年年歲歲都一樣,時不時還要閉關修煉幾十年,感覺一二百年不過是眨眼。可對顓頊而言,卻完全不一樣,一二百年是無數世事紛擾,無數悲歡離合,甚至是一生。顓頊剛清醒就連夜奔波,此時聽到小夭有可能幾百年都醒不來,竟然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穩,瀟瀟忙扶住他。

王母突然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烈陽化作白色的琅鳥,跟了上去。

獙君對顓頊說:「王母又開始犯糊塗了。我先帶你們去休息,不過,玉山古訓,不留男子,最多隻能住三夜,三日後,陛下必須離開。」

瀟瀟不滿地問:「那你和烈陽呢?」

獙君眨了眨眼睛,狐狸眼內盡是促狹:「我們不是男人,我是狐,烈陽是鳥。」

瀟瀟的臉不禁泛紅,匆匆移開了視線。

顓頊對獙君說:「你給我的隨從安排個地方住,我在瑤池邊休息就好了。」

獙君愣了一愣,說道:「玉山四季溫暖如春,睡在室外完全可以。距小夭不遠處就有一個亭子,放一張桃木榻,鋪上被褥,再垂個紗帳,盡可休息。」

深夜,顓頊遲遲未睡,一直坐在亭內,凝視著瑤池。突然,他含著魚丹,躍入了瑤池,去水底看小夭。

扇形的白色海貝張開,邊角翻卷,猶如一朵朵海浪,在明珠的映照下,小夭就好像躺在白色的海浪上休憩。她的麵容沉靜安詳,唇角微微上翹,似乎做著一個美夢。

顓頊凝視著她,難以做決定。他可以去找相柳,很有可能相柳能喚醒小夭。他也不是答應不起相柳的條件,大不了就是讓共工的軍隊多存活幾十年。但他想喚醒小夭,真的是為了小夭好嗎?

一路行來,身邊一直有小夭的陪伴,不管發生什麼,她都堅定地守在他身後,他想喚醒她,不過是自私地奢望著她能依舊陪伴在他身邊。可是,如果小夭真的醒來了,會願意陪在他身邊嗎?

他殺了璟!

在死前,他平生第一次懺悔道歉:「我錯了!」不僅因為小夭,還因為他虧欠了璟。小夭親口說:「我原諒你!」但是,她的原諒是建立在兩人生死相隔之上,她無法為璟復仇,所以選擇了死亡,以最決然的方式離開他。

顓頊很清楚,就算小夭醒來了,她也絕不會再留在他身邊。與其讓小夭在痛苦中清醒,不如就讓她安靜地睡吧!

漫長的時光,會將花般的少女變成枯槁的老婦,會將意氣飛揚的少年變作枯骨,會將滄海變成桑田,會將平淡經歷變作刻骨銘心,也會將刻骨銘心變作過往回憶。

顓頊輕輕地口勿了小夭一下,在心裡默默說:希望你睡醒後,能將一切淡忘!不管你睡多久,我都會等,一直等到你願意和我重新開始!一百年,一千年,我都會等著!

三日後,顓頊向王母告辭,離開了玉山。

臨別前,顓頊對王母,實際上是對烈陽和獙君說:「小夭就暫時麻煩你們照顧了。等我在神農山選好靈氣充裕的湖泊後,就來接小夭。」

回到神農山,顓頊先去叩見黃帝。

自從顓頊登基為帝後,黃帝第一次大發雷霆。他怒問顓頊:「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對整個天下意味著什麼?如果你壓根兒不在乎,為什麼要選擇這條路?當年我不是沒給你選擇的機會,是你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他想盡一切辦法,防備著小夭去殺顓頊,可沒想到顓頊竟然派暗衛清除了他設置的所有障礙,把自己送到了小夭麵前。

顓頊跪在黃帝麵前,說:「我很清楚我對天下意味著什麼。」

黃帝幾乎怒吼:「既然清楚,為什麼明知道小夭想殺你,還去見小夭?」

顓頊沉默,滿麵哀傷,一瞬後,他說:「自始至終,我一直覺得小夭不會為了璟殺我,在她心中,我比璟更重要!」

黃帝氣極,指著顓頊,手都在抖:「你……你……你竟然在賭!拿自己的命去賭你和璟究竟誰在小夭心中更重要!」

顓頊微微一笑:「事實證明小夭不會殺我。」

黃帝說:「可她也沒有選擇你,她寧可殺了自己,也不願在你身邊!」

顓頊緊抿著唇,麵無表情。

黃帝深吸了幾口氣,克製著怒氣說:「最後一次,你記住,這是最後一次!」

顓頊唇角彎起,一個苦澀無比的笑,他看著黃帝,輕聲說:「世間隻得一個小夭,爺爺,你就是想讓我有第二次,也不可能了!」

人族常說「兒女債」,黃帝現在是真正理解了,本來對顓頊滿腔憤怒,可看到顓頊這個樣子,又覺得無限心酸,他無力地長嘆了口氣:「你起來吧!」

顓頊給黃帝磕了三個頭,起身坐下。

黃帝說:「給白帝寫封信。小夭拜托白帝教左耳一門手藝,讓左耳能養活自己和媳婦,白帝擔心小夭有事,來信問我。如果不是他一旦離開軒轅山就會引起軒然大波,他肯定已經直接跑來了,你自己去向白帝解釋一切吧!」

顓頊說:「我會給父王一個解釋。」

黃帝說:「在赤水海天的幫助下,赤水氏的新族長是選出來了,危機暫時化解,但你不要忘記赤水海天想要什麼。」

「赤水海天想要共工和相柳的命,為孫子豐隆報仇。我原來的計劃是徐徐剿殺共工的軍隊,一來可以避免和中原氏族起沖突,二來也不想犧牲太多。但豐隆意外死亡,徐徐剿殺的策略隻會讓赤水氏和神農氏不滿,覺得我不在乎豐隆的死。回來的路上,我已經決定,我要傾舉國之力,盡快擊潰共工的軍隊,用他們的性命祭奠豐隆。」

黃帝滿意地點了下頭,隻要不牽扯到小夭,顓頊行事從不會出差錯。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玉山之上,千裡桃花,蔚然盛開,與夕陽的流光交相輝映,美不勝收。一隻白羽金冠雕穿過漫天煙霞,疾馳而來,白衣白發的相柳立在白雕上,衣袂飄揚,宛若天人。

一襲黑衣的獙君站在桃花林內,靜靜等候,相柳看到他,從雕背上躍下,隨著紛紛揚揚飄落的桃花瓣,輕輕落在了獙君麵前。

相柳對獙君翩翩行禮,說道:「我來看望王母,義父命我叩謝王母上次贈他的蟠桃酒,義父喝過後,舊疾緩和了很多。」

獙君說:「王母這會神誌不清,認不出你,不如休息一晚,明日早上再見王母。」

相柳顯然清楚王母的病情,並未意外,彬彬有禮地說:「聽憑獙君安排。」

「依舊住老地方嗎?」

「照舊。」

獙君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相柳欠欠身子:「有勞了!」

兩人並肩而行,待到了相柳的住處,獙君並未離去,而是取出珍藏的蟠桃酒,和相柳喝起了酒。

王母和炎帝曾是結拜兄妹,所以對共工有幾分照拂,但玉山獨立於紅塵之外,不問世事,王母雖常命人送些靈藥靈草給共工,卻從不過問共工的其他事。

相柳多次往返玉山,和獙君是君子交,每次相逢,兩人總是幾壇好酒,月下花間對酌,談的是美食佳景、風物地誌,興起時,也會撫琴弄簫、唱和一番,卻從不談論世間事。

獙君的聲音天生魅惑,迷人心智,連烈陽都不敢聽他的歌。化為人形後,獙君隻偶然唱過一次歌,卻弄得玉山大亂,自那之後,獙君就再未唱歌。相柳卻沒有畏懼,聽獙君聲音異常悅耳,主動邀獙君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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